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3

父親的葬禮沒有任何宗教儀式, 莊嚴而隆重,低沉安靜的旋律宣告着死亡與事故。

母親被小蘭扶着,虛弱地站在一邊, 一直在拭淚, 泣不成聲, 印宿沒有多大的改變, 黑色衣裙, 只是胸前別了一個小白花胸針,神情木然,覺品始終站在她身邊, 面容肅穆。

白家唯一缺席的人便是池喬,刊登報章的訃聞也刻意迴避了她的名字, 她成了白家的一個禁忌, 在那個地方, 沒有權威的鑑定她再不能出來了,此後, 她再也不能傷害到印宿一毫。

入靈堂拜祭父親的人很多,名人政要,報刊媒體,他們曾經是父親的好友,學生, 師長, 或者是敵人, 幸好, 這一次, 他們只是單純地爲了弔唁而來,沒有其他的目的。

從這一點來看, 父親,無論是做人還是做學問方面都是很成功的。

衛覺夫也出席了葬禮,他穿着身深色的雙排扣西服,與她隔着很遠的距離,印宿隱約掃了他一眼,看不確切他的表情,嚴肅,卻少有任何悲傷的痕跡。

印宿走上前,將手中的白菊輕輕放到蓋着黑布的桃木棺柩上,父親藏匿在裡面,安靜無聲地審視着她。

‘父親,安息吧!’

她彎身致禮,口中隱隱唸了一句,‘我將永遠懷念你!’

傍晚六點,白家的客廳亮着燈,卻依然還有一種令人不安的陰暗,隱隱地是一層死寂。

印宿對着面前一個戴金絲眼鏡年約五旬的男子,‘林伯伯,謝謝你這一次幫了池喬。’這個男子便是爲池喬辯護的林成德律師,同時,也是父親多年的好友。

林成德將手中的骨瓷茶碗放到一邊,幽幽地嘆了聲氣,‘你不要謝我,若不是因爲你,我是斷然不會受理這件案子的,一旦受理,也只有竭盡全力地幫她,只是出於律師的本職,而非是因爲池喬。哎!印宿丫頭,當年你妹妹不顧及姐妹情分那樣待你,現在又出了這種事情,難得你仍然向着她。’說罷,又淺淺嘆了一聲,有一些感慨。

‘老君眉有你這樣的女兒,也應該可以感覺到欣慰了。’

印宿也沉默下來,當年的事情,少有人不知道的,如今他會說出這些話來,也不奇怪。

他端起茶,慢慢地啜飲了一口,同樣的君山銀針,或許是少了有父親於之對飲,他的臉上,多了一絲的惆悵,神情落寂。

半晌之後,印宿又開口,‘楚荊以後就拜託林伯伯了。’

三十多年前父親親手創辦了楚荊,如今,這已經是法律界赫赫有名的事務所,父親死後,楚荊需要有一個人主持大局,林成德是父親多年的老友,將楚荊託付給這個人也比較合適。

林成德聞言眉頭一皺,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印宿,‘你不留下來接手?’

印宿站着沒動,含糊地說了一句,‘我研究院的學業未完,接手的事情,還是等過幾年再說吧。’

他追問,‘幾年?’

印宿一愣,隨後結結巴巴地,‘大概,三兩年吧。’

林成德看着她,似乎已經看出了印宿字句模棱有心逃避。

‘罷了罷了。’他擺了擺手,‘我也老了,就替老君眉暫照看兩年等你從英國回來接手。’印宿剛想道謝,他又緊接着說下去,表情嚴肅,‘印宿丫頭,你要記住,這是你父親的心血,如今白家這個樣子,這擔子,你終究是要擔起來的。’

印宿只是點頭,‘還有一件事情要麻煩林伯伯。’

‘什麼事情?’

‘我想委託你將我西郊的別墅還有裡面的東西全部拍賣掉……’

他一聽立即皺眉,‘難道你現在很缺錢?’

‘不是的,林伯伯。’印宿推了推眼鏡,慢吞吞地解釋,‘我想,以後可能用不着那裡了,空着又太浪費,索性就賣了,籌到的錢也委託您設成一個基金,用於資助社會上的流浪貓組織。’

林成德一愣,意味深長地看着她,‘似乎你早已經決定了?’

印宿點頭,低下頭將頭髮順到耳後,又忽然想到什麼,‘對了,我還有一個要求。’

林成德點點頭,禮貌地開口,‘請說。’

‘郊區的那一棟別墅,包括裡面所有的東西,我不希望被衛覺夫拍到,這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吧。’

真不虧是見過世面的老律師,雖然驚訝,思慮卻仍然周密,‘除了覺夫?’

印宿從紅木圈椅中站起來,微笑着補充。‘除了他,其他任何人都可以。’

那別墅裡的任何一樣東西,都應該在一年前被燒成灰燼,尤其是那張寬大的古董紅木牀,父親給她的嫁妝,看到它,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一年前她站在主臥室門口看到的景象。

豪華的牀塌上絲被凌亂,男人和女人光裸的身體糾纏在一起,池喬小巧白皙的腳勾在他的腿上,妖嬈地扭動。

他們的慾望是如此飢餓,以至於徹底忽略了站在門邊的她。

印宿靜靜地站着,她的目光從他們的身體上掉轉開,兩隻高根鞋散落在白色的羊毛地毯上,尤其地醒目,高不可測的金屬後跟,極度裸露開放的細皮帶,與她暴露出來的身體一樣的精緻,還有她的衣服,是極端豔情的正紅色,掉在地上,鮮豔得刺眼。

她像極了一個預備勾引男人的女人,從頭髮都腳尖,挑逗氣息都是如此的濃烈。

這就是她的丈夫和妹妹。

他們偷情竟然連門都不關。

印宿淡淡地想着那一幕,鏡片後的眼睛,隱隱地嘲弄。

老律師倏地眯起眼,忽然覺得面前的人如此陌生,不曾見過的漠然與決絕,這種氣勢上的強悍,饒是精明世故如他,也不由隱隱生出幾分忌憚來。

‘好的,我會盡快擬定一份。’他恭恭敬敬地說。

印宿低頭,‘謝謝,我明天晚上就要離開這裡回Edinburgh,我希望能夠在這之前解決這裡的一切。’

說完了這些事情,林成德便起身告辭了,印宿轉身,母親竟然站在身後,葬禮結束她便住回家了,一直穿着那身死氣沉沉的黑衣,眼圈紅腫,臉色蒼白。

腳步微微地一頓,印宿走過去扶住她,柔聲喚了一聲,‘媽媽?’

母親沒有出聲,神情茫然,順從地讓印宿引着往偏廳走。

印宿只扶着她走到偏廳,彎下身來,看着她的眼睛柔聲安慰道,‘你好好休息吧。’

母親依然沉默,在印宿剛要轉身離開的前一秒,卻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印宿……’

印宿回頭,鏡片在燈光下微微閃着光,‘媽媽?’

‘你,明天就要走了麼?’

印宿點頭,訥訥地,‘學校的假期已經快過了,明天就要走了。’

母親臉色一白,‘印宿,不要走吧,現在我只有你了,你不要走……’她悽切地對印宿說着,近乎哀求。

印宿斂下眼,溫柔地撥開她的手,‘不行的媽媽,我真的要走了。’

母親還要說話,印宿已經轉身走出偏廳,‘劉嫂,扶媽媽到臥室裡去休息。’

一箇中年女人很快地走了出來,小蘭已經走了,她是印宿從家政新請的阿姨,一個看上去有幾分陰鬱的婦人,嘴脣永遠乾癟地抿着,像一個影子,無聲無息地潛伏在這個屋子裡的任何一個角落裡。

西郊的別墅自父親出事後就沒有回來過,印宿推開別墅的門,滿眼的黑暗,一室的冷清。

打開客廳裡的燈,沙發上還有一堆男人的衣物,上一次衛覺夫爲了它們專門上門來討,走得時候卻太匆忙,忘了帶走,最後,怕還是要丟掉的。

她慢慢地踱回客房,開始收拾起自己的東西,衣服,裙子,一件件地放回行李箱中,客廳裡的電話突然響了,收拾行李的手頓了一下,半晌之後,她將手上的東西放到一邊,慢吞吞地走過去接起電話。

‘Suzy!’

耳邊是Kimberly急急的聲音。

印宿微怔,她沒有想到Kimberly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恩?’

‘你還記得上一次我跟你說過帶阿諾去研究所的事情麼?’

印宿安靜了片刻,‘記得,怎麼了?’

‘我帶它去了繫上的研究室,結果在它的排泄物裡面發現了一些東西,你走之前是不是給它吃錯了什麼東西。’她語氣狐疑。

幾秒鐘後,印宿說,‘它會沒事……’

Kimberly聽完一愣,總覺得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異常的平淡,因此,其中的涵義就很模糊,不清楚到底是詢問,還是陳述,也猜不透,但很快地,依她對印宿的瞭解,她便認定了她是前者,或許,印宿被自己的冒失嚇到了。

‘沒關係的拉,只是一種導致情緒焦躁的興奮藥物,不會危及性命,再說我只是有一點懷疑,還不一定呢。’ Kimberly語調輕鬆地安慰印宿。

放下電話,印宿站在原地,好長時間的安靜。

復又慢吞吞地轉身過去,走回客房,繼續收拾起行李來,就在她跪在地上,將手中的衣服像折報紙一樣拉疊的時候,猛然覺察到空氣裡的一些異樣。

她緩緩放下手中的衣服,回過頭來。

站在門邊的男子,面容高傲而陰鷙,下巴冒出了暗青色的鬍髭,清晰有力的嘴脣線條,睨她的眼冷冷清清。

‘你來了。’

印宿從地上站了起來,只淡淡地說了三個字,似乎一點都沒有驚訝。

‘要喝點什麼?’

她問他,同時嗅到了他身上的酒精味道。

衛覺夫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使得他的表情顯得有幾分寡情的殘酷,‘草莓汁,這裡有麼?’

‘當然。’印宿點頭,‘你稍等。’

草莓汁剛從冰箱裡取出來,隱隱地冒着森冷的寒氣。

印宿將那溫度爲零的瓶子握在手中,走過去,將它與一個水晶杯放到桌子上,新鮮的血紅漿液盛放在一個高長玻璃樽裡,透明的玻璃瓶很樸素,兩升容量,是市面上隨處都可以買到的那種,形狀看上去像一個膨脹了的醫學鹽水瓶,瓶體上花花綠綠的廣告紙已經被印宿撕去了,因此,能夠很清晰地看到裡面不足三分之一的液麪。

坐在桌前的人卻連眼都不擡,徑自拿起打火機懶懶地點了一支菸,靠着椅背,隔着一團四處彌散開來的淺藍色煙霧,視線從後面穿過來,對着印宿的臉,一直緩緩地滑下去,最後落到她光裸着踩在地上的腳,犀利地一閃。

他的眼睛半眯着,定了幾秒,再面無表情地收回去。

自他開始審視,印宿始終平靜地迎着他的目光,沒有任何的侷促不安。

她不再是三年前相親宴會上會因爲他的目光手足無措的印宿,至少,此刻的她有足夠的冷靜去仔細打量他。

空氣中有明顯的酒氣在遊移,很顯然的,他喝了酒,而且還不少。

他沒有打領帶,黑色的絲質襯衫最上面的一粒釦子開着,這令他看起來隱隱地混亂,當然,只是表面上的,只要仔細看他的眼睛,看到他的血肉裡,便能知道這個男人的心此刻有多麼的冰冷與清醒。

這個時候,想必他已經收到了楚荊的解聘書,以衛覺夫律師現在的聲望,再附屬於任何的事務所終究會辱沒了他。

他應該能理解楚荊新一任掌權者的苦心。

印宿在他對面坐下,‘你是怎麼進來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從口袋中拿出鑰匙,啪一聲冷冷地丟到桌面上。

果然,他有鑰匙。

印宿看着燈光下冷冷的金屬光芒,不由地皺眉,‘如果我沒記錯,現在這是我的房子。’即便曾經是屬於他。

他不爲所動地抽了一口煙,‘所以?’

‘你應該知道,不經主人同意擅自進入應該有怎樣的罪責。’

‘你不配跟我談罪責。’

印宿一震,沒有說話。

他平靜地深吸了一口煙,吐出菸圈,將手伸向前,又在半空細微地頓了一下,桌子上沒有菸灰碟,他這才掃了一眼放在手邊的瓶子,就着玻璃瓶壁,優雅地捻熄了煙。擡眼,淡淡地睇她一眼,目光很有力量,‘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身的罪責,遠要比這個要重很多,不是麼?’

他的聲線冷靜,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能夠洞察一切般的意味深長。

印宿靜靜地坐着,寬大的黑框眼鏡遮蓋住了她所有的表情,面前男子的眸墨黑如漆,鎖住她,觀摩着她神情裡微妙的變化。

片刻之後,他又收回目光,指尖緩緩蘸了水晶杯中殘留的血色,放在眼前仔細地打量,好長時間都沒有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