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上

“石帥!”豐稷腳步匆匆地走進廳中,抱拳一禮,便即說道:“平夏城軍情,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相之先坐下說話。”石越用笑容安撫豐稷。

豐稷謝過石越,找了張椅子坐下,侍劍早已端茶上來。豐稷接過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方繼續說道:“高遵裕飛馬來報,道是西夏換了主帥!”

“啊?!”端起茶碗剛剛送到嘴邊的石越,猛一聽到這個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將茶水潑了出來,他卻無暇擦拭,只忙追問道:“換了誰?嵬名榮還是樑乙逋?”

“都不是。是樑乙埋親自爲帥。”

“樑乙埋?!”石越與李丁文對視了一眼,目光中都又是驚愕,又是譏笑。

“正是。臨陣換帥,換上的又是自詡會用兵,剛愎自用的樑乙埋,平夏城無憂矣!”豐稷也難掩自己的激動。

“西夏並非沒有可用之將,但是身居上位者卻喜歡越俎代庖,若不致敗,是無天理!”石越感嘆道。他一向主張治國之道,在於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顯,絕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練,也絕非沒有將帥之材,更不是因爲“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導致大宋武功不足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王朝那個“將從中御”的傳統,皇帝與中樞太喜歡對前線將領指手劃腳,而偏偏自大宋朝建國以來,只有宋太祖一個人懂得軍事,連宋太宗也不過是個庸材而已。這個傳統一直到熙寧十年,也沒有消失,所以石越纔會力主在樞密院成立樞密會議,就是希望在皇帝不可能放棄“將從中御”的傳統這種情況下,給皇帝一個懂得軍事決策的參謀機構。如果“將從中御”不可以避免,那麼樞密會議的決策,總比皇帝閉門造車想出來的決策,要好得多。但是平心而論,石越也能理解皇帝爲什麼喜歡指手劃腳,石越就是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剋制住自己想對高遵裕指手劃腳的慾望,這中間,還有李丁文不斷的提醒。否則,石越很難想象自己會那麼毫無保留的信任高遵裕。

事情有時候就是如此,你不信任他,但你卻必須信任他。如果你選擇了信任,你可能會付出代價;但是如果選擇不信任,你有更大的可能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如何選擇的。

特別是需要自己去選擇的時候。

因爲人們總是習慣於把不穩定的因子控制在自己手中,卻常常忘記,這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但也不可以高興得太早。”李丁文即刻冷靜下來,向二人潑了盆冷水,“樑乙埋既然親自統兵,就會調集更多的兵馬,向平夏城發動猛攻。高遵裕與種誼是不是堅持得下來,還很難說。戰場上隨時可能發生意外。”

“總之是件喜事!”石越早已習慣於李丁文的烏鴉嘴,這絲毫不會影響他的愉悅。

“既然樑乙埋已經離開講宗嶺,那麼講宗城那邊,是不是可以準備動手了?”豐稷心裡,實則比石越更高興。如果平夏城能克捷,那這個勝利,在軍事上可以與王韶開拓熙河、種諤復綏州相提並論,甚至更有過之。如果在講宗嶺再來大勝一場,那就意味着大宋的軍事力量,在西線取得全線勝利!豐稷敏銳的注意到,雙方的戰略態勢正在發生微妙的改變。這正是大宋有識有爲之士,所孜孜以求的。

當然,這一切都需要勝利來完成。

“暫時不必慌忙。”石越笑道,這時候他才記得把茶碗放回桌上,“再給西夏行文,用辭更嚴厲一些,指責他們修築講宗城是對大宋的挑釁。”

“我們在築平夏城,卻說人家修講宗城是挑釁……”豐稷充滿惡意的想道,“還真是不講理啊!”

但是石越似乎沒打算和西夏人講理,“同時,讓環慶諸州加強防禦,收縮對西夏的滲透活動,要給西夏人造成一種印象,我們的精力正放在平夏城,無暇在此再起戰端,不過是在講宗嶺問題虛辭恫嚇,要顯得色厲內荏。”

“是。”豐稷答應下來,似乎是在調整情緒,沉默了一會,方用凝重的語氣說道:“還有一個壞消息。職方館陝西房的密報,熙寧六年癸丑科的武狀元文煥,很可能降敵了。”

“文煥降敵?!”

“不錯。據說李清將文煥帶回了興慶府。陝西房已經向樞院報告此事,並且已請示樞府要不要刺殺文煥,以懲戒來者。”豐稷的臉色非常難看,畢竟武狀元降敵,實在是讓大宋大丟顏面的事情。在平夏城戰局僵持,飽受壓力的情況下,出現這種事情,來自政事堂的壓力只怕會進一步升級。豐稷在心裡,已將文煥這個“逆臣”罵了不知多少遍。

不料石越卻是一臉愕然,問道:“爲何要刺殺文煥?!”

“文煥一家,世代食朝廷俸祿,文煥本人,是皇上欽點武狀元,無論是文家還是文煥本人,皆深受國恩,事至危難,不能以死報國,已是可恥。居然還投降西賊,豈非死有餘辜?下官以爲,當着陝西房立誅文煥,以懲戒天下的叛臣逆黨,使人人知忠勇之士,死後能入忠烈祠,受國家祭祀,享萬世芳名;而不忠之徒,縱一時求生,亦會死無葬身之地,身敗名裂!”豐稷一臉激憤,侃侃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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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石越聽到一向儒雅理智的豐稷,口出極端之言,不由有點目瞪口呆,但是他不能不大搖其頭,反駁道:“縱然文煥投降西夏,也並非是他的過錯。更不可因此處他死刑!”

這次不僅僅是豐稷,連李丁文、侍劍都驚住了,“怎麼可能不是他的過錯?難道身爲人臣,可以投降敵國麼?”若非石越是豐稷的上司,兼之又是豐稷素所崇拜的人物,豐稷早已要破口大罵。

“當然不是他的過錯!”石越細心解釋道:“我讀過戰報,文煥是力戰而竭,方纔被俘。他已經爲朝廷,爲國家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被俘不是他的過錯。他不投降,是他對國家的忠貞;但是即便是他投降,只要沒有出賣我大宋的機密,危害到大宋的安全,他也不算對不起大宋。文煥不過一指揮使,掌握機密不可能太多,所以構不成什麼威脅。對於曾經爲大宋奮勇戰鬥的人,我們不可以隨意處死。”

“不對!”豐稷顯然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不由高聲爭辯起來,“忠臣死於王事!文煥不能死節,已是不忠。投降敵國,便是附逆,附逆就是逆臣,人人得而誅之!石帥熟於經典,人稱明達,豈可有此婦人之仁?大丈夫豈能無操守氣節?我豐稷雖然不材,若異地而處,有死而已!”

“並非只有死節的人才是忠臣。”石越無可奈何的望着豐稷,他能理解豐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中,卻的確認爲,即便文煥投降,文煥也無可指摘。但是他很快知道,連李丁文與侍劍,也是站在豐稷一邊的。從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以感覺出他們都認爲自己爲文煥辯護,根本是莫名其妙。

石越的這種思想,與中國的傳統道德,是背道而馳的。

“若不能死節,怎麼可以稱爲忠臣義士?忠臣義士,未必會爲國家朝廷犧牲生命,但是那只是沒有遇到時機罷了!如果必須捨生取義,殺身成仁,忠臣義士,又豈會退縮?下官不敏,卻以爲所謂忠臣者,文死諫、武戰死!六字而已。”豐稷滿臉通紅,聲音高亢,顯是心情十分激動。“若文煥只是一尋常士卒,我尚能勉強接受他們被俘甚至降敵,但這也已經是使宗族蒙羞之事。不過朝廷當有仁愛之心,不必苛求。但文煥卻是食君祿、受國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敵國,若不除之,日後大宋朝志士,皆要羞提‘武狀元’三字!”

石越不料豐稷越說越是上綱上線,似乎文煥不死,天理不容,而李丁文與侍劍神色之間,都有讚賞之意,不由大感頭疼。

明智的辦法,是不必再爲文煥辯護,這樣的話,就不必要與一種強大的價值觀念鬥爭,如果自己附和一下,甚至會加深人們對自己的好感。普通百姓會看個熱鬧,感嘆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士大夫階層也一定有人會欣賞自己的愛憎分明。

但是這樣做,是使一條生命陷入絕境。

而且這個人,是自己認識的,欣賞的年輕人。

從陝西房提出誅殺文煥的建議開始,大宋惟一能救文煥的,也許就只有石越一個人了。

除了石越,沒有人會同情他。

他會身敗名裂,會被石越一手主導創建的職方館追殺至死。

但是這個人,卻是曾經爲了這個國家奮勇力戰的戰士!

石越沉默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選擇……

爲文煥辯護,有很大的可能,只是徒勞,反而可能會招致整個社會的反感。而石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站在什麼樣的角度,什麼樣的立場去爲文煥辯護……

但是任其自然麼?

於心何安?!

石越並不是一個可以做到爲了政治利益而漠視他人生命的人。

這一刻,石越忘記了自己的形象,他就坐在椅子上,低頭托腮,皺眉沉思起來。豐稷與李丁文、侍劍面面相覷,三人只見石越的手指有節奏的不斷敲打着桌面,咚、咚、咚……

但是,這一次,即便三人心中對石越都有着程度不同的尊重,但是他們若捫心自問,卻也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

叛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投降敵國之人,自然就是叛臣!

這些,在三人心中,是不證自明的。

所以,他們甚至不知道石越爲什麼要爲文煥辯護……

汴京城。

“咚!”一隻製作精美的太原銅製茶具被摔到了地上,崇政殿旁的一座偏殿內,趙頊的臉色紫青,雙眼幾乎要冒火,誠惶誠恐站在大殿中的,是樞密使文彥博、都承旨曾孝寬、衛尉寺卿章惇,還有一個被特旨召來的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顱,生怕皇帝把自己當成出氣筒。

“朕欽點的武狀元,居然投降西夏!大宋朝第一個降敵的武狀元!”趙頊咆哮如雷,紫金龍袍無風抖動,“諸卿,諸卿說說,要朕以後用何面目去主持武舉?”

殿內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這還不算,石越的奏章!他鬼迷心竅不成?!居然敢說文煥無罪!”趙頊抓起一本奏摺,一把摔到地上,惡狠狠地說道:“降敵無罪,何爲有罪?!”

“陛下息怒。”司馬夢求雖然品秩卑微,但此時卻不得不壯着膽子說話。

趙頊霍然停了下來,凝視司馬夢求,良久,伸出手來,指着司馬夢求,厲聲道:“卿若爲朕提來文煥人頭,朕便可息怒!”

“陛下!”司馬夢求跪倒在地,朗聲說道:“臣敢不爲陛下分憂?!但臣有下情稟報,請陛下容臣說完。”

趙頊逼視司馬夢求,停了一會,方緩緩說道:“卿有何事?”

“臣嘗讀《太史公書》,讀至《李陵傳》,每每都折腕而嘆息。若當時漢武帝不族李陵全家,焉知李陵不能爲漢朝立下不世之奇功?”

“卿欲效司馬遷爲李陵說情之事?!”趙頊怒聲道,這話語之中,已帶威脅。

“臣不敢!”司馬夢求再拜叩首,泣聲道:“臣只是爲陛下憂懼!”

“朕有何憂?朕有何懼!”

司馬夢求擡起頭,大膽迎視趙頊,朗聲道:“萬一陝西房的報告有誤,文煥並非降夏,或者文煥降夏,另有隱情,而陛下錯殺忠臣,有朝一日,真相大白,陛下寧不悔乎?!”

“陝西房是卿之屬下,是否有誤,卿反而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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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明鑑,細作不能保證他所有的報告都是準確的。文煥世受國恩,陛下欽點爲武進士及第第一名,臣以爲此事,不可不謹慎查證。陝西房知事此時正籌畫大事,同知事經驗不足,若有誤判,累及陛下知人之明,臣等死不足惜,卻連累陛下,受後世之笑。此事關係甚大,臣不敢不言於陛下!”

“若是如此,卿速令陝西房去查明!若文煥果有苦衷,朕豈不能容他?然若他貪生畏死,辜負國恩,降於敵國。職方館不能誅之,朕亦當向秉常索迴文煥,明正典刑!”趙頊恨恨說道,“石越尤爲不識大體,若是降敵,豈可謂之無罪?着令石越罰俸一年,以爲懲戒。身爲朝廷大臣,豈能如此妄言?”

“陛下聖明!”章惇待皇帝話音一落,立時沉聲應道,又說道:“司馬夢求雖然言之成理,然而除惡不可太慢,慢則禍大而不易除之。臣以爲當立下期限,從速查明此事。衛尉寺也可以判罪定刑,昭示天下,使叛逆者知懼。”

司馬夢求忙欠身說道:“陛下,茲事重大,兼之陝西房事務日繁,臣敢請旨,許臣暫離汴京,去一趟興慶府。若文煥果真降敵,臣當立誅之;若文煥果有苦衷,亦請陛下許其報效國家。”

“准奏!”

“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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