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傷也好, 內傷也罷,得李延思這般稱職的太醫,三五日若是不煥發出新面貌都有愧於他來回承乾宮與太醫院的奔忙勞碌。
菱香果真不負使命, 與達禮的私下見面不過片刻, 達禮便毅然跪到皇上跟前, 表示放棄求婚, 表明他尊重菱香的決定, 菱香這樣的好姑娘值得他放在心裡,只要菱香平安,他別無它求。
雖達禮態度徹底翻轉, 可皇上也無話可說,求婚的事只得作罷。
菱香逃過婚劫, 可她對皇上的冒犯卻是事實, 她知道皇上怒氣難平, 於是主動請求皇上嚴懲。
皇上今晚幾次因爲菱香下不來臺,橫眉豎目, 冷笑懸浮,“混賬奴才,皇貴妃寧願爲你挨疼也要護着你,朕不忍你主子難受,否則早就給你一頓痛打。你給朕記住, 你若是對皇貴妃半點伺候不到, 看朕如何收拾你。”
菱香俯身伏地磕起響頭, 每一磕, 額頭都重重“咚”在冷硬的地板上, 同時嘴中恭順應聲“謝主隆恩”。
一下又一下,是倔強的認錯, 還是委屈的成全,總之皇上口氣漸漸軟化,終於令她起身,並罰她免領三個月俸祿,禁閉承乾宮一月。如此菱香才踏實謝恩,回來於我交待。
皇上不釋懷,這件事不會終結。若皇上留意,零星火苗也能促成火團,若皇上寬心,蛛絲馬跡也可視而不見。宮裡的生活經歷早已讓菱香更加細心、機警,當然也是因爲她處處爲我周詳,全心爲我付出。
婉晴病倒了,自那晚回去後,她就一病不起。綠蕎探視回來稟告,她已經嚴重到這兩日都無法下牀,完全進不了食。稀粥吃一口吐一口,湯藥也是下嚥困難,纔是幾天的功夫,她完全失了平日裡的形貌,讓人不忍多看,轉眼就是奄奄一息。
心裡如何不牽掛,當即就想奔去永壽宮。皇上昨日去了南苑,可李延思得了諭令盯得緊,我自是要積極恢復。
這一腳皇上當時踹在氣頭上,出了怒氣,可在我跟前他也失了霸氣。我若稍有疼痛或是輕咳一聲,他總覺不好意思,回過身要麼就嚷嚷李延思醫術太差,要麼就氣怨菱香放肆。前幾日只要他來承乾宮,我都讓菱香提前避讓,以免他氣不順又怒及菱香。
雖極力表現出神清氣爽,可李延思一把脈就覺勉強,但還是允許我正常活動,謹記不可勞累就行。綠蕎在我的囑咐下,大包小包補益的食材拎上,不去看望婉晴,我如何心安。她若是見不上我,她又如何振作。
我心裡清楚,她怕是自己看斷生緣,自己了斷生力,欲求往生。
來到她跟前,一看到她連眼皮都擡不動的虛弱樣,當即就難受得垂淚偷嘆。她這次是真真切切“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輕輕撫向她憔悴不堪的容顏,慢慢握住她衰微無力的手,“婉晴,本想帶菱香過來親口說與你聽,可她受罰正在禁閉中不得前來。現在這兒就你我二人,姐姐轉述菱香的話,你且聽着。多的,姐姐卻是不知。”
菱香見上達禮,私下說與他,“皇貴妃有一族妹,自幼便常來往,二位感情勝似親姐妹。皇上選秀,妹妹先被選進宮,後來姐姐也入進後宮,封至皇貴妃,妹妹位至庶妃,從此二位既是同族姐妹,亦是後宮姐妹。皇貴妃出宮,只要太后允許,皆帶上這位庶妃妹妹。妹妹活潑、伶俐,時常喜歡扮成姐姐身邊的宮女,圖一時自在快活,也偷享一刻無拘無束。”
“南苑、溫泉,妹妹皆隨同前往,宮女的裝扮也是有的。都是宮女,相差卻天壤之別。情起、情生不由己,有緣、無份莫強求,身份早定,情緣晚來,即便近在咫尺,也必須翹首相望,只當作天各一方。”
無血色的雙脣顫動,彎彎的睫毛抖動,綿綿細雨般的淚滾燙長流。替她拭去再拭去,只可惜這淚無停無休,全身僅存的力氣都用在了這淚上。淚斷不了,我也拭不完。
自我從承乾宮帶出,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護着,這會兒也是鄭重其事放到她手上。菱香拿回來交給我時,我們都沒有打開。紅豔精緻的漆盒,盒面與盒底皆雙蝶戲舞金菊,朵朵嬌羞清麗的菊花層次分明鍍上金絲,這巧妙的心思足見準備這份禮物的人真心一片。
“姐-姐-”她掙扎着喚我,也掙扎着睜開眼,“是什麼?我要瞧瞧。”
啓開盒蓋,我拿出一隻金手鐲,環繞手鐲一圈的圖案與漆盒一致,不過這一圈纏枝交連的金蕊美卉更加流光溢彩。特別是兩隻活靈活現的玲瓏蝴蝶翩翩對舞,花與蝶相映成趣,互爲依附、戀戀不捨。
仔細套入她的手腕,雖病瘦,竟也還合適,可見是爲其量身定做。這纖纖玉手配着這別緻的手鐲,怎麼就那麼染人心酸。她的病透着她的情真,這會兒這手鐲又迴應着他的意切,如何這段情偏要如此遲暮。
把她的手腕送過去,她努力睜大雙眼盯視,那眨巴着閃閃動人光彩的圖案深映她眼眸。難以置信圓瞪雙目,最後整個手臂掙脫我的支撐砸向牀沿,這一次不止是淚如泉涌,更是“嗚嗚”泣聲淒涼。
“他送與我的小菊花我一直都收着,幹了我也不捨得丟棄。我說他若是用那小□□做聘禮,我就嫁與他。隨口而出的玩笑話,他竟然當真,他爲何要當真?”
“他把漆盒交與菱香時,就說,‘菱香,把這個收下,不願嫁還是不能嫁都已經不重要。既然拿來我也不想帶走,不該,但也不悔。上天安排得相遇,卻不能說掐斷就滅,只要這花一直開着,我也就知趣、知足。’”
“哇哇”放聲嚎啕,無形的力量縱然苦味濃烈,那也拖拉着她,即便跌跌撞撞,即便冷冷清清,也要往前去。
兩天兩夜我都守在婉晴身邊,我已不覺自己還是喝藥敷藥的人。李延思是我的專屬太醫,不能進出永壽宮,每次翠艾送過湯藥,三兩口喝完,打發走她,我又接過婉晴的藥碗,一邊喂她,一邊鼓勵她嚥下去。哪怕卑鄙地暗示她達禮的感受,一用這招,她總能含淚慢慢吞嚥。
可嘆可悲呀,皇上的女人心裡念着別的男人才能努力活下去,這種矛盾的糾結在我心裡翻騰。但我最終又都是抱着“我只要婉晴活下去”的想法戰勝一切雜念,她願想着誰,我就陪着她想。
能喝下湯藥,還能嚥下米湯,當我從她枕頭下拿出手鐲,她便是又哭又笑,悽苦又滿足,抽咽着傾訴,“姐姐,他是第一個真正把我放在心上的男人,我願意偷偷想着他往後活。”
拭去她那悵悵無依的長淚,我坦白直言,“婉晴,姐姐沒資格求你把心放在皇上身上,越是真情難捨,就請把他深埋心底,就當是爲他好,也爲守護自己。切莫再衝動行事,你的親人,他的家人,誰都經不起株連九族。”
她微微點頭,微微含笑,我站起身放心往外屋去,翠艾正等着轉述菱香的“恐嚇”。我若是再不回承乾宮,她就違抗聖令親自過來把我架回去。
既是婉晴好轉,我就不能再讓菱香爲我擔憂,交待芸朵及其她宮婢好生照料婉晴,我該回宮了。
恪妃得知我要回,早早就在婉晴門前候着。這兩日她也過來探視,彼此也都客氣閒聊兩句。
告辭恪妃,正欲離開,突然後院傳來尖利喊叫,嚇得我心猛然一震。大家一併回身面朝後院方向,我詫異的目光隨後轉向恪妃。可她看上去並無驚訝,只是無奈。
“是靜妃,也該是到了這時候,又發作了。頭一次時,大家嚇得魂飛魄散。她大喊大叫,摔砸東西,有時憤怒,有時淒厲,不過也都被關在自己屋裡,伺候的奴才可是有的受。我們只要掩住自己的耳,鎖住自己的嘴,也就相安無事。”
這是什麼事兒,我怎麼從來就不知道,貌似永壽宮人所周知,但卻僅限永壽宮,這種大呼小叫還能圍得似鐵桶一般走不出任何消息。恪妃看上去文弱柔雅,她的管教竟然這麼嚴厲?
她嘆上一氣,委婉說明:“太后嚴令,永壽宮任何人只要到外面吐露半句,無論主子、奴才,一律賜死。”
誠懇請求,“如今皇貴妃趕上,請皇貴妃和身邊在場的人謹遵太后嚴令,當作什麼也沒聽到。一丁點兒閒言傳出,太后跟前都無法交待。本宮雖是永壽宮之主,可一邊是太后,一邊是前任皇后,只能俯首聽命,叮囑大家裝聾作啞,否則大家性命堪憂。請皇貴妃千萬謹守,體諒永壽宮的難處。”
說完竟是認認真真給我行禮,拜託我守口如瓶。
難怪婉晴從未提起,以她的個性,哪能不與我說道。太后居然下這麼狠絕的命令,她面上一向流露的溫和慈祥彷彿隱現猙獰。只是眼前我無意間掉進這泥潭,且還要莫名其妙守住雲裡霧裡?
詢問恪妃原由,她無從回答,別說主動揭秘,就是多靠近一步後院她都發顫,所以寧願稀裡糊塗,也不願瞭解半分。
俗話說得好,就算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倒不如先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