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句話,她略沉默一會兒,開始慢慢地重新系好自己的衣裳。
武家頌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已痊癒了。
其實潘荷只披了一件外袍而已,餘下的衣物並沒有來得及穿,還留在謝生房中。要系的就只有外袍的帶子這麼兩條小帶在平時只需要動動手指罷了。然而到了這時候,卻扯了又扯,一直系不好。似乎是在想些什麼、猶豫些什麼。
海上的霧氣重。兩人這麼沉默以對一小會兒的功夫,頭髮、睫毛上、鬍鬚便都掛上了一層濛濛的水珠。
良久之後,潘荷又輕嘆一聲,終於開口說:“事到如今,我和你說實話吧。我有另外的身份,你一直都不清楚。”
“今晚的事情不該叫你瞧見。但是你看到了,也沒有什麼辦法。我和他……從前並不相識。但我需要從他那裡得到些東西。”
說到此處,潘荷擡起手,去摸武家頌的臉。這男人略動了動,似想避開。然而他的眼神呆滯彷彿木偶人,終究沒有別的動作了。
於是潘荷的手指在武家頌麪皮上蜻蜓點水一般地拂了拂,又落下來爲他理了理衣領、低聲道:“這些年多虧你關照我,我承你的情。到了東海鏈,你快下船吧……我還要繼續往東走。我要做的事……你摻和進來會沒命的。”
說了這些,武家頌還是不言語。潘荷等了一小會兒,便第三次嘆氣、準備轉身走開。
卻聽他低低地說:“你找的他,還是他強要了你?”
潘荷愣了愣他問的竟是這個。
她搖搖頭:“事到如今說這些”
“是他還是你?”武家頌打斷她的話。
潘荷便沉默了一會兒:“是我。”
於是武家頌的臉色慢慢生動起來,彷彿是冰霜解凍了。他往後退了一步,似是好將潘荷整個人都看到眼裡去:“我怎麼不清楚呢。你有別的身份……我當然清楚的。唉,我知道你有武藝。我買你的時候,你又把自己的來歷說得不清不楚……我以爲你是個江湖女俠。”
說到這兒悽然一笑:“也怪我傳奇小說看得多……還爲你想過故事。心說,你或者是個俠客,得罪仇家纔要歸隱,就到了我這兒。我既是喜歡這故事,就一直都沒有問你……只想我朋友也多。你有災禍也能爲你化解了。哈……”
他用低低的聲音說到這兒,眉頭慢慢皺起來:“我怎麼就不想想,哪有傳奇小說裡那種什麼女俠?一個女子走江湖拋頭露面……和一羣匪徒強盜、爭狠鬥勇之輩混在一起……能是什麼好玩意兒……”
“哈……你這種什麼女俠多了。不事生產沒來錢的路子,說得好聽是走江湖,其實暗地裡把臉一蒙,就是打劫的盜匪。沒財可劫了……將腿一張,又是賣身的娼妓。嘿嘿……混得不好,結果嫁個山賊落草,或者去個偏僻的地方做外來的女子嫁了……”
“混得好的,有些名聲,成什麼俠女但也不過是……青樓的那些女子用才藝姿色做噱頭,你們這些用什麼江湖俠氣做噱頭……嫁給我這樣的”
“家頌。夠了。”武家頌說這些話的時候,越說語氣越疾、越說聲音越大。但潘荷一直很平靜,到這時候瞧他的臉色又漲紅了,纔打斷他,“我跟你這麼多年。你知道我沒時間做那些事的。你不要生氣,你剛吐了血。你身體又不好。”
武家頌忽然高聲叫起來:“用不着你的虛情假意!”
他這麼叫一聲,值夜的水手可都聽見了。於是便要過來看到這時候陸白水總不能再藏在陰影中、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於是,李雲心在雲頭瞧見他使了個漂亮的身法從二樓不着痕跡地躍下,作出也剛剛走過來的模樣,在遠處探頭、低喝:“什麼人?怎麼回事?”
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走。李雲心覺得陸白水並不想真地參與進來,因而在磨蹭。
這一位是真聰明知道哪裡的水深哪裡的水淺。也不枉他名字裡有個“水”字。有位名人曾經說過: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而今在他這裡,一定覺得這句話說得對極了兩百多個人,卻有好多的勢力!他該後悔死在這個時候走這麼一趟了。
武家頌立即冷笑起來,看着潘荷,高聲道:“好啊正有人來”
說了這話去看陸白水:“怎麼回事?你想知道怎麼回事?好啊,我來說”
這時候聲音愈大。
而此刻謝生還在艙內。他關了門,重新盤坐在木牀沒塌的那一邊……若無其事地繼續開始修行了。想來這傢伙發泄一番、此刻是進入了賢者模式。卻正是壓下心魔、突破境界的好時候。這法子,與那些修行人在凡間大開殺戒、渡個假劫而後繼續修行倒是如出一轍。
李雲心便嘆了口氣。心說由此可見天下壞蛋做壞事時幾乎都是無師自通,只有好人才得辛辛苦苦地學來學去。他從前跟着李淳風上官月學了十幾年也該算是好人了吧。
卻說武家頌那樣喊了,潘荷便祈求般地看他,低聲道:“家頌,不要”
武家頌也瞪着她瞧。眼裡是漸漸旺盛起來的怒意。可是……看到她的模樣、眼神,不知道怎麼了,忽然覺得心裡的怒火像是被抽去了底下的柴。還在燒,沒有熄滅。但燒得軟弱無力無根無基……卻是忽然連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便又咬牙切齒地盯着她瞧了好一會兒,轉頭大聲說:“沒事!沒什麼事!我和”
他咬着字眼兒:“這個女人有些事!沒什麼事!”
陸白水巴不得他說沒事。如此聽了立即低咳一聲:“……啊,沒事最好。海上風大,貴客快進艙裡去吧散了,回!”
說了向那幾個正走過來的值夜水手招了招,自己也走開了。
但李雲心瞧得清楚,陸大俠可沒真走又貓去一個避風隱蔽的所在,繼續聽起來了。
然而這時候風大,他又離得很遠,不曉得到底能不能聽清。
這傢伙……也是個操心的命啊。
於是這一男一女,又回到他們“自己的世界”裡來了。武家頌看潘荷,冷笑:“叫我不要……你也曉得這種事說不出口”
潘荷搖了搖頭:“家頌”
武家頌繼續冷笑:“既然知道羞恥,還做得出來?!從前這些年你”
潘荷到底打斷他:“家頌。我是不想殺你。”
“你不想”武家頌愣了愣,“……什麼?”
潘荷輕輕搖頭。裹了裹外袍,眯起眼睛看海上的霧氣:“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人。江湖人你不怕,你也看不起什麼豪俠。好,那我問你,修行人你怕不怕。”
武家頌繼續發愣:“……修”
“我爲那些修士做事。我們……算是他們的走狗爪牙。可也不是什麼尋常的江湖幫派了。江湖幫派,爲一己之私謀利。可是我們要做的事,事關天下。”潘荷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輕且平靜,與面前的男人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從海上收回視線看他,“我剛纔做的事,對任何一個普通人來說都難接受,我知道的。但我不是普通人。我要做什麼、你也不要問。你知道這些,就快走吧。”
她這樣平靜的語氣和鄭重的言語,終於叫武家頌慢慢地冷靜下來。
他的心中仍有可怕的怒火、憤懣、委屈。然而他也不是個衝動的少年、亦對潘荷有些瞭解。因而曉得她所說的……或許是真的。他疑惑地瞪起眼睛:“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不懂……我不明白!”
他擡起手指着遠處,似是在指他們陸上那個家,質問她:“我對你不好麼?我們缺銀錢麼?你到底因爲什麼,還要做些事?”
潘荷終於悽然笑了笑:“你對我好。我們也不缺銀錢。可是你買了我之前,我就已經在做這些事瞭如果可以選……我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武家頌便怔住。隨後忽然往前兩步,將潘荷抱在懷裡,低且快、像是怕被什麼人聽見似地說:“那好……那好……我都原諒你你現在選,不要再做那些事,好不好?我們到了東海鏈就下船、好不好?”
潘荷並未掙脫。臉貼在武家頌的胸口,可還是很平靜。她的聲音也沒什麼波動,很冷:“家頌,選不了了。你走吧。”
他的身體便僵住。兩人在海風裡如此抱了一會兒,潘荷慢慢掙出來。
武家頌愣了愣。便咬牙低聲道:“到底是什麼事……叫你成這樣?那個道士到底是什麼人?你叫我走……總得叫我走個明白!”
潘荷並不說話,轉身要走開。武家頌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得極緊。但潘荷的手腕也一轉、略一發力便將他的手掌擒拿了、甩去一邊。
武家頌不罷休、繼續來抓她。她側身讓開可武家頌攔腰將她抱住:“你不說,我就不走!我武家頌做人向來要明明白白出了這種事你叫我不明不白……那就在這裡把我殺了吧!”
潘荷站住了臉上還是很平靜。可忽然滾下兩行眼淚來,就彷彿那眼淚是別人滴到她臉上,而不是她自己哭的:“你這又是何必呢?知道了,你又能怎麼辦呢?”
可武家頌並不看到她的眼淚,只恨聲說:“我不管!”
潘荷便背對着他,說:“好。那我告訴你,叫你走得明白。”
“我是共濟會的人。我是共濟會的東海國掌事。那個謝道士,身懷絕大的秘密,更有可怕的能力。我去找他,就是爲了將這些事告訴他、叫他往龍島去。”
“我做成了這件事,就會有一樁絕大的功績。也許就可以得到升遷,再不用像這樣子做事。我們往東去,還會遇到各種妖魔、修士。每一個都很強大,我只有寄身在謝道士那裡,可能叫他庇護我保住命、活着做成那些事。”
“他是人,到底有**。會因爲我的身體而順手拉我一下子。我知道自己不算聰明,唯有一股子心氣而已。現在我的身體還堪用……還能用。再有些年過去,我年老色衰,連這身體也用不了。還待在個位子上,早晚死無葬身之地我感激你照顧我這麼多年,叫我過人過的日子。所以覺得對不住你、想叫你走。可是你”
她說到這裡,眼淚在臉上滾落得越發急了。然而垂在身側的雙手……卻猛地繃緊。
“可是你爲什麼偏要問、偏要我殺你呢?”
她這話一出口,雙掌猛地往後一拍!
武家頌哪裡能想得到她下出這樣的殺手?他聽潘荷說了這些話,原本賭氣抱着她的手已慢慢地鬆了似是終究也不忍心。
接下來便將這兩掌都結結實實地捱了整個人嘭的一聲被轟飛,跌落出兩三步遠去。
落在了甲板上,還想要起身。但只歪頭看了看潘荷,哇地吐出一口血,昏死過去了。潘荷在原地獨立一會兒,擡起手擦了擦臉,慢慢轉過身。
這時眼淚都不見了,再一次面沉似水。走了三步到武家頌面前、毫不遲疑地再擡手,作勢就要往他的頭上劈過去。
卻就在這時候……聽見一個人說:“你這一掌下去,他可就真死了。他死了倒不要緊”
這三句話叫潘荷的身子猛地緊繃,立即飛退兩步、收回雙掌護在身前。
纔看到船舷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一個人一身白衣,饒有興趣地瞧着她,彷彿是在看戲一般:“往後你再回想起從前的事情來,大概會發現再沒有人像他對你一樣好,豈不是要後悔死。”
說了這話,他自己又想了想。
然後肯定地重複一遍:“對就是這麼回事。”
潘荷皺起了眉。
坐在船舷上的這個男子……看着像是個中年人。蓄鬚,但並不長,在下巴上整整齊齊地修剪了,看起來倒有些“粗狂的精緻”。相貌稱得上俊朗倘若沒有眼角的魚尾紋,甚至可以稱俊俏。身形介於魁梧與瘦削之間,是那種壯實、卻不顯肥胖的中年男子的身材。
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顏色極淡……竟是淡藍色的。有種奇特的妖異感。
這個人,潘荷從未在船上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