第1節 熙寧二年(上)

歷史有無數種可能,因此人類的生活才變得充滿意義。

——佚名

這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一望無際的大雪給古老的開封城添上了銀裝,來往於汴京城的人們都一無例外的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深幾達一尺的雪中艱難的跋涉,便是曾經人來人往的官道上,馬車也已經不可通行了。號稱“人口上百萬,富麗甲天下”的汴京,因着黃河的結冰,便是連那汴河之上,也缺少了以往的熱鬧與喧囂。

因爲人煙的稀少,守護開封外城的士兵們也變得非常的懈怠,兵器被斜靠在城門的洞壁之上,士卒們不停的搓着雙手,咒罵這個倒黴的天氣,偶爾有幾個賣柴賣碳的農夫挑着柴碳經過,兵丁們也懶得去檢查,隨他們通過了。這個時候正是被後世被稱爲神宗的皇帝在位的熙寧二年、耶元1069年,大宋建國百有餘年,東京城從未發生過什麼亂子,在這承平的年代,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守城的士卒們想的,還是能夠早早接班,回去喝一口熱酒,躲在火坑邊美美的休息。

但此時在外城南二門之一的戴樓門下,穿着厚厚的冬衣的守城卒卻不能這麼輕鬆,因爲一個年輕男子的到來,他們不得不勉強拿起兵器,上前盤問。因爲這個男子的裝束實在過於奇特了。

穿着一件白色羽絨大衣的石越,望着這些突然緊張起來的士卒,心裡不由得不安起來,此時戴樓門的行人不過稀稀數人,怎麼看他們也像是針對自己來的。也無怪這些士卒的懷疑,因爲自己的裝束,實在太過於奇特了,不僅僅服飾與此時的中國人全然不同,而且還留着一個平頭,在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的古代中國,這件事情實在顯得很怪異的。

但是雖然有點緊張,那卻只是一種自然的反應,實際上石越並不害怕。對於石越來說,實在已經沒什麼好害怕的了,在兩天前,自己莫名其妙從耶元2004年的中國穿越時空來到了這個世界,成爲了自古至今“回到過去”的行動中最沒有營養的事例之一——因爲石越完全不記得自己是經歷過什麼事情而回來了,彷彿他理所當然的就生活在這個世界一樣,他就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上,不記得有過任何的異象。

即便是作爲一個心理素質極好的人,面對這樣的不可思議而且毫無道理可以說的事情,石越的情緒也幾近崩潰。幸好他本質上是一個不可知論者,面對這樣的事情,至少不會打擊到他的信仰,倘若身爲一個無神論者,面對着相對論也不能解決的問題——一個有着數十公斤質量的物體,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穿越時空來到近一千年前的古代,且記憶毫不受損——面對這種連愛因斯坦也解決不了的問題,相信任何無神論者都不得不對他的信仰產生懷疑,甚至會有崩潰感。

雖然作爲不可知論者能幸運的不要產生這方面的困擾,反而可以相對平靜的接受這種事實,但是情感上的沮喪與崩潰,卻無可避免。自己出現在這個世界這個事實,不僅意味着自己從此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不可能再見自己的親人、愛人、友人,不可能再過上自己習慣已久的生活,也意味着自己需要面對全新的生活挑戰,自己需要在一個陌生的社會生存下來,並且很可能不知道意義何在?

石越隨遇而安的性格讓他頂過第一波的衝擊,能夠平平安安接受事實,並且抱着走走看看的心態,開始了向開封府的行進,但是那種認爲這個世界是虛幻的不真實感,卻始終伴隨着石越。雖然這裡有實實在在的人類,並且自己也已打聽到此時正是北宋的熙寧二年,雖然自己也切切實實的會有冷、餓、痛苦等感覺,但是石越始終覺得這個世界,並不是那麼真實的。也許地獄就是這個樣子的?又或者,這是自己的前世?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不小心就跳進石越的腦海。

也因爲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讓石越並不是很害怕這些守城卒,不管怎麼樣,如果這是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你就沒有什麼好怕的。

一個看起來像是小頭目的士卒徑直走到石越跟前,較之一米七五的石越,這個守門卒要矮了不少,這氣勢也自然而然的爲之一沮。他缺少中氣的喝道:“你是什麼人?有路引沒有?”

石越漫不在乎的回道:“我從華山來,我家世代隱居華山,不知道什麼路引。”這是早就想好的託辭。

當下有幾個守門卒就被他這種態度所激怒,正要上來好好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卻被那個小頭目用手勢止住了。小頭目見識較多,石越雖然裝飾奇特,但是那件羽絨服,看起來卻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他態度這麼傲慢,必有所恃。此人又自稱是來自華山的隱士,須知道這年頭隱士比高官還吃香,搞不好是個連皇帝也知道名字的人物,自己可不好得罪,混口飯吃不容易,沒必要去隨便得罪人,而且這小子眉清目秀,膚色白得像個女人,更不可能像是蠻夷,那些蠻夷據說百個裡面也沒一個有這麼白的皮膚,如果不是個貴公子之類的人物,那就肯定是個讀書人。

想通這些關節,小頭目就做了決定——請示上級。有什麼不對的,由上級負責去,誰叫他們每個月的錢拿得自己多呢,這責任也由他們負吧。當下便客氣的對石越說道:“這位公子,你先這邊請,我得請上官做主,不敢私自放行,你體諒則個。”

也不管石越答不答應,便把他請到了城邊,早有一個士卒去最近的一個戰棚裡請正在烤火的長官。

石越也不多說什麼,無可無不可的站在一邊,突然有興趣欣賞起這現代難得一見的大雪來。看着這一片片有如鵝毛的大雪從天空慢慢的飄落,伴着西風在半空中翻滾、跳動,然後靜靜無聲的落在大地上,把剛剛被行人踩出的腳印覆蓋掉……一首從小熟讀了的詩突然就跳進了石越的腦海裡,那是他父親小時抱着他在膝上看雪時教給他的,因爲這份父子之情,印象便特別的深刻,此時見情生景,就自然而然的吟了出來:“一片一片又一片,飛入泥潭皆不見;前消後繼不斷飛,……”剛剛想把最後一句詠出來的石越猛然覺悟,幾乎嚇出一身冷汗,這可是一首革命詩,最後一句是“終叫河山顏色變”,這樣的詩在這個時代可是反詩,自己當着這士卒的面詠出來,這不是找死嗎?

那個小頭目饒有興趣的聽着這個年青人在這裡詠詩,一邊暗暗稱讚自己剛纔的決定英明果斷,不過聽到這傢伙最後一句吟不出來了,心裡又在暗暗笑話這個傢伙是個笨蛋,雖然他自己是絕不會作詩的,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嘲笑人家作不出詩來。

石越卻沒有去想如何把最後一句吟完,這“終叫河山顏色變”不斷的衝擊着他的心,讓他的心以這兩三天來最強烈的節奏高速的跳動着……但很快他就冷靜下來,這幾天的飯還是那些善良的老百姓們賙濟的,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不餓死就算不錯了,還想什麼別的?

就在這當兒,那去請示的士卒已經回來了,不過長官沒有跟他一起來,這麼冷的天,這位長官連動都懶得動一下,反而把這個來請示的士卒給臭罵一頓。這個小頭目聽了回報,爲難的又思忖半天,終又想到石越沒有吟完的那首詩,最後下定決心的說:“放行。”

畢竟放一個奸細入汴京城,不見得就一定能追究到自己的責任;而得罪一個有權有勢的人,自己就肯定慘了。這利弊之間,他還是想得明白的。

進得汴京城的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做的。從戴樓門往北一直走,由新門進了內城,就可以看到開封府,然後順着御街往東,經過州橋,再過了土市子,就是整個東京最繁華的商業區,相國寺就在此處。雖然天降大雪,街上行人稀少,但是石越的奇裝異束還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側目。石越本人對此倒毫不介意,只是這一路走過去,只怕也有二十多里路,雖然街道砌得很好,但仍然不似平時好走,這一路邊走邊看,幾乎用掉石越一上午的時間。

畢竟是當時全球最繁華的地帶,大相國寺附近的店鋪既便是這個時候,也多是開着營業的,而且酒樓店肆之中,客人雖無平日之多,卻也不在少數。但是對於石越來說,此時的當務之急,倒是想個辦法養活自己。

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花錢的本事比賺錢的本事多,在這個時代要生存下去,的確是很困難。他的專業是中國古代史,在現代社會雖然是個冷門,但總算還可以找份教職謀生,可在這個時代,自己的毛筆字寫得如此歪歪扭扭,想做西席,人家還怕你誤人子弟。想到這些,石越不禁微微嘆氣。

可恨的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身上什麼都沒帶,除了一個錢包幾百塊錢外加幾張銀行卡,因爲不抽菸,連個打火機都沒有,要不然多少可以當幾個錢用用。現在唯一可能當得出去的,是自己的羽絨服,但是這衣服要當出去了,沒餓死之前只怕先就凍死了。這時候天氣之惡劣,自己現在也算有所體會了。

左思右想,不得結果,石越便暗暗想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來到古代一趟不能白來,就算餓死也得旅遊一下。當下把心一橫,不管那許多,且去大相國寺看看再說,運氣好也可以從和尚那裡騙一頓飯吃。

這樣的大雪天裡,連大相國寺的和尚們也大多躲到廂房烤火去了,大雄寶殿裡不過幾個和尚在那裡唸經,還有一兩個善男信女在那裡燒香拜佛,經歷過人生鉅變的石越,雖然以前一直恪守着“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兩大信條,既不對神佛仙鬼們頂膜崇拜,卻也能保持着一種淡淡的謙遜與敬意;但是此時此刻,石越卻情不自禁的去要了一柱香,向着菩薩恭恭敬敬的叩了幾個頭,暗暗裡禱告祁福……

拜完菩薩,石越便信步在大相國寺內散起步來。大相國寺規模極大,石越本無一定的目的,便跟着稀稀的幾個香客走動,他是覺得倘不往熱鬧處走,就得不到有用的信息,機會就會更少。不想那幾個人看他穿得如此奇怪,又一直跟着自己一行,不免有些不快,便有人朝他說道:“這位小哥可是要去看梅花?那可得朝右邊走,我們幾個卻是去聽大師講經的。”

這便是委婉的叫石越別跟着他們了,石越臉上微紅,心裡有點氣惱,想想自己幾時受過這樣的挪揄,雖然此人的話說得很委婉,但是這意思還是明白的。當下學着古人唱了個喏,說道:“多謝指點。”便轉過身真往右邊走去。

如此走得五六十步,曲徑幾轉,不料這大相國寺裡真有梅花,石越眺目而望,卻見前面一個水池旁邊,種着稀稀疏疏十數樹梅花,此時大雪壓枝下,鮮紅的梅花在枝頭迎着嚴寒怒放,讓人望之精神一振。又有四五個人圍成一圈,坐在雪中飲酒,身上的斗笠蓑衣上,都積滿了厚厚的一層雪,若不是見這些人偶爾還會動一動,遠遠望去,便是幾個雪人。

石越這也是第一回見到有人有這樣的雅興,倘是在自己生活的時代,這種行爲多半要被人當成瘋子。心中好奇,腳下就朝着那邊走去了,他故意放重腳步,在雪裡踩出“咔嚓”、“咔嚓”的聲音,走得近了幾步,果然那幾個人更循聲望了過來。

石越像模像樣的抱拳,衝幾個人唱了個諾,朗聲說道:“有擾各位的雅興。”

那五個人都是年青人,蓑衣之下,全是儒生打扮,五人都是來京參加省試的貢生,平日住在客棧裡,因爲聽到相國寺梅花開得好,便相約到這裡來飲酒賞花吟詩,其時王安石方以天下人望而爲參知政事,進士科詩賦未罷,這幾位來此吟詩,一方面固然是文人習氣,一方面也是爲了來年的春闈。這當中最爲慷慨任俠的一位,姓唐名棣,表字毅夫,卻是蜀中人士,家裡祖輩父輩本是個商人出身,到他這一代,方讓他讀書圖個仕途出身。有宋一代,對商人及其家屬作官並沒有太多的限制,王闢之的《澠水談燕錄》就曾記載北宋時曹州商人於令儀的子侄多人考中進士的故事,這唐棣自小聰明,二十歲便通過了取解試,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平日因爲家裡有錢,出手就大方,最喜歡扶危濟困,全沒半點商人貪利的毛病,經常惹得他老爺子又愛又恨,一邊裡愛這個麟兒聰明多智又孝順長輩,一邊裡又恨這個小子不把錢當成錢,全沒有半點家風。不過因爲他是家裡的長子,又是最有希望和前途的一位,這上上下下對他都是格外寵愛。

他手頭有錢,又最愛交朋友,這客棧一同住的幾位來禮部參加明春省試的貢生,沒幾天就混熟了。四川人沒看過下這麼大的雪,今日便是趁着這個興,自己買了酒,請這四個書生一同來大相國寺賞花。這些書生都是年輕好事之人,這種頗有古風的事情,又是他人請客,哪有不愛做之理?當下一拍即合,相約來此,不料正好碰上石越。

唐棣見石越裝束奇特,便有了個好奇之心,又見他清清秀秀,看起來也是個讀書人,當下便出言相邀:“這位仁兄是和我們有緣,若無他事,何不一起飲酒賞花,圖個盡興?”

石越正愁沒有人和他說話,聽到唐棣相邀,心裡暗暗高興,臉上卻平靜得水似的,淡淡說道:“如此多有打擾。”

那唐棣見他答對之間,自有一種恬靜的氣度,更加詫異。便給石越讓出位置,早有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小僮給他侍侯了座位,又把酒給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本來就有點泛冷,接過來酒來一口喝了,只覺得酒味極淡,知道古時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評,不過腹裡終是有了一點暖氣上來。那唐棣見他豪爽,便又給他滿上一杯。

石越這一杯卻不就飲,他心裡暗暗思忖:所謂“出門靠朋友”,如今自己的處境,若不在古代交幾個朋友,斷難自處。看這個濃眉大眼的書生頗有幾分豪俠之氣,石越對他頗有好感,此時心裡又有所謀,當時便定下主意,非得交一交這個朋友不可。

打定主意,石越把酒杯放下,對唐棣說道:“諸位兄臺可是在此吟詩,不知卻是個什麼題目?”

唐棣見他說話,發音略顯奇特,心裡更加好奇。便笑道回答:“在這大雪梅花之下,題目自然是離不這兩樣。我看兄臺氣宇非凡,正要請教。”

石越微微笑道:“豈可喧賓奪主,正要先請教請教諸位的文采詩風。”

那唐棣臉上不禁微微一紅,原來諸人在這裡半天,只顧上喝酒說話,寫出來的詩連自己都覺得丟人,實在不敢在這個不知深淺的人面前現醜,此時石越問他索詩,他如何不紅臉。不過他倒是坦蕩人,也不嫌丟人,直言道:“慚愧,小弟胸中全是濁酒,並無半句詩書,哪敢在兄臺面前現醜。”

石越見唐棣直爽得可愛,心裡更是喜歡這個書生。當下笑道:“惟大英雄能本色,兄臺倒不失英雄之氣。小弟卻突然得了一點靈感,只恐不能入兄臺的法眼。”

唐棣和那四個書生都吃了一驚,就是幾句話的功夫,此人便有了詩句,這等快才,也真是了得。卻不知石越不過順手牽羊,想到前人的一首佳作。

石越也不待衆人相請,便開口吟道:“一片兩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

他細裡慢條吟來,衆人本以來是有什麼了不起的佳作,不料卻聽到這樣兩句“詩”,便是唐棣都忍不住要捧腹大笑,一個書生更是不停的念着:“一片兩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一邊哈哈大笑。

石越瞅着他們笑了半天,等他們好不容易停下來,方接着吟道:“……千片萬片無數片,飛入梅花都不見。”這兩句詩一出,這五人全都目瞪口呆,不一會功夫,五個人的臉全紅了。不知石越此時也在心裡暗叫一聲:“鄭板橋,對不起了。”

唐棣滿臉通紅的說道:“實在抱歉,不識兄臺高才,方纔輕狂了,冒犯之處,還望見諒。”那四人也過來一一道歉,再也不敢有半點輕視之意。

石越卻平淡的笑道:“無妨,正見諸位是真性情。”

唐棣見他淡淡一句話便讓人消去許多尷尬,心裡更是佩服。又向石越勸了一杯酒,方問道:“在下唐棣,草字毅夫,蜀中人士,不敢請教兄臺高姓大名。”

石越抱拳回道:“在下石越,草字子明。”倉促之間,給自己杜撰了一個字,只是這籍貫,也實在不敢隨便亂說。

那四個人也分別過來自我介紹,一個叫陳元鳳,字履善,卻是福建人;一個叫李敦敏,字修文,江寧人;另兩個是兄弟,哥哥叫柴貴友,字景初;弟弟叫柴貴誼,字景中,和唐棣是老鄉,全是四川人。

石越聽他們自我介紹時,心裡便留上了心,可是直到聽完,卻發現這裡面沒有一個在歷史上曾經很有名的人物,心裡不由略略有點失望。不過轉念一想,這些人有沒有名關自己何事?方纔釋然。

年輕人相聚,又無階級之分,彼此就很容易混熟。加上唐棣等人對石越的才華很是佩服,石越又是喜歡唐棣的爲人,雙方都有意結納,不用多久就顯得非常的熟稔了,竟彷彿是多久不見的好友之一般。石越聽到唐棣等人都是赴禮部試的考生,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唐棣等問道:“毅夫和諸位赴省試,考的是哪一科?”

陳元鳳笑道:“我們都是考進士的。”

當時北方剛剛經過唐末五代之亂不過百年,而南方受戰爭破壞更加小,所以南方文治更盛,而當時所謂的南方,是指福建、江浙、江西及以東這一帶地方,至於湖南湖北雖然自東漢後人材輩出,吳蜀二國曾經憑此爭奪天下,但在之後不幸屢經大亂,到了宋代實在只能算是偏遠小郡,直到清末才復興,所以不能與閩楚吳越並稱,甚至也不被列爲“楚”之內。這陳元鳳、李敦敏一是閩人,一是吳人,自然是以考進士爲榮;而唐棣及柴氏兄弟雖然是北人——當時蜀地是歸於北方的,但是四川在北方洛朔蜀三派中,卻是一個特例,更多南方的色彩,當時也是人材輩出的地方。宋代按地域可見的一個特點,就是這四川和閩楚吳越的讀書人,大多是考進士的,而且因爲讀書人特別多,往往是五六十人爭奪一個取解試的名額;而北方諸路,則多學“明經”,就是背讀經義的考試,在這些地方考進士,卻往往是五六個人競爭一個取解試的名額。這件事實在是有宋一代南北方的一大特點,就是宋人也早有注意這一事實,因此南方的讀書人往往就覺得不公平,而北方的讀書人又心憂於南方人在政治上日漸得勢,以爲非國家之福。石越昔年讀書的時候,曾經平心論斷:“北方人治經義,多質;南方人習詩賦,尚文。以考詩賦策論取士這一點來說,自然對南方人不公平;然而實際上學得詩賦策論的未必就比習明經的更會治國,不過是考試上難一點罷了,況且治國者若文多質少,本非國家之福,從這一點來,北方諸子的憂心,也不算是過份的。”不料自己居然陰差陽錯回到古代,有機會親自領略這一歷史事實,也真不知是悲是喜了。此時聽這陳元鳳的口氣,那是有幾分自得,又有幾分對明經等科考的不屑,這也是當時的人之常情了。當下微微一笑,卻不做聲。

李敦敏是個機靈的人,南方讀書人的風氣,讓他們天生就佩服那些文章詩詞寫得好的人,石越的“詩才”已讓他折服,而另外他又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氣度,本來聽他發問,也只是平常的相問,倒沒放在心上。但又見石越聽了陳元鳳的話卻只微微一笑,就不再開口,就知道他這一問之下,尚有言外之意,或是知道什麼內幕消息也不可知,倘能透露一點,對自己的前途豈不大有好處?

心裡打着這個小九九,口裡就老實的說道:“國朝進士科,慣例一直是試詩賦爲主的。不過聽說今年五月朝議要罷詩賦、明經諸科,專以經義、論、策試進士,議論紛紛未定,我曾聽說是沮於蘇直史,這其中詳細,非我輩所能盡知。然今歲秋試,明經諸科未罷,而詩賦亦是進士科考試的內容,愚弟平日裡思慮這事,想是不會變了,這詩賦之學,還得請石兄多多指教。”他這樣說得明白,實是想引出石越的話頭來。

果然,石越聽李敦敏這樣說得明白,便笑道:“指教不敢,而且詩賦之學,我看幾位兄臺也可以不要學了。”他雖然是學歷史的,但是於歷史的細節倒不能記得這麼清楚,本來心裡只是想起一個由頭,不過這李敦敏一提到蘇直史也就是蘇軾,倒讓石越想起蘇軾那篇說王安石改革科舉是“多事”的奏章,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一下子就清楚的擺在了他面前。

而陳元鳳卻以爲石越是出言譏笑,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就連唐棣、李敦敏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李敦敏心道:“我以至誠對你,你卻言譏笑,實在失之厚道。”柴氏兄弟納納不言,心裡也暗忖,雖然相對這個石越的詩才來說,自己的確是不用學詩了;只是這樣當面笑罵,卻未免是有點恃才傲物了。

石越見這些人的臉色,便知道他們誤會自己的意思了,他也不說破,只繼續說道:“在下幼年學過一些河洛之學,於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究其理數,明春明經諸科雖不會罷,但這詩、賦、論三場考試,是不會有了,因與幾位有緣,不覺多嘴了。諸位不要泄漏給他人知道纔好。若讓天機泄露,我罪過非淺。於諸君也是禍非福。”

衆人聽石越擡出神秘主義來說了這番話,才知道他另有他意,並非存心取笑,只是說明年不會考詩賦了,因爲詔令未曾明發,也不敢全信。但心裡雖是半信半疑,卻也未免有幾分敬畏之色。唐棣馬上就問道:“以子明之意,朝廷明年進士科不試詩賦,當試什麼?”

石越微笑着吐出四個字:“經義策論。”

這件事對於唐棣等人來說,可以說是事關重大,非同兒戲。幾個人直瞪瞪的望着石越,只盼他能加以說明,石越卻不再說話。這種神秘主義的論斷,那是越少說話越有效的。石越看過不少這方面的故事,深明此道。

唐棣等人見石越如此信心十足的下此斷語,各自的態度便也不同,唐棣和李敦敏是有點信的多一點;柴貴友柴貴誼兄弟卻是半信半疑之間,以爲不妨兩手準備;只有陳元鳳臉上卻是明顯的不信任。

陳元鳳本是個不信天不怕鬼的人物,的確不容易被這種神秘主義的論斷所影響;他和唐棣也不同,唐棣機心較少,所以雖然未必相信神秘主義,但是因爲對石越本人的信任,所以就較少懷疑,而陳元鳳卻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要相信這個陌生人。

爲了給自己一個更好的理由,陳元鳳開始旁側斜擊:“朝議已定之下,子明口出驚人之談,想必家學淵源,卻不知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這個“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傷之心,黯然說道:“在下於兩天之前突現出現在汴京城南六十里的一塊農田,自己的出身來歷,父母妻兒竟是全不記得了……”

衆人聽到這樣的奇異而不合情理的事情,無不瞠目,陳元鳳就有幾分不信之意,唐棣卻安慰道:“子明不必傷懷,你這種裝束,天下少有,憑着這身裝束,未必不能打聽到你的家鄉與高堂,況且兄臺才學非凡,令府上畢竟不能是無名之輩。”

那李敦敏和柴貴友柴貴誼兄弟也紛紛出言安慰,陳元鳳也不好再出言發難,只好跟着安慰幾句。

石越見唐棣如此相信自己,心裡也有幾分感動。只是有些話和他們既說不清楚,也不能夠說清楚,不得不裝糊塗。只是想到傷心之處,不免就要借酒澆愁,一杯一杯的酒似水般的往肚子裡倒,頃刻間幾斤老酒便下了肚。唐棣等人見石越如此海量,無不驚歎,唐棣雖然也喜歡豪飲之人,此時因知道石越是有心求醉,免不了就要在旁勸解,可又如何勸得住?

藉着幾分酒意,石越隨手摺下一枝梅花,輕擊酒甕,嗆聲吟道:“玉樓十二春寒側,樓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橋上舊曾聽,三十六宮秋草碧。昭華人去無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聲落盡短亭花,無數行人歸未得。”

這詞雖然不是應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懷身世,別有懷抱,自他吟來,則盡是悲愴之意,特別是唸到“無數行人歸未得”這一句之時,更是反覆長吟,讓人聞之心傷。

唐棣等人雖然從未聽過這首《玉樓春》,但是聽石越吟到傷心之處,便是連陳元鳳也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怪石越了……

熙寧二年的冬天,對於石越這個剛剛回到古代的人來說,真是特別的嚴寒。沒有溫室效應、自然沒有被破壞的古代,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甚至可能覺得不習慣,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氣。

那天在相國寺結識唐棣等人,石越醉熏熏的被唐棣等人扶回客棧休息,衆人見他才華出衆,心裡都以爲此人將來必成大器,此時落難,不免紛紛想要解囊相助,卻被唐棣全部給推了,他反正手裡有錢,一個人資助石越亦是夠了。

石越心裡感激,嘴上卻無半句謝謝的話,唐棣固然不以爲意,便是那陳元鳳等人,也以爲是石越對這錢財之物看得甚輕,因此並不在特別在意。卻不知石越雖是現代人,那“大恩不言謝”五個字卻是明白的,這個時候的幫助,豈是一個“謝”字可以回報的?

從相國寺回來這八九天裡,石越平日裡便隨着唐棣等人一起遊學,他們講經義的時候他只在旁邊靜聽,偶爾忽有驚人之論,引得衆人佩服不已。但衆人若要和他探討,他卻只笑不答,過不久衆人都知道他的習慣,以爲他生性不愛多言,便不再糾纏。沒有人知道他是怕自己言多有失,出醜還是小事,說的話來引人疑惑就不好了。而石越也自知自己說話音調在當時人看來,自是怪異,幸而他曾在河南呆過五年之久,那古今發音雖然有別,但有了那五年的底子,加上他刻意的用心,不用多久,他說出來的開封官話也就有模有樣了。

這一日石越趕大早起來,因爲連日大雪之後金烏初現,汴京城裡人來人往亦漸漸多了起來,唐棣便約着石越和柴氏兄弟去會客。對着銅鏡打量着自己,石越幾乎有點認不出來自己了:白色的羽絨衣自然早已不穿,換上了一身黑色的圓領窄袖葛衣;褲子亦是黑色的,因爲布料的原因,穿起來不是太習慣;因爲沒有長髮,便只戴了個方巾帽;唯一舒服的是腳上的布鞋,在這種大冷天裡,穿雙皮底布鞋那是暖和多了。北宋的衣裝以簡約自然爲尚,並不太合石越的眼光。若依石越之意,這些衣服全得改良,不過此時自己都是寄人籬下,哪裡能夠挑三檢四呢?

暗自搖搖頭甩開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石越快步走了出去,那唐棣和柴貴友柴貴誼兄弟早就在客棧大堂裡的等候了。見他出來,唐棣立即大聲說道:“子明,今日難得天公作美,我帶你去一個好去處如何?”

石越看着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搖頭,也不知這中間有什麼玄機,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向外面走去。出得客棧,車馬早就招呼好了,四人上了一輛馬車,絕塵而去。

唐棣似乎是心情很好,在馬車裡便不停的打着節拍,搖頭晃腦的哼唱着什麼曲子,那柴氏兄弟左一句右一句的取笑着,石越在旁聽着,卻是一句不曾明白得,弄得一頭霧水。跑得一陣,石越實在嫌氣悶,就掀開車簾往外看去,這地方卻是來過的,原來是到了潘樓街附近。

馬車在潘樓街一帶的巷子裡左轉右轉,在石越看來,幾乎跟逛迷宮差不多,好不容易終於在一座宅子前停住。唐棣飛車跳下馬車,也不通傳,拉着石越的手便自管自的闖了進去,柴氏兄弟一前一後也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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