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 靜妃的屋子門窗緊閉。此時已是夜幕籠蓋,但屋內燈火亮灼,彷彿明如白晝, 靜妃的貼身奴婢秀果蜷成一團坐在門前, 抖抖嗦嗦。
我讓翠艾把秀果帶到前院, 秀果跪在我跟前, 只搖頭流淚, 不敢開口。我俯身,看清秀果臉上有被扇打的紅印子,就連額頭還留有鮮血尚幹未乾的傷痕, 駭目驚心。
實在看不下去,我命翠艾強行把秀果拖走, 趕緊處理一下, 她卻緊緊抱住我, 守住屋門就是不讓我進去。
我蹲下身,湊在她耳邊, 小聲耳語,“秀果,這可如何是好?毫無預警,本宮就與你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你活不成, 本宮也不會有好下場。讓本宮進去瞧瞧, 否則本宮覺得實在冤。”
秀果不敢看我, 低着頭任憑淚流滿面, 一手握緊拳頭, 一手覆緊拳頭。
翠艾急得抱住秀果,低聲求她, “秀果,這永壽宮的秘密誰也沒轍,我們皇貴妃無故掉進這趟渾水,你就讓皇貴妃進去瞧瞧,沒準又給撥清了,這一年一次的提心吊膽不就省了?”
翠艾倒是對我信心百倍,而我只是憑空生出一份堅持。到底是靜妃可怕,還是太后的嚴令可怕,不闖進去,又如何求解。
秀果伏地磕頭,起身後鬆開緊握的拳頭,手心是一把鑰匙,“皇貴妃,您若是有本事,奴婢就解脫了。您若是不得解,奴婢也願意一死,也是解脫。”
翠艾攙扶她而去,我站定屋門前,不害怕那是假話,心一直空懸,戰戰兢兢。屋裡的靜妃若是平日裡的冷若冰霜、驕橫無禮,倒也還湊合對付,若是別的,我?
開鎖,推門,進屋,關上,打量。恪妃說過她會亂砸東西,屋裡的凌亂、地上的狼藉意料之中,怯懼聲從裡屋傳來,“誰?是誰在外面?”
不太像靜妃的聲音,恐慌的音調對不上靜妃一向的高傲,我選擇沉默。
高亢尖喊忽然響起,“秀果,你在不在門前?”
嚇一跳,心差點躥出口,捂住胸口,暗示自己要鎮定。
“死奴才,不好好看門,你死哪兒去了?”又是尖銳喊叫,這是靜妃,沒錯。
靜妃從裡衝出來時,我驚叫一聲,後退好幾步。
她長長的黑髮披散,一套空蕩蕩的珍珠白寢衣架在她身上。她一手捏着冥錢,一手捏着糕點,頭髮太亂,一部分蒙上臉,她的雙眼從發縷間隙盯着我。我的手心直冒冷汗,這不是靜妃,是個午夜遊蕩的女鬼。
她步步走近,我卻嚇得雙腳牢牢定在地面,雙眼一眨不眨看着她。她用手背拂開發縷的瞬間,人已經站在我跟前,那冷冰冰的眸子能把我凍結,可那枯槁的面目卻又彷彿柔弱到不堪一擊。
“是你?”她又往前靠近。
“你怎麼在這兒?”她的湊近讓我只覺她不是看我,是在嗅我。
“你還活着?不隨你兒子早登極樂,夜黑風高,你四處晃盪什麼?”
只一句,就一句,我的驚恐消失無蹤,心底瞬間騰出火苗,“我也想早登極樂,只是你這兒不消停,大家都跟着受苦。”
“哼,少在這兒裝菩薩,你那麼有能耐,不也是保不住兒子?他要做聖君,不也是護不住他的第一子?”她退回身,嘲弄表露得意。
怒火炸開心房,“狼心狗肺之輩也就這種能耐,有本事朝着我來,何苦傷害我三個月大的孩兒。”
“狼心狗肺?”她瞪目一頓,恍悟,仰天大笑,“你知道,原來你知道,不是天罰,而是有人替天行道。你真行,你居然忍得住。他若是知道,後宮裡連一絲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的頭髮都會被他清除乾淨。”
她後退兩步,絲毫不以爲然,反倒還理直氣壯,“嵐婭也就嘴巴逞能,讓她乾點硬事兒,她就往後躲。嵐珍就更不用說了,都騎到她脖子上,眼看着就要把她廢了,除了愁眉苦臉,什麼主意也沒有,還不如她姐姐爽快。”
“濟度也不是個東西,姑姑南苑生病,嵐珍沒心情過去問候,皇上下令議罪,身爲議政王,居然也不想想嵐珍是他的皇后小姨子,耳根子軟向王府裡壞心眼的庶福晉攛掇,他竟然給議出‘止存皇后之號,冊寶照舊,停其箋奏’,完全站到了皇上一邊。”
“男人們都是混蛋,嵐珍在宮裡站不住腳,姐姐在王府又抵不過狐媚子。你說說看,當姐姐的再不狠心,什麼路都給堵死了。她麻利、果斷地把小衣裳送進宮,誰知,嵐珍、嵐婭連碰都不敢碰,沒錯,出過痘的孩子穿過,她們怕死。就嵐珍這衰敗樣,就她這膽量,還把她從科爾沁送出來,坐到大清國皇后的位置上。除去孽障保住我科爾沁的利益都不敢,畏畏縮縮,就知道哭,什麼出息。”
“我親自送去阿哥所,你那菱香就像只獵犬,別說送東西,就是看一眼孩子她也要嗷嗷亂吠。瑞珠不愧是承乾宮的常客,虧我平日裡瞧不上她一嘴‘皇貴妃姐姐’,沒想着反倒是這層關係讓她完成大事,這大清國的後宮還是咱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坐在最高處,不容動搖。”
瑞珠臨去時嘴裡的“她們”就在靜妃的叫囂中一一明朗,這該死的劊子手,居然厚顏無恥在我跟前講述她們是如何如何加害我的孩兒。
那撕裂傷口淌出的鮮血澆進我的怒焰,火勢怒擊沖天。眼中燃着怒火,用盡全身氣力推涌火焰匯聚手掌,一記響亮的耳光出自我手,落到靜妃臉上。
靜妃手上的東西同時震落,這一耳光止住她的囂張,也把驚愕打在她臉上。
“再敢說一句傷害我孩兒的話,我就再給你一耳光。”這一刻,我全身充斥着前所未有的無所畏懼。那舔舐傷口的無盡痛楚她這種做下傷天害理的人如何體會?失去孩兒的徹底絕望她這種蛇蠍心腸的人如何體會?
冷冰冰從她眼眸中褪去,氣焰在她眼中形成氣候,“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打我。我就說,那就是個該死的孽---種---”
又一記脆響的耳光扇過去,扇滅了她口中嚷嚷的最後一字。不可思議混進她的氣憤,然我的火焰已經噴涌到足可掀翻她的屋頂,“再敢提我的孩兒試試?有本事就衝着大人來,你這麼能耐爲何就在自己屋裡發作,連累周圍的人,還要太后幫你掩飾,瞞着皇上。”
悲憤襲擊向她,“有種,你就大義凌然站出來,一人做事一人當,令人信服地換取你博爾濟吉特氏的榮耀。陰暗做下罪惡,又躲在這裡賣瘋,還好意思數落皇后沒膽,還好意思數落太后偏心,還好意思數落皇上無德?就你這裝腔作勢的窩囊廢,你連皇后的位置都坐不穩,還維護你科爾沁的利益,你未免高看自己。”
我踩着她的後退跟進,“之前看你,雖奢侈講究,驕傲自負,可出身富貴,也不足爲奇。又覺你很有個性,不屈服權威,我行我素。現在看來,心胸狹小、自私自利、心腸歹毒纔算是你的本來面目,你若真是個性灑脫的人,何必念念不休皇后的位置,何必耿耿於懷自己的侄女坐在皇后的位置上。”
雙目狠狠釘牢她,“既然打着響亮亮的口號掩蓋自己的罪惡,你就該坦坦蕩蕩的生活下去。可你這是做什麼?在這兒發作什麼瘋病,害得永壽宮上下提心吊膽。明明得了太后的庇護才得以生存,竟還恬不知恥不屑於太后。她老人家才真正是護衛你們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的大英雄,你,連個邊兒都沾不上。”
“呸,她算什麼英雄,她手上的人命連她自己都數不過來,說不準還要算上我的海蘭珠姑姑和她的孩兒。”腳步還是後退,可她還是盡力支撐強勢。
(博爾濟吉特氏海蘭珠,清太宗皇太極的寵妃,在世時封位關雎宮宸妃,地位僅次於皇后,育有皇八子,皇太極因此大赦天下,隆重慶典。次年幼子病逝,三年後,宸妃病逝,追封爲敏惠恭和元妃。宸妃過世,皇太極悲慟不已,從此鬱鬱寡歡,兩年後駕崩,追愛妃相見於黃泉。注:元妃本爲“元配”之意,指第一次娶的嫡妻 )
“那又如何?沒有太后的精明能幹,即便你能在科爾沁呼風喚雨,你也休想進京坐上大清國皇后的位置?”此時的我就是不想饒過靜妃,墜落失去孩兒的痛苦深淵,我從來就沒有得到解脫,我要狠狠撕碎靜妃。
“沒錯,你說得很對,她若是不狠,她若沒有手段,輪不上她的兒子坐上皇位,也輪不上她當皇太后。可她一手推上皇位的好兒子不領情,居然接二連三漠視我們科爾沁的女人。嵐珍的後宮實權被架空,你來接管,你生下兒子,他就表明要立你兒子當太子。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科爾沁如何立足,所以我的好姑姑才急出了病。誰擋住科爾沁的利益,她就能掀翻誰,包括你,她也絕不會心慈手軟。可是做下這一切是他的好兒子,而你的兒子卻是她的親孫子,你叫她如何取捨,你叫她如何下手,除了臥病牀榻,她竟是無可奈何。”
靜妃已經退無後路,整個人靠在牆上,我已經進無前路,但卻不容她逃開,“接着說,獨自守着這些自以爲是把你守成了瘋子,我哭我的孩兒也哭出了魔症,說個透心亮,然後你接着裝你傲慢高貴的靜妃,我接着······”
慘淡苦笑,說不下去,因爲我不知道該如何?
“姑姑什麼都知道,只要是嵐珍知道的,她一清二楚,嵐珍不知道的,她也自有門路知曉。墨蘭,你這個傻瓜,你不守住自己的兒子,你跑去伺候她,她不知道有多滿意這樣的結果。嵐珍這樣的皇后不知道多稱她的意,完全由她擺佈,她說往東去,嵐珍絕對看不見這世上還有西邊。表面上,嵐珍坐空虛位無所作爲,而你忙前忙後風光無限,可她已經把嵐珍往後的好日子都鋪墊好了。墨蘭,我真的是救了科爾沁的大英雄,毀了你的孩子,你的一切都被毀了,無論皇上再怎麼寵你,你纔是真正被架空一無所有的可憐蟲。”
她的驕傲早就被撕碎,七零八落散亂,她不得不認輸,“沒錯,姑姑纔是最有能耐的人,明知道你的孩兒是怎麼回事,居然還能讓你違抗皇上,以死相逼保住嵐珍的皇后之位。你的才幹,你的聰慧,你的大度,這些都足以坐到皇后的位置,我說過,你唯一缺的就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的身份。只要皇上的心在你身上,姑姑就會一直大大方方地護着你,這些年你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裡,她會從容淡定地把你用到乾乾淨淨。”
悽迷捲入她的眼中,“我做了什麼,姑姑都知道。她嚴令永壽宮守口如瓶,她不是愛護我,她是怕皇上知道。她本事再大,她也管不住她的皇帝兒子。我留在宮裡,還是有利用價值的,她左右爲難的時候,我這種瘋子往往還能助她一臂之力。平日裡派人看守好我,該放出來咬人的時候,她就有辦法激我跳出去,發她一回瘋。所以說,我也是爲了維護科爾沁而活着。姑姑是站在明處,我是藏在暗處,甭管什麼黑心紅心,甭管唱什麼紅臉白臉,我和她沒有區別。”
淒涼來了,無聲無息就來了,拽住我的雙腳步步後退。離她遠些,離她再遠些。她說了這許多,不知道是哪一句一舉就覆滅火心,黑煙瀰漫愴然,躲開嗆人煙味。突然覺得我的孩兒遠離這是非之地,纔是真正的解脫。
皇上一而再地廢后,難道還不表明他努力在抗爭政治利益對他的壓迫和束縛?我的皇兒如果也如他的父皇一樣率真灑落,他若坐上皇位,這樣的處境他又該何去何從?他的親親皇祖母又會對他如何,這防不甚防的暗壑無時無刻都有人在挖,總會有不小心的時候,可若是掉進去,那便是萬劫不復。
轉身,我要離開,在我被刺激到就要引發咳嗽的悲愴濃煙薰倒之前,趕緊離開。
腳步加快,雙手已經伸出,就快要扶上門。忽然,門“吱呀”自動打開,陰陰冷冷的陣風疾撲進來,我全身一哆嗦,禁不住幾聲咳嗽就從胸腔衝出口腔。
就聽得靜妃尖叫,淒厲地尖叫,刺耳不說,連毛孔都放射寒慄。
“是她,她來了,快把門關上,別讓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