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御苑。
所謂的“南御苑”,便是汴京有名的四苑之一:玉津園。
蘇軾有詩云:“承平苑囿雜耕桑,六聖勤民計慮長。碧水東流還舊派,紫檀南峙表連岡。不逢遲日鶯花亂,空想疏林雪月光。千畝何時耕帝藉,斜陽寐歷鎖空莊。”這一首詩,道出了玉津園在四苑中地位——這座規模宏大的園林,從惠民河引水入園,再放水入惠民河下游,水利條件極好,因此玉津園中的青城,也是宋朝皇帝藉田之所。這裡“柳籠陰於四岸,蓮飄香於十裡。屈曲溝畎,高低稻畦,越卒執來,吳牛行泥,霜早刈速,春寒種遲,舂紅粳而花綻,簸素粒而雪飛”,園中不僅千亭百榭,樹木成蔭,芳花滿園,而且使用的軍卒,都來自吳越地區,穿着也是南方人的打扮,說話亦是南方人的口音,竟完完全全是一副江南鄉村的景色,出現在了汴京城南。
除了青城藉田外,玉津園同時還是皇帝接見契丹朝貢使者,賜宴射獵之所。並且,這裡也是皇家動物園之所在,“養象所”之內,餵養了幾十頭大象,以及其他的種種珍禽異獸。單單是給那幾十頭象種植茭草的土地,就多達十五頃。這種規模,卻不是汴京動物園可以相提並論的。只不過,玉津園雖有佳景,卻極少向普通百姓開放,以至於宋人寫詩說:“君王未到玉津遊,萬樹紅芳相倚愁。金鎖不開春寂寂,落花飛出粉牆頭。”又有人作詩抱怨說:“長閉園門人不入,禁渠流出雨殘花。”
不過這一切到了熙寧十年的時候,便已悄然發生了變化。雖然玉津園依然極少對百姓開放,但是皇帝卻特許司農寺的官員們,進入青城,進行研究試驗稻種等工作——他們雖然不懂得雜交,卻從能經驗中知道要選擇優良的種子,可以有更好的收成。至熙寧十一年,雖然玉津園依然不開放,但是皇帝又將一部分珍禽異獸賣給商人,直接促成了汴京動物園的創立。
這些小小的變化,雖然在當時看來微不足道,但從長遠來看,卻是意義深遠。
不過,此時的皇帝趙頊,並沒有想到這些。
按照慣例對契丹使者賜宴、射獵之後,趙頊將戶部尚書司馬光單獨叫到了他小憩的“蓮榭”。
戶部尚書是一個事務比較繁忙的職位。而同時還領導着《資治通鑑》書局的司馬光,一方面要應付這個龐大帝國的繁瑣事務,絞盡腦汁地同時維護着國家的財政與普通民衆的利益——這幾乎是一件能讓人發狂的工作;與此同時,他還要擠出大量的時間,來編撰《資治通鑑》。而以司馬光近乎偏執的嚴謹性格,他對自己的這兩件工作,都是不會容許自己有任何輕忽之處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司馬光的氣色居然相當不錯,實在不能說不是一件令人驚歎的事情。
有好事者曾經對這此事進行過觀察,得出的結論卻各不相同。養生家認爲這是因爲司馬光有規律的生活與健康的生活習慣所致;唯心論者則認爲這是司馬光能有機會一展所長,精神自然奮發;而人才論者則歸功於司馬光領導下的兩個好團隊——戶部與《資治通鑑》書局的作風出奇地一致,都表現出同樣的嚴謹、條理、重視細節、不懼繁瑣。
也有人比較過戶部與工部——在宋廷兵吏戶工刑禮六部中,兵、戶、工三部是最有活力的,但是兵部的職權雖然有所增強,但始終受到樞府的種種限制,因此作爲相當有限,所以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戶部與工部,拿這兩部來比較,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工部尚書蘇轍十分開明,又有唐棣、蔡卞這樣兩個非常年輕的員外郎,其低層官吏,絕大部分都是學院派進士或者學院派出身,幾乎每個人都通曉格物學,因此工部可以說是現在宋廷最爲積極進取的機構,也是六部九寺中技術官員最多的機構。有人誇張的說,只要有足夠的錢,大宋沒什麼能阻止工部那幫狂生。但若公正的評價,工部大部分官吏在只地方上幹過一任甚至一任也沒有做過,地方行政經驗不夠豐富,卻是他們最大的缺陷,因此工部也是被門下後省批駁得最多的機構。
而戶部在這一點上,遠勝於工部。在司馬光的領導下,戶部漸次起用了一大批老成持重的官吏,同時也吸收了一些有學院背景的新進士,因此戶部的風格表現出穩重而不失積極,嚴謹而不太古板的特點。而且戶部的絕大部分官吏,都有極其豐富的地方行政經驗,對各路的情弊心知肚明,於是更懂得何者應當糾正,何者只能暫時迴避,處置更顯得輕重得宜。也因此,使得司馬光在朝野中威望日隆。人們當然不會知道,這其實是宋朝的幸運,因爲司馬光還沒有十幾年潛居洛陽對政治不發一言的壓抑經歷,自然也沒有機會變成“司馬牛”。此時的司馬光,在保守與穩健中,依然還有他開明的一面。
“愛卿。”趙頊的目光在司馬光身上游移,忽然間泛起奇怪的想法:剛剛他賜司馬光座,卻被司馬光堅決拒絕,於是他馬上知道無論他怎麼樣,司馬光是絕對不會坐的。司馬光站在那裡,能讓他感覺到,他就是君主,司馬光就是臣子!君臣之別清清楚楚。雖然皇帝也清楚的知道:司馬光這樣的人,服從的其實並不是他趙頊,他服從的只是他的信仰。司馬光會隨時拒絕自己不合理的詔命,不惜以生命抗爭,但是卻永遠都會承認自己是君主,而他是臣子。
——其實很多的士大夫,都是如此。
他們並不服從某個具體的君主,在君主的意志之上,有更多讓他們信服的東西存在,他們毫不猶豫地爲了那些東西與君主抗爭,不惜生命。他們也有自己的意志,並會爲此堅持。但是無論如何,他們也會讓你感覺到,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既便他們指着你的鼻子痛罵,他們的口沫濺到你的臉上,他們失望得恨不得不要活在這個世界……他們依然會認爲,你就是皇帝,他就是臣子。
而石越不是這樣的。
若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石越身上,石越雖然也會委婉地謝絕,但只要皇帝堅持,那麼石越一定會坐下。而他坐下的時候,你會有一種隱隱的感覺,與衆不同的感覺。不知道是什麼,但絕對與衆不同……
——這一切,以前趙頊只是隱隱約約感覺,但在此刻,他的心中,忽然間無比清晰。他明白了那種感覺——當石越在自己面前的時候,無論他是跪着、站着、坐着,無論他是微笑、平靜、嚴肅,無論他是奉承、沉默、進諫……他都是平等的。
這一瞬間,趙頊對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感到無比的詫異。
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有這麼荒唐的想法。
但是他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石越與他所有的大臣都不同,哪怕他向自己低頭,在石越的心裡,也一定認爲他與自己是平等的!
皇帝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怎麼可能?”他使勁的搖了搖頭,試着把這種怪異的想法從自己的腦海中驅除出去。君君臣臣,皇帝與臣子,怎麼可能是平等的?趙頊笑了起來,他在嘲笑着自己的胡思亂想。
司馬光被皇帝奇怪的表情嚇了一跳,“陛下?”
“喔?”趙頊回過神來,自失地一笑,開始他的召見:“卿可知朕召見卿,是爲了何事?”
“臣愚昧。”司馬光心中是明白的,但是這三個字卻自然而然的脫口而出,彷彿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一樣。
“朕是有一件大事,想問問卿的意見。”趙頊溫聲說道。
司馬光微微垂首,認真地聽着。
“是關於石越的任命……”
“恕臣愚昧。”司馬光擡起頭,目光閃爍着,“陛下,石越不是陝西路安撫使麼?”
“這……”趙頊一時語塞。停了一下,才吱唔道:“朝中有人以爲石越不宜再任陝西路安撫使。”
“陛下!”司馬光朗聲問道:“可是因爲石越纔不足以勝任麼?”
“非也。”
“可是因爲石越德不足以擔當麼?”
“非也。”
“那是朝廷有勝過石越的人選?”
“非也。”
“陛下。”司馬光再次將頭微垂,目光投向皇帝龍袍的下襬,沉聲道:“臣待罪服侍陛下有年,陛下之志,臣固知之。陛下銳意開拓進取,欲承太祖、太宗之遺志,以臣之愚,是以爲操之過急。若陛下能暫緩此心,不以武功爲念,則是大宋之幸。臣自當竭心竭力,以微末之學,爲陛下拾遺補缺,不敢有絲毫懈怠。若是如此,則臣以爲,安撫使之職可罷廢。以石越之才,當留於陛下左右。”
趙頊一時無語,心中隱隱有點後悔來聽司馬光的意見。
司馬光沒有理會皇帝的感受,微微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若陛下之志不可變,則臣以爲,惟知人善用,方能遂陛下之志,否則必有元嘉之遺恨。”
聽到這句話,趙頊的後悔立時拋到了九霄雲外。
“陝西接連大勝,朝中大臣皆有輕夏國之心。然則臣敢問陛下,夏國果真不堪一擊麼?當仁宗朝時,國家內有名臣,外有名將,以範韓之材,亦不過纓城自守耳。臣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夏國雖無復元昊之盛,然亦其舉國皆兵,豈可輕視?其近歲雖遭數挫,然根本未動,若果真輕易之,則臣以爲必有驕兵之敗!”
“朕固知之。”
“既如此,陛下便不當問石越當居何職!”司馬光毫不客氣的指斥道:“石越安撫陝西,雖屢用兵,然皆得大勝。陝西諸將,服其調遣;西夏君臣,懼其威名。朝廷無意西事則罷,若有意於西事,則陝西舍石越而誰?若是朝廷輕易換人,繼任者必有勝石越之心,此人之常情。其若以爲‘石越能爲之,吾亦必能爲之’,則大事去矣!此等殷鑑,史不絕書。陛下焉能不懼?臣雖愚,亦知舍近而求遠,舍必勝而行險,非智者所爲。以陛下之明,當知取捨。”
司馬光純粹站在國家的立場來分析,趙頊在心裡也不得不承認,石越的確是陝西安撫使的最佳人選。但是,若單爲此事,趙頊不問司馬光,也能知道。
他苦笑道:“卿之所言,朕亦知之。”
司馬光心裡十分明白皇帝疑慮的是什麼,但是皇帝不好意思說,他自然更不方便說,略想了一下,司馬光欠身道:“陛下可知魏武三詔令?”
“那是偏激之辭。”
所謂“魏武三詔令”,是指魏武帝曹操在建安十五年、十九年、二十二年分別頒佈的三份驚世駭俗的求才令,在這三份詔令中,曹操指出“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並且公開詢問天下有沒有“盜嫂受金,未遇無知者”;有沒有“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之人,他要一併籠絡,而成其霸業。
曹操的這種取才標準,自然不可能得到趙頊的認同,至少是不可能得到他公開的認同。
但更讓趙頊奇怪的是,身爲儒家門徒的司馬光,居然會舉出魏武三詔令的例子來!
他看了司馬光一眼。
但司馬光並不在意皇帝的誤會,“確是偏激之辭,不足爲法。然臣以爲,德才兼備之士自古不易得,故魏武帝舍德而取才,是其知天下之事,固難兩全,不得不有所取捨爾。自古以來,才智過人之士,皆難免招人疑忌。陛下若欲進取,亦不能不有所取捨。”
趙頊聽到這裡,才恍然大悟。原來司馬光要說的,並不是什麼“魏武三詔令”,他說了這麼多,實是想說“才智過人之士,皆難免招人疑忌”這句和“魏武三詔令”八杆子打不着的話。
“朕是想保全石越。”趙頊遲疑半晌,終於半吞半吐的點明瞭自己的擔心。
“陛下果真欲保全石越,只須……”
西夏。興慶府。
這個曾經興盛一時的軍事強國的都城,空氣中都瀰漫着一股緊張的味道。官員們穿棱往來,交頭接耳,有些人在選擇,有些人則在觀望,很多人都敏感地覺察到變化即將到來。
局勢看起來非常不妙。
朝廷派遣密使向吐蕃請求和親,被董氈斷然拒絕。不僅如此,董氈還大肆宣揚,惡毒地嘲弄西夏。這件事情讓西夏顏面掃地,若是換在以前,這就是戰爭的開始。但在此時,除了加深西夏的窘況以外,興慶府沒有人敢提出“報復”二字。
自諒詐以後,西夏對吐蕃就沒打過勝仗,何況現在?這種自取其辱的事情,連樑乙埋都知道不必去做。
惟一讓西夏人稍稍安心的是,與遼國的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
但是這種順利,在一些人看來,卻完全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東西。夏國冒着觸怒宋朝的威險,出兵威脅楊遵勖的後方,而西夏軍隊攻佔的土地與人民,西夏國一點也得不到,並且,西夏軍隊還不被允許進入願意投降的城鎮——因爲遼國擔心西夏軍隊劫掠;也不得攻擊忠於遼主的部落……如果改成更直白的表敘方式,則意味着西夏將出兵替遼主打一場自己得不到任何實質性好處的戰爭。他們得到的,只是許諾。
最核心的許諾只有一樣:如若夏國遭到宋朝侵略,遼國會出兵幫助。
但是,包括夏主秉常在內,也有一部分西夏將領在懷疑遼國是否會兌現自己的諾言。其實,絕大部分的西夏將領都只相信搶劫,而不會相信承諾。對他們而言,戰爭等於搶劫,諾言毫無意義。人們不過是在努力地騙自己相信這樣一個事實:夏國與遼國結盟了。如此而已!
對於西夏國而言,這有點象一個溺水的人,拼命地要抓住每一根稻草。
也許,這份協議真正的作用,並非軍事上的,而是政治上的。
得到了遼國這樣強大的國家的保護承諾,樑乙埋的地位,至少在表面上,是再次穩固下來了。
所以,當五月份,蕭佑丹滿意的回國之時,國相樑乙埋親自送出百里,臨別之時,還拉着蕭佑丹的手,賭咒發誓,許諾一定會出兵夾擊楊遵勖。
但是興慶府空氣中的緊張味道,卻並沒消失。
人們還在等待。
雖然只是一絲希望,但是西夏的君臣們,還是希望出使大宋的李乾義,能夠帶回好消息。
同是在五月。
當樑乙埋與蕭佑丹道別的時候,李乾義一行,終於回到了西夏,進入了仁多瀚的轄區。仁多瀚留李乾義休息了一個晚上,次日便選派了一千騎兵,在仁多保忠的率領下,護送着李乾義,前往興慶府向夏主覆命。
李乾義到達興慶府的那一天,是五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