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晴心慌意亂地落跑, 達禮興頭高漲地猛追,我茫然不明地困惑。放眼四處望去,目及皆是枯草幹木, 彷彿不小心抖落一丁點兒火星就會惹禍, 一發不可收拾。
手背落下冰涼, 手溫熨燙水珠, 何物從天而降?目光擡望高空, 目逆星星點點,莫非天女散花?沒想到這天還真是體貼,我才擔心會火星四濺, 枯木易燃,它卻開始雪花紛飛, 撒下清涼。縱是激情四射, 也會停下腳步, 靜靜享受接下來的銀裝素裹。
下馬,牽馬入亭, 撓撓長馬臉,“你願意乖乖陪着我等他嗎?”
馬兒點點頭,鼻腔裡噴出重重的呼呼聲。環上它的頸脖子,抱抱,“算起來, 有些日子沒見他了, 有點想他, 只是不知他想不想我?”
馬兒把頭扭向一旁, 我跟着湊過去, “嫌我沒羞沒臊嗎?也就是在你跟前,我才這麼厚臉皮。也虧着太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否則我能在這兒侯着他嗎?盼着見他的人何止我一人。”
馬兒主動近前,馬嘴頂頂我的臉蛋,又是哼哼聲,受不住癢的我呵呵笑起。“你怎麼也會這個?”
背靠着馬身,兀自衝着它一陣白癡,“他對我的好真的不容質疑嗎?我若是木頭人該有多好,就不會在意別人的存在,這其中甚至還包括婉晴,他畢竟是皇上。可我若是木頭人,又怎會念着他?”
馬兒一陣一陣白氣呼出,我則一個一個寒顫打出,“晗冬的話時不時就會給我一鞭子,似乎在督促我保持清醒,可頭腦是清醒了,心卻是期盼的,怎麼辦?瞧這雪只會越來越密實,小碌子說他病了,也不知嚴不嚴重?”
馬兒又是咴兒咴兒聲,我指尖點向它額頭,“不許把我的心裡話告訴別的馬,知道嗎?”
沒理睬我,它忽地走出亭子,嘶鳴蕭蕭,馬蹄來回敲擊地面。我跟出,似懂非懂上馬,才握好繮繩,它自己就按捺不住飛奔而去。
疾馳的御馬銀蹄踏雪橫飛而來,熟悉的身姿接連打馬催急,勇猛的氣勢着實令人生畏。
我叫停座下之馬,從心底烘托而出的笑容,猶如沸煮熱泉,一直冒着暖氣,無數次雪片掩來,都被燙爲水露。
他越來越近,我雙眼一眨不眨,乃至於都能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的笑,火燎火繞。
下馬,路旁恭候,但雙目依然緊緊鎖住前方。終於雪花派出精兵強將,幾大片覆住我的目光,阻擋我渴望的視線,不容我再多看他一眼。
就聽得馬蹄聲停在身邊,極力睜眼看去,朦朧中見他下馬,突然自己被騰空抱起,猛然飛轉一圈,天地旋轉之際,一聲“上馬”,接着就被拋上馬匹。驚呼聲起,在他的支撐下剛騎坐馬上,他已火速騰躍而上坐在了我身後,我穩穩當當被他圈在懷裡。
緊緊相貼,又驚又喜,竟不好意思回頭瞧他。
“俯着腦袋作甚?老夫老妻你臊什麼?”嘶啞的聲音在我耳邊呢喃。
收起羞怯,不由小聲嗔怪,“皇上身子不適,怎能縱馬而來,乘坐御輦纔是。”
“朕本乘坐御輦,達禮飛奔來報,說你在前頭迎候,朕當即迫不及待就騎馬而來。天冷又下着雪,可不能讓你久等,再者,朕着實想念你。”
稍微扭身輕輕拂去落於他帽子上、眉眼上的雪花,“皇上要保重身子,妾妃不要緊。”
凝視他的眼眸,遲疑片刻,深藏的心意竟衝口而出,“妾妃也想念皇上。”
笑悅飛揚,驅聲大喊,御馬得令甩開四蹄,帶着我們迅疾馳騁。我的馬雖不負任何重量,卻未曾超越往前,始終緊隨御馬身後側。
直至接近湯泉行宮,他才勒馬停下,等待內大臣、侍衛們的長蛇隊伍跟上。
與他同乘御輦至行宮正門,皇后帶領諸位後宮主子在宮門前迎候,唯獨不見婉晴侯立其中。
把皇上迎進我的寢宮,他整個人立時萎蔫,半躺臥榻上的他時不時就陷入呆滯,方纔駿馬上的精神煥發轉眼變成黯然傷神。
給他呈上他特意囑咐的鮮湯餛飩,本以爲他的熱情會被瞬間激活,誰知他低落的情緒一瀉千里,“墨蘭,朕這次走了許多地方,或許是冬日的山川缺乏生氣,朕心裡空蕩蕩的,似乎可以容納很多,似乎又容不下一粒沙塵,朕除了頹喪還是頹喪。”
看得出來,風寒於他不過幾副湯藥就能見好,消沉纔是無藥可醫的頑症。
靈機一動,我換來一精緻小碗,只盛六個餛飩,“皇上,今兒個的餛飩可是精貴,妾妃用了六種秘方,除了妾妃這兒有,別的地方可吃不上。皇上若有興致一聽,那就請皇上吃一個,妾妃便說出一種,可好?”
“你倒是說說看,若朕聽着不滿意,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他挑眉威脅,但好奇還是點燃了雙目。
第一個餛飩囫圇嚥下,我便開始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皇上身邊帶着技藝高超的御廚,可卻惦着妾妃的粗陋手藝,可見妾妃做得還不賴,這就有了信心,此其一。”
一邊回我“耍賴”,一邊把第二個餛飩送入口中。
“雞湯雖濃郁鮮香,可層層浮油掩蓋湯色不說,還徒增油膩,所以妾妃一次次仔細撇去浮油,留得清亮湯色,濃香不減,這是妾妃的誠心,此其二。”
“和麪時妾妃加入雞蛋清,可使皮擀得輕薄,煮時又不易破皮,表面光滑,口感更勝一籌,這是妾妃的用心,此其三。”
“餛飩的餡料妾妃精挑細選多種食材,鮮肉、香菇、乾菜等等,萬千歸一,這是妾妃的一意一心,此其四。”
“餛飩下鍋,妾妃守在一旁,皮薄之物經不起長時間沸煮,混沌皮一現透明,撈出,多一分則爛少一分則生,正合適,這是妾妃的專心,此其五。”
“最重要的還當屬皇上願不願意吃下妾妃的心意,否則前功盡棄,多少努力也是白費。如今眼見皇上吃完,妾妃收穫安心,此其六。”
莞爾偷笑,“六心合併入得皇上腹中,不知此時心房可被注滿,仍是空蕩蕩的嗎?”
“你是把雞湯裡的浮油都撇到了嘴皮子上,是不是?油嘴滑舌。小小几個餛飩怎就被你賣弄出這許多花樣,若朕腹中還是空空如也,你待如何?”他盤腿坐直,劍眉高亢,臉色嚴峻,擺出嚴厲審訊的氣勢。
目的達到,我甘心服軟認錯,他卻又,“朕的心房容的可是六合之內(六合:天地東南西北,指天下),這些個餛飩如何能填滿。再去,多給朕弄些來,朕也好多給你一些安心,否則你豈不是於心難安?”
脫下僞裝的嚴肅,他敞亮而笑,我掩上屋門去往小廚房,回頭衝他做一個他看不見的鬼臉表示憤慨。
趁皇上在我屋裡休息的間隙,我去到婉晴院裡問詢,豈知芸朵說婉晴一早與我出去後再沒見回來。心懷忐忑不知該如何是好,正好見達禮帶人在我寢殿四周巡邏,我便上前向他問個明白。他說他追上婉晴,說了一會兒話,後見到護衛皇上的前鋒隊伍,婉晴着急回來找我,他則前去迎候皇上。
聽我說未見婉晴回來,達禮主動表示願意出外尋找,我再三表示感謝,但也請求他低調行事。他說心裡有數,一定幫忙找到,並悄無聲息給送回來。
***
太后行宮設下晚宴,母慈子孝的主題,後宮妃妾的恭順,祥和歡聚的氛圍,這都是必需的。婉晴依舊不在,只能相信達禮定能送她回來,大家跟前我再次謊稱她生病無法出席。
皇上入席後,詳細瞭解太后病情,此處的溫泉果真對太后的疾患特別有效。來了不過三五日,太后明顯神清氣爽許多,皇上心甚慰。只是滿桌豐盛菜式,皇上未曾動一下筷子,太后見狀,不免關懷問詢。
“朕中午一時貪口,在皇貴妃處吃得盡心,五臟六腑被填得滿滿當當,此時不想吃食,只想陪陪皇額娘便是。”話說着,笑意頻頻投來。
衆人在場,我不好如何,起身垂首躬身迴應,“妾妃廚藝淺薄,皇上說笑。”
太后和顏悅色,“皇貴妃的手藝哀家知道,總有些出其不意的奇思妙想,改明兒個也給哀家露兩手,哀家也饞你的手藝呢!”
“索性多做一些,讓大家夥兒都嚐嚐。雖說御膳房做的都是山珍海味,可吃久了也覺得膩味。”太后話音方落,惠妃便大咧咧直抒己見。
“說的是,本宮也想嚐嚐皇貴妃的手藝,何不明晚皇貴妃就給大家張羅一桌?”一開始就營造出的輕鬆也勾出了皇后的隨意,頓時,在場各位紛紛表示贊同,皆期待明晚我大展身手獻上一桌佳餚。
不料皇上面色一落,眼色一怒,冷語潑向在座各位,“皇貴妃爲皇太后下廚,那是孝道。可各位皆爲朕的妃妾,此次隨太后出宮,不想着如何鞠躬盡孝,反倒還尋思着讓皇貴妃給你們做吃的,都等着皇貴妃孝敬你們不成?”
大家慌忙離座,跪倒一片,不作遲疑,我自是跟隨大家保持一致。我知道他心裡本就環堵愁怨,果真三兩句不順耳他就怒氣橫生。
“福臨,息怒,難得聚在一塊兒。”太后依然好聲好氣,“都起來吧,回位坐好,有心無心孝敬,哀家不勉強。倒是皇貴妃過於操勞,日漸瘦損,若是誰主動搭把手,哀家看着也覺得欣慰。”
皇上斂收怒容,太后若無其事接着與皇上敘談。這下子,大家安安靜靜順耳聽着,誰也不敢多出半字。
皇上才從遵化昌瑞山一帶過來,他已經數次到此地行圍打獵。這塊風水寶地,大清才入關不久就被封爲皇室禁地,派有重兵把手,嚴禁軍民人等越入設窯燒炭,嚴防發生大火燒燬山林樹木,嚴密守護龍脈重地一帶安全無恙。
在皇上的描述中,太后和顏頷首稱是,不料皇上接下來不緩不急的一席話卻讓在座所有人頓時呆愕,“朕每次到此處都被這靈山秀水所震撼,羣山環抱的堂局遼闊坦蕩,雍容不迫,真可謂地臻全美,景物天成。朕已下旨,‘此山王氣蔥鬱,可爲朕壽宮。’它日,朕長眠於此,也算是清心舒暢,得償所願。”
太后眉間倏地拂皺,正色有訓,“福臨,你正值青壯,如何能端有這些消極哀怨。此處風水寶地不假,但‘壽宮’、‘長眠’之類的話休再提起。哀家尚在,你這豈不是傷哀家的心。”
皇上不以爲然,輕描淡寫自己的心境,“皇額娘無需緊張,兒子看得開。佛家有云,‘去除我執,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死一如,表裡不異,當下就能得大解脫,獲大自在。’”
太后站起身,怒色上揚,“恰恰相反,你若是看得開,腦子裡裝的就該全是朝廷要務,並非這些清心寡慾。回宮後,少接觸那些僧人,打起精神來,一心料理朝政。”
太后眼神犀利掃向在座各位,“哀家乏了,皇上身子也不適,早些回去休息,大家也各回各宮,散了吧!”
太后才轉身往後殿行步,皇上就離座揚長而去,這場晚宴終究還是不歡而散。大家站起行禮恭送二位,然後依尊卑次序出太后行宮。
尚未走出行宮大門,我便停下腳步,待大家離開後,我折返而回,正好碰上索瑪姑姑要去小廚房,給太后準備喝的。
二話不說,我便跟進小廚房,擼起衣袖忙碌起來。過上一會兒,索瑪姑姑端着托盤,隨我一起來到太后的寢屋。
見我領先而入,太后意外,快速用手帕拭去眼眶凝聚的淚花。待她面對我時,這份從容淡定仍然不真實,她很少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太后,這是我剛煎的靈芝茶,想着靈芝味有些泛苦,我調了點蜂蜜。聽得靈芝可以安神、助眠,怕只怕我手生,煎的不好,您可別嫌棄。”
接過索瑪姑姑遞過來的茶碗,太后抿入一口,“確實有點含苦,但流溢清香,蜂蜜入味正合適。”
忽地,她喉間哽咽,憂容復聚雙眸,擡着茶碗的雙手略微抖動。猛地,她咕嘟咕嘟喝光靈芝茶,重重把茶碗放下,起身拉起我,半推半送,我站到了寢屋外。
“好孩子,一衆人等離去,唯獨你放心不下返身而回,哀家這心真不是滋味。去吧,哀家不想在你跟前泣淚,福臨他今晚傷極了哀家的心。回吧,讓哀家一個人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