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7

兩年之後。

平日古老安靜的Edinburgh大學中, 空氣裡隱隱地浮動着節日的氣氛。

校園裡的拉德斯基進行曲正進行到第一部分主題,強勁有力的引子亢亢排闥而來,音樂噴泉中的水柱隨着音樂的節奏在半空裡善舞, 陽光照着水珠, 亮晶晶的, 偶爾有幾滴濺到匆匆而行的印宿臉上, 沁涼沁涼。

她穿着一襲深藍色的學位袍, 走在一個經常經過的林道上,步履間不若平日的緩慢,不時碰到一羣同樣穿着的學生, 擦肩而過的時候,揚着頭衝她友好地微笑, 大聲地對她道祝賀。

望了一下建築樓體上的大鐘, 她皺了皺眉頭, 腳下的步伐則暗暗加快了些許。今天是法學院的學位授予典禮日,她卻險些要遲到。

遠遠地聽見廣場人聲鼎沸, 入眼是黑壓壓的人,絢爛的綵帶,以及迎風飛舞的各色氣球,很是喧鬧。禮堂講臺在西北角,樂隊在臺下右側, 臺下正前方是持權杖者、掌旗者的席位。

人流源源不斷地從各個方向涌向中央位置的廣場, 已經有不少人聚集在那裡, 工作人員在入口處分發印有Edinburgh大學校徽圖案的文書, 醒目交錯着的白底藍槓是蘇格蘭王室標記, 紫色薊國花,首府Edinburgh的古堡地標, 再加上中心象徵知識的書本。

在約定的集合地點找到自己的導師安德魯教授,他向她交代了一些事情,五分鐘之後,學位授予典禮正式開始。

法學院的院長羅介森先生拿着名冊,依次唱名,被點到名字的學生應聲而起,正步奔向主席臺,與院長握手,擁抱自己的導師,向臺下鞠躬,表情誠懇地說一些千篇一律的話。

有人熱烈鼓掌,狂熱歡呼各自的名字,法學院今年獲得學位的總共二百多人,典禮在接近三個小時之後才結束,人羣開始往四周散去,同學好友三五成羣地拍照,捕捉各自最美麗的神情。

‘Suzy!’

出聲喚她的人語調中帶着熟悉的蘇格蘭口音,印宿已經那人安德魯。

回頭,一個穿着黑色導師袍的人穿過人羣向她走過來,安德魯教授是印宿的導師,他也是父親的友人之一,當年印宿投到他的門下,便是父親一手安排的。

印宿對他始終是尊重的,他是一個看上去顯得異常嚴肅的英國紳士,在整個學術界也是因治學嚴謹而著名,不過,卻有着很奇怪的性別歧視,就譬如,他偏執地認定女性在某種程度上天生缺乏成爲他弟子的品性,於是他不接受女學生,印宿卻打破了先例。他是一個正直的人,父親的插手讓他對於印宿有一些情緒上的牴觸,對於印宿,他表現得幾分傲慢,只是因爲父親而強於敷衍,也許後來發現印宿並不若他想象中的那樣無能,慢慢地也對她另眼相看起來,意外的是,一個月前他正式邀請她留校做他的助手,這應該是一個頗爲吸引人的安置,印宿卻拒絕了。

‘教授。’印宿有禮地看着他。

他點頭,雙手緊緊握着只有一頁的信紙,聲音沉着而有力,‘你不需要再考慮一下嗎?’他本以爲她會欣喜若狂地接受,不曾料想,在他第二次邀請的時候,印宿第二次正式拒絕。

印宿微笑着解釋,‘教授,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謝謝您的器重。’

老先生眉頭動了一下,沉默幾秒鐘,上下審視印宿幾眼,似乎這纔開始考慮放棄。‘你真是固執。’他口中嘟囔着,令印宿第一次覺得他很可愛。

他們都一樣的固執。

這時候,有幾個學生走過來邀請他一起拍照,安德魯最後與她聊了幾句,走到那羣人中間去,印宿一個人站在原地,看着,最新的學位獲得者與親友擁抱,把學位帽高高拋向天空。

有不少人竟是熱淚盈眶,場面感人得令印宿隱隱地感覺到不習慣,心底卻升起一陣悵然,不讓自己卻追究這樣的悵然源於什麼,她慢吞吞地轉身,欲離開廣場。

方走了六七米,一個人影橫衝過來,下一秒,懷中突然地被塞進一束龐大得驚人的香水百合,濃烈的花香味撲面而來,印宿的鼻子敏感地感覺到細微的癢,下一秒,迅速將花束拿開到一尺之外。

‘Surprise!’

Kimberly肆無忌憚的笑便從花朵後面跳出來。

她穿着同樣寬大的學位袍,圓滾滾的眼睛裡神采熠熠,列山也同樣穿着學位服,站在不遠的地方。進行曲經過一個全樂隊齊奏過渡,第二個主題開始輕柔下來,音符美好而平和。

‘這邊這邊!’

Kimberly在一個雕像前大呼小叫,她一邊扶着頭上已經歪到一邊的帽子急急地叫着她,還不忘霸道地划動四肢佔了一個絕頂好拍照的視角,列山拿着相機站在一邊,半是無奈半是縱容地看着她。

印宿走過去,按照她指定的位置站好,然後依據她的示範,作出適宜的表情。

‘笑……笑呀!’

Kimberly比劃了半天,終於放下相機,不滿意地衝着印宿,‘Suzy,你多笑開一點嘛!’

印宿抱着沉重的香水百合到手痠,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額際的汗,有一點神經質,嘴巴更是僵硬,百合濃烈的香味終於令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眼角驟然一個閃光。

‘哎呀!’

Kimberly舉着照相機,剛看了一眼,噗嗤一聲樂了。‘Suzy,你這個表情可真是奇怪,像一隻貓在微笑。’她指着相機裡的圖象,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印宿,眼底閃閃發光。

因爲這個奇怪的比喻,列山好奇地探頭望了一眼,Kimberly於是湊得更近,‘列山,你說,像不像!’列山窘迫地朝印宿看了一眼,視線匆匆掉轉過去,沒有說話,Kimberly沒有察覺到他瞬間的變化,更是纏着他要聽他的評價,印宿站在一邊,淡淡地看着他們笑鬧,一言不發。

上午有外國使節參加的的慶典活動,政界名人的校友轉達了他們的賀詞,許多人分享了同一塊巨無霸慶祝蛋糕,合唱“友誼萬歲”,接下來便是聚餐會,法學院的慶典在第四大廳的禮堂舉行,進禮堂的時候已座無虛席,不少人席地而坐,或者是站在兩旁,一邊看上去有些眼熟的白人同學已經站起來,讓出座位給她。

印宿感激地看着讓座的男生,他笑容燦爛地做了一個鬼臉,隨後坐到一邊的階梯上。

整個校園公衆狂歡,每個禮堂都有學生自編自演的節目,劇種主題豐富,從音樂劇,百老匯歌舞劇到莎士比亞舞臺劇,印宿坐在顯得略微有些硬的椅子上,向後斜了下身子,聽舞臺上的哈姆雷特冷笑着第三次地念出一段壓抑而乏味的臺詞。

‘我自己還是一個相當純潔的人,

可是我仍有許多過失,我母親沒生下我倒更好。

我很驕傲,有仇必報,富與野心。

我的罪惡是那麼多,連我的思想也容納不下,我的想象也描繪不出他們的形狀……’

耳邊隱隱約約是一種遙遠的嗡嗡聲音,無章法的,泛着冷光,聽不確切具體的聲音,影子一般遊蕩在四周。

四周一片安靜,印宿卻忽然站起來,自禮堂沉默地走出去。

禮堂前一道狹長幽深的走廊,她慢吞吞地自廊道穿過去,約莫五分鐘之後,在盡頭拐了一個彎,昏暗的門廳通向一座漂亮的螺旋形樓梯,樓梯外側牆上的門窗,鑲嵌着精美的彩色玻璃,樓梯內側的牆壁上掛着幾幅古典油畫,她扶着石壁,一階階地走了上去。

恍惚間,貼着牆壁的身體似乎在微微地顫抖着。

一個“天”字結構的建築,左右兩座古典式樓梯的交合處形成一個開闊的平臺,平臺是意大利風格的,巧妙利用了轉角處理建築的光線變化,視線穿過大面的玻璃窗戶能看到花樣紛繁的黑鐵圍攔。陽臺外面爬滿了生機勃勃的青藤,偶爾露出枝葉下被薰成深色的石牆,幾塊花磚雖是斑駁,卻依然明媚。

眼前的一切都無比的保守、謙卑,寧靜與詳和。

印宿站了一會兒,面容漸漸地變得沉靜。

風從外面吹過來,四周是一陣清新的植物氣味,她深藍衣袍的下襬不確定地飛舞着,城中垂直落差極大的地形,還有高聳尖塔在眼前重疊在一片迷茫的雲霧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右邊樓梯口後面有輕微的腳步聲傳過來,她的肩頭微微一動,緩緩地偏過頭去。

幾秒鐘之後,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即,轉角的厚重的暗色漆木被推開了,因爲年日久了,打開的時候發出乾澀的‘喀喀’兩聲。

印宿的視線落在古銅的門把手上。

一雙潔白修長的手,優雅地放在上面,正待她仔細看的時候,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從門後面走了進來。擡眼看到對方,兩個人的神情中均有不着痕跡怔楞,片刻之後男子開始淺淺地微笑,緩緩向這邊走了過來。

男子劍眉星目,穿着一件炭色的棉麻外套,獵裝式樣,眼神明亮,儒雅溫和,印宿轉過臉去,看向牆壁上小小的機關,一個突出的銅牌中插了一支小巧的蘇格蘭旗,銅牌爲一馬爾他十字,繞以圓圈,十字下端的文字爲希臘字母,左端爲A,上端爲S,右端爲R,中間爲一執槍的軍士。

昏黃的過道中,四周安靜得象是連根針掉下來都能聽到迴音。

‘已經決定回去了麼?’衛覺品與她並肩站着,如是問她。

‘恩。’一些細節都令她感覺,自己是時候回家了。

事實上,家中這兩年中確切的情形她很清楚,每個月月底,如無意外的話,家中會有電話過來,詳細交代母親的健康情況,療養院也有定期的文件送過來,還有林成德的信件,言談間談及的主要是楚荊,偶爾也會隱約提及衛覺夫,據說,他被楚荊辭退之後建立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不知什麼原因,起初的一前並不順利,報攤上也一直販賣着那些並不光鮮的舊聞,直到半年前,似乎是因爲接了某件涉及政要的大案,他作爲辯護律師大獲全勝,在政要的支持下勢頭又緩緩穩健起來,近日來,鋒芒已經直逼楚荊,更有一些針鋒相對的傳聞……諸如此類的隻言片語,印宿聽完也只是一笑,絕少有大的反應。

那個男人曾經是她身上的一個肉刺,像一簇堅硬的蒺藜,每每觸及總會讓她痛得失聲尖叫,如今,他的身份,也一個陌生人而已,最多,也只是別人的蒺藜,不值得太多的關注。

身邊的覺品忽然探過來一隻手,印宿吃了一驚,睫毛快速地扇動了兩下,他指尖的一點暖意已經若有若無地掠過她的嘴脣。

印宿安靜地站着,並不避讓,心中卻覺得奇怪,明明的兩個人,連溫度竟都是極端的不同……

覺品緊緊地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暗沉下去幾分,眼底卻更是明亮,近乎灼人了,那點陌生的捉摸不定令印宿微微遲疑了起來,她不由地戰慄了一下,不過瞬間的變化,覺品已經察覺到了。

他的手微微一頓,最終轉了個方向,輕輕落到她帽檐的右前側,骨節分明的手指略微梳理,將帽結上的金色流蘇移到左側中部。

印宿在心中輕輕嘆了一聲,莫名。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若是回去了,你那隻貓又怎樣處置呢,是叫……’他皺眉想了片刻,終於記起來了。‘阿諾對吧?’

想到阿諾,印宿的表情顯得有幾分凝重,‘暫時沒有辦法帶阿諾回國,只有先將它寄放到社區醫院裡,然後再想辦法把它接回去。’

阿諾越來越嗜睡,一天24個小時中,能夠有十七八個小時都懶洋洋地窩着,睡眠成了她唯一的癡迷,連吃喝都顧不上了,這兩年裡它的鎮定針已經漸漸地停了下來,只是精神卻一直不見好,即便醒着也懨懨的,印宿只好在三餐時候親自動手弄醒它,餵它進食,它初醒來的瞬間目光總是有一些不滿,那種不滿的目光令印宿措手不及。

她並不確切知道,怎樣的狀態纔是它感覺到最快樂的那種。

睡着,還是清醒?

生?抑或是死?

這種看似簡單的邏輯選擇題令她手足無措,她也只能依據自己意念中的邏輯準則,選則自己認爲的快樂,或者憂愁。

三天之後,一架波音客機自倫敦機場轟鳴而去,在澄澈得驚心的天空中,灰燼一般的黑色碎紙,慢慢地變成一個無法辨識的暗點。

一直到最後,無影無蹤。

衛覺品微微向後退開了一些,仿若那樣便能帶了一些距離看眼中的天空,腳邊一隻黑貓軟軟地叫了一聲,他低頭看了半晌,笑起來,那笑容極淡,隱隱地澀意。

她,終究是不願意輕易放過那個男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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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案

一個木訥的女人。

她曾經是一個人的新娘。後來又不是了。於是她離開。

她走得乾淨,若無其事地生活,收養了一隻貓,她叫它阿諾,極盡所能地寵愛。

她上課,下課,按教授的苛刻要求寫字,戴黑色大邊膠眼鏡,慢條斯理地說話,空閒的時候,看貓咪與影子游戲。

在一個可以看得到古堡的閣樓裡,她用一年的時間,平靜而木然地活着。

新娘,一道甜美的餌,那餌散發着詭秘的甜膩氣味,蠱惑她回家。

是的,回家。她原本也是有家的。

只是,早在更早的時候,她寧願死了一般生活。

所有的一切在以一種毫無溫情的方式被撕裂,陰暗隱秘的地下,不知名的生物牙齒森白,啃噬得緩慢,且不露聲色。

有人在慢慢地死去,尖利地哭泣,刺探,猜疑,最終連貓咪都開始瘋癲。

她的笑容慘淡。

一個木訥的女人,心漸漸地寒了,既不蠢,也不笨,只是陰毒,最後,即便是眼神,都涔涔地滲着毒。

她曾經是那個男人的新娘。後來又不是了。

她的妹妹愛上了他。

她安靜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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