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林尹然收到了任小千沒頭沒腦的那句“對不起”之後並沒有立刻回信。那時候蘇維剛剛告訴他自己喜歡上了大黃,他在失戀的悲痛中頗沉溺了幾個小時,回到家後對着鏡子喝紅酒、對着鏡子流淚、對着鏡子訴說自己這兩年來的苦戀。等他喝醉睡了一覺之後,心情已然好多了。

過了兩三天,林尹然偶爾翻手機的時候纔想起那條沒回的道歉短信來。

林大少爺盯着“對不起”三個字看了半天才笑嘻嘻地哼了兩聲,自我感覺良好地撥了個電話回去。

任小千很快接起電話,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林老師?”

林尹然端着架子問道:“怎麼現在纔想起來要跟我道歉?”

“道歉?”任小千有些納悶地重複了一遍。

林尹然聽出他的遲疑,好心情立刻沉到了谷底。他陰沉沉地問道:“難道短信不是你發的麼?”

任小千問道:“是前兩天嗎?”

“是啊!”林尹然口氣很衝,心裡納悶:才過了兩天就翻臉不認帳了?

“哦……”任小千恍然大悟地說:“前兩天我的小表妹玩我的手機,羣發了一組簡訊……”

林尹然捏着手機沉默了十秒,驚天動地地咆哮道:“任小千!!!你去死吧!!!”

任小千皺着眉頭將手機舉的遠了點,等再湊到耳邊的時候,林尹然已經掛斷了電話。他盯着手機屏幕上的來電姓名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第二天,林尹然上完了課出來,發現任小千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着他。林尹然走,他也走;林尹然停,他也停。

林尹然心裡憋着氣,故意不回頭,時快時慢地在學校裡兜圈子。任小千頭上戴着一頂鴨舌帽,雙手插在口袋裡,像特務接頭一樣低調,就是不肯上去將林尹然攔下來——其實他心裡面是有些愧疚的,知道自己上次的話傷到了林尹然,所以林尹然纔會三番四次說要讓他道歉。可他其實對這方面的事情有些木然,不知道該怎麼措辭道歉纔好,所以躊躇着不敢上前。

林尹然在學校裡的林蔭小道繞了快十分鐘任小千都沒跟上來,直把他氣的吐血。他一閃身拐進一個死角里,決定等任小千跟上來之後跳出來把他攔下,然後訓他個狗血淋頭。

任小千看着林尹然的背影一閃身就消失不見了,站在原地愣了十幾秒,然後一邊嘆氣一邊搖頭,最後聳聳肩轉身走了。

林尹然在樹蔭下餵了十幾分鐘的蚊子,始終不見任小千出現,不由納悶地走出去。空曠的小路上,哪裡還有任小千的身影?

——校園深處,一串絕望而崩潰的清嘯聲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下午一點的時候,大黃獨自一人吃完了午飯,回到房間裡,發現蘇維還在睡着。他的臉色很蒼白,沒有一點血色,睫毛微微顫抖,眼珠在眼皮裡快速滾動,顯然睡眠質量並不好。

然而昨天是折騰到凌晨蘇維才睡着的,這時候大黃也不忍心叫醒他,便只是默默地坐在牀頭看着他他。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蘇維的眼珠還是在動——快速眼動說明睡眠者正在做夢。

大黃將手搭在他額頭上,感到無比心酸:“醫生,是什麼夢困了你這麼久?快醒醒吧……”

大約是他的呢喃低語起了作用,蘇維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這時候門鈴聲響起,大黃突然渾身一顫——每次聽到門鈴聲都好像有人用錘子不輕不重地在他心口敲了一下,讓他在短暫的時間裡有窒息的眩暈感。

怕吵醒蘇維,大黃很快跑出去開了門,發現門外站的人是楊少君。

他對楊少君做了個噓的手勢,小聲道:“他在睡覺。”

楊少君不在意地說:“午睡麼?”

大黃的表情有些尷尬,不過楊少君並沒有注意到。

楊少君說:“上次蘇維讓我查對面那戶的業主是誰,我查到了。”

大黃緊張地問道:“是……”

“是誰?”穿着睡衣的蘇維扶着牆從臥室裡走了出來。

楊少君擡頭看了他一眼,狠狠地吃了一驚:“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從高錦的幻影出現至今,蘇維已經狠狠消瘦了一圈,從寬大的睡衣裡露出的一截手腕纖細的像是風中的柳枝,彷彿一掰就能掰斷。再則他的精神狀態差,神色憔悴,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張紙一樣。

楊少君只覺心口狠狠地疼了一下——幾天前看到的蘇維雖也憔悴,但還是有生氣有活力的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困境能在短短的幾天裡將他折磨的慘無人色?

蘇維見他愣愣地看着自己,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重複道:“是誰?”

楊少君恍然回過神,答道:“是——你哥。”

大黃和蘇維一齊愣住了。

雖然並沒有人告訴過楊少君蘇維的病情,不過因爲高錦的事情,他多少知道一些,再加上蘇維現在的精神狀態以及他一臉茫然的表情,楊少君忍不住提醒道:“你想想看,你哥哥有沒有告訴過你?”

蘇維皺了皺眉頭,還是一臉迷茫。

然後,他給蘇黔撥了個電話。

“哥,我對面的房子是你買的?”

蘇黔的聲音聽起來很驚訝:“是的,你怎麼知道?”

原來當初蘇維回到上海後堅持要自己搬出來住,蘇黔給了他一套房子。因爲不放心,便留下了他對面的那間公寓,想着偶爾過來住住,也能觀察一下弟弟最近的狀況。

蘇維不確定地問道:“你和我說過嗎?”

蘇黔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心虛地答道:“沒有,我想你一定不會高興,就沒有告訴你。”

蘇維說:“鑰匙是你放在地毯下的嗎?”

蘇黔答道:“是的。”

掛掉電話後,三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在蘇維的認知裡,當初是高錦從地毯下拿出了鑰匙交給他,他纔會知道鑰匙的掩藏處——但既然高錦是不存在的,那便是他自己找出了鑰匙。

蘇維坐在沙發上,神情疲倦地用手撐住額頭:“我哥哥的確是有將鑰匙藏在地毯下的習慣的。”

楊少君在他面前蹲下,表情嚴肅:“蘇維,到底出了什麼事?爲什麼要我查對面的人?”

蘇維過了一會兒才答道:“我曾覺得對面有人在看着我。我出現幻覺的時候我以爲那是……高錦……”說到這兩個字,他全身明顯地顫抖了一下,又過了很久才艱難地說下去:“他帶我去那間公寓……有個望遠鏡,我從那裡可以看到我家裡的一切……我看到大黃……”他又停了下來,手開始不停顫抖。

大黃終於察覺到他的不對,忙跑過去抓住他的手。

楊少君聽他親口說到高錦還是感到無比的震撼。他小心翼翼地問道:“蘇維,你的幻覺……到底是怎麼回事,能詳細地告訴我嗎?”

蘇維深吸了一口氣,顫聲道:“我今天實在太累了,你能離開嗎?”

楊少君不由一怔。

蘇維說:“大黃,你送他出去吧。”

大黃跟他的距離極近,能感受到他的情緒已經到了臨界值。他順從地起身示意楊少君離開,楊少君不甘地說道:“蘇維,我想幫你。”

蘇維卻絲毫不領情,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走吧。”

等大黃好不容易把依依不捨的楊少君送出門,回到客廳裡,發現蘇維已痛苦地縮成了一團。

他連忙衝了上去:“醫生,你怎麼了?”

蘇維艱難地說:“幻覺……很嚴重……”

大黃看着他苦痛的神色,感到心慌意亂:“爲什麼?你明明……明明快好了……”

蘇維苦笑:“是我的錯……”

大黃喂蘇維吃了藥,扶着他在牀上躺下,問道:“高錦他,又清晰了嗎?”

蘇維的呼吸很急促:“從來沒有這麼清晰……他抱着我,黏在我身上……”

大黃感到手腳冰涼:“爲什麼會這樣……”

他以爲迷宮眼看就要走到了盡頭,前面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料到出了這個迷宮,卻走進了更大的一片迷霧森林中。

蘇維幾乎是絕望地向他張開兩臂:“抱我……幫我趕走他好嗎……”

大黃撲進他懷裡,哭喊道:“醫生,蘇維,你沒有做錯什麼啊,爲什麼要這樣逼迫自己呢!”

蘇維顫抖着收緊摟住他腰的手,汲取一點可憐的溫度。他脆弱地問道:“你會離開我嗎?”

大黃連連搖頭:“我只喜歡醫生你啊,只要你不趕我走,我就永遠賴着你。”

過了不久,蘇維在藥力的作用下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他再度醒來,天已經黑了。

大黃趴在他的胸口,睡得很淺,他一動便醒了過來。大黃捉着他的手貼到臉上,試圖用自己的溫度溫暖他冰涼的手。

他說:“醫生,我知道了。既然你的幻覺看到的是高錦,我想我們還是要從高錦這個人身上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