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日到慈寧宮請安,太后忽地提到皇兒時,我的心情轉眼快速沉落,臉上的笑容瞬間隱去變得面無表情。我的變化太后豈能看不到,只不過她今日怕是不想讓我回避這件事。
“墨蘭,福臨親自爲榮親王寫下《皇清和碩榮親王壙志》,你看了嗎?”
我搖搖頭,實在是那日回宮後,我與皇上又形同陌路,彼此不相見。
接過太后遞來的金冊,我緩緩展開,皇上熟悉的筆跡落入眼中,書寫穩健、大氣,想必寫時極爲用心,極爲專注。
“和碩榮親王,朕第一子也。生於順治十四年十月初七日,卒於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蓋生數月雲。爰稽典禮,追封和碩榮親王,以八月二十七日,窆於黃花山。父子之恩,君臣之義備矣。
嗚呼!朕乘乾御物,勅天之命,朝夕祇懼,思祖宗之付託,冀胤嗣之發祥,惟爾誕育,克應休禎,方思成立有期,詎意厥齡不永。興言鞠育,深軫朕懷,爲爾卜其兆域,爰設殿宇周垣,窀穸之文,式從古制;追封之典,載協輿情,特述生歿之日月,勒於貞珉,爾其永妥於是矣。”
淚花在眼眶中閃動,隨即潸然落下,字字句句透出的深情與惋惜無不讓我感動。
我把對皇兒的思念深深埋在心裡,而他把對皇兒的追懷坦坦蕩蕩向天下人表露。疼愛自己的孩兒,無需別人說三道四,這就是他,張揚的他,張揚的愛,讓我害怕的愛,這次卻讓我感動不已,誰讓我們都深愛着這個不過百日的孩兒呢?
“墨蘭,哀家一直不忍提榮親王的事,就怕你傷心。再看看福臨,封皇四子爲和碩榮親王,爲榮親王修建高級寢園,一再遣官祭拜榮親王,親筆寫下《皇清和碩榮親王壙志》,一個百日的孩子享此殊榮,厚寵之極,不是嗎?”
我拿出手絹拭去眼淚,太后跟前垂淚未免失態,太后愈發溫和,“墨蘭,哀家心裡很清楚,爲了皇后你受了委屈,福臨他氣的不是你,他是在氣哀家。別看他一如往常和和氣氣在哀家跟前問安,可他心裡的氣始終都在,要不然他爲何不願見你,心裡的氣不消,他就無法面對你,長此以往,該如何是好?”
太后一語道破,難怪上次辛勞照顧他一夜,原本看着就是冰釋前嫌,哪知惠妃一提我是奉太后口諭而來,他臉色立刻陰暗,火氣轉眼燒來。
“墨蘭,福臨他對你怎樣,你心裡最清楚,依哀家看,你剛纔的落淚可不單是爲了榮親王,恐怕也有對皇上用心的感動吧?他是皇上,你是他的皇貴妃,你的心思還是要多放在他身上,你在他身邊照顧他,哀家才放心,他更是求之不得。當然,你孝順哀家,哀家也高興,可你們和順,哀家才能頤養天年,不是嗎?”
皇上是九五至尊,太后是後宮之首,明明是兩人之間暗潮洶涌,可誰也不能低頭,他們的身份不容許,誰該低頭呢?是我,看來也只有我。
從慈寧宮出來,回承乾宮的路上,擡頭遠遠看見乾清宮殿頂黃色琉璃瓦投射出的一抹金黃,我不禁爲自己嘆息,我這夾板氣何時是個頭?
翌日慈寧宮請安,太后又給我出難題,回來後我就一直坐立不安。
經太后與皇上商議,決定認養三位格格,分別是皇上的五皇兄承澤親王碩塞的女兒欣瑤,安親王嶽樂的女兒玥柔以及簡親王濟度的女兒娜敏。欣瑤十一歲,玥柔七歲,娜敏六歲,除了娜敏尚未確定,欣瑤被指給了十三歲的尚之隆,而玥柔被指給了九歲的耿聚忠。三位格格將被接進宮養育於宮中,待到成婚的年齡再逐一下嫁。
娜敏額娘是簡親王的嫡福晉,並且還是皇后嵐珍的親姐姐,不用說娜敏就由她的皇后姨媽來撫養。三阿哥玄燁很快就要回宮,太后打算把三阿哥留在慈寧宮撫養,所以欣瑤和玥柔需由後宮主位正妃領養。
仔細回想,欣瑤便是當日那位競猜謎語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格格,言談舉止嫺靜有禮,並且頗有文采,她的阿瑪是文武全才的承澤親王,難怪這孩子出挑。
玥柔的入選也在情理之中,可也不免讓我一場歡喜一場憂。歡喜的是,她得到太后的賞識自然說明她的出色,憂的是她才七歲,她的命運自此就被綁住,未來日子的好與壞完全取決於那位九歲的小額駙能不能給她幸福。
一聽太后說到玥柔的名字,我便毫不猶豫想要領養,或是愛屋及烏或是對玥柔一見傾心,總之就是想讓她留在我身邊。可我忍住沒有當即表明,太后於我的心或多或少是知道的,我不敢輕易表明就是猜不透太后會作何感想。我只得模棱兩可表明此事非同小可,因爲兩位格格已經定下親事,撫養過程不能有所閃失,容我回去認真考慮,儘快答覆太后。
晚膳吃在嘴裡,卻食不知味,滿腦子都是玥柔的身影。撫養玥柔不是問題,不知是心裡有鬼還是怎麼的,就是擔心太后會對我存有異樣的想法。
如果同時撫養兩位格格,倒也可以抹去過多無謂猜忌,可壓力就會增加,直至孩子們下嫁之前都要盡心盡力。她們身上可都是揹負着別有用心的政治聯姻,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萬無一失地照顧好她們。
說起欣瑤格格,應該算是與皇上血緣最爲親近的格格,只可惜承澤親王碩塞以及福晉早逝,欣瑤也失去了雙親之愛。思來想去,卻又擔心太后讓別的妃子撫養玥柔,一咬牙,心一橫,立即帶上菱香疾出承乾宮直奔慈寧宮而去。
急匆匆踏進慈寧宮,看到皇上與太后正坐着閒聊,想要轉身逃走顯然已不可能,慌則生亂,現在正是皇上到慈寧宮請安的時間,光想着玥柔的事情,反倒把這拋之腦後。
硬着頭皮走進殿內,我也不知自己是什麼表情,內心的慌張卻是層層翻滾。對於我的突然出現,太后與皇上也是一臉意外,可太后很快就反應過來,“皇貴妃,你是不是爲了撫養格格的事情而來?看把你着急的,明日過來請安再說也不遲,又不是迫在眉睫。不過你來得也正是時候,哀家與皇上正說這事兒,難不成你能掐會算,還真是挑對了時機。”
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成,真不知該如何揉捏我臉上的表情,特別是皇上那寡淡的目光盯視着我,更加讓我無所適從。
太后漫不經心地道:“這件事不用和哀家商量,有什麼想法直接稟報皇上,皇上應允即可。”
沒想到皇上卻又說:“這事兒本就是皇額娘操辦,理當由皇額娘決斷,有什麼結果告知朕一聲即可。皇貴妃你要說什麼,快些向皇額娘稟報吧。”
又來了,母子倆又來了,我若是神婆能掐指一算,我斷然不會出現在這裡,現在我說也不好說,走也不合適。
太后站起身,居然發話:“哀家乏了,墨蘭,有什麼就說與皇上吧,犯不上再勞我費心,你們自己商量吧!”說完索瑪姑姑過來扶她步去後堂,屋內只留下皇上與我。
太后此舉何意,莫非她心如明鏡,早已知道我要說什麼。如今皇上在此,她無非是製造機會讓我主動拉下臉求皇上,緩和皇上與我之間的冷戰。如此用意我倒是體會十分,可要主動獻媚皇上,這顯然不是我的強項,我怕是一分討好也做不出。
我傻站着不知該如何開口,剛纔路上醞釀的說辭完全用不上,我連擡頭看皇上的勇氣都沒有。
許是我半天不作聲,皇上先沉不住氣了,不冷不熱地問道:“你不是要與朕說兩位格格的事嗎?怎麼不說話了?”
我支支吾吾,心裡明明知道要什麼,可就是無法對皇上說清楚,迅捷看他一眼,隨即又低下頭。
皇上站起身,聲音中透出不耐煩,“怎麼,只想與皇額娘說嗎?朕還不想聽了。”說完,他轉身大步邁出徑直而去。
這下子我可傻了眼,去找太后,太后肯定不高興,沒準還要數落我,明明說好皇上答應即可。我要是不向皇上開口,到時太后一生氣把玥柔交給別的妃子撫養,我豈不是追悔莫及。
“皇上,等等。”隨着我的一聲喊叫,我帶着菱香趕緊追出去。奔出慈寧門一看,廣場上不見一個人影,是他們消失得太快?還是我思考得太長?直奔乾清宮?
還是先到慈寧花園走走,想想該怎麼說方可挽回餘地。
才踏進慈寧花園,不遠處的銀杏樹便吸引了我的目光,只可惜夕陽已經歸去,黑幕就要掩上大地,不然這黃澄澄的樹葉在夕陽的照射下一定格外迷人。
天色黯淡許多,四下看去似乎沒什麼人,再加一時興起,我便毫不顧忌地一邊跑向銀杏樹一邊對菱香說:“這兩日不時大風揚起,樹下一定吹落不少樹葉,我要去看看。”
菱香慢悠悠在後面跟着,“主子都愁眉不展一天了,到了這會兒纔看到你高興一些,天快黑了,當心別摔倒,這要看也看不出什麼。”
我興致勃勃跑到銀杏樹下,地上果然鋪了一層厚厚的樹葉,踩在上面傳來好似悉悉索索又好似咔嚓咔嚓的聲音,我不由地樂呵呵笑出聲來,“菱香,樹葉的聲音真是好聽,用耳朵就行,我什麼都不想看。”
“也不知這園子裡還有沒有人,要不奴婢四處看看,主子也趁機撒歡吧,樂一樂咱們就回去。”
我像個撒嬌的孩子,故意拖長聲音笑道:“菱---香,你真好,我可要瘋玩啦。”
我一會兒單腳踩,一會兒雙腳跺,一會兒轉圈,一會兒竄到這邊,一會兒蹦到那頭,腳下的樹葉也極爲配合,我不同的動作總會引出不同的聲音,我彷彿就是演奏者,而這些銀杏葉就是我的樂器,我們的默契配合直惹得我串串笑聲飄散出去。
腳下演奏還不過癮,我又出手玩起銀杏雨,我的雙手儘可能多地摟起樹葉往頭頂上方揚起,樹葉嘩啦嘩啦下雨一般拂在我臉上,打在我身上,灑落在我周圍,我竟高興得忘乎所以大聲笑起來。
菱香似近似遠的聲音不時提醒我,我也不顧不管接着再來,樂此不疲來回折騰樹葉,反覆不休地一再製造漫天飛雨,漸漸地菱香也懶得再提醒,沒了聲音。
涼秋來臨,入夜寒意襲至,這時候誰還會跑這裡來。
再一次我揚起樹葉,樂滋滋擡起頭讓臉龐迎向葉雨,葉片繽紛而落,或許是灰塵也被我揚起,不想眼睛一下迷住,有些刺痛,睜不開雙眼的我大聲叫喚菱香過來給我吹一吹。
沒聽到菱香應答的聲音,只聽見腳踩樹葉的聲音慢慢靠近,我着急地向聲音的方向招手催促,“菱香快來,幫幫我,眼睛好難受。”
腳步聲在我身前停住,我的臉隨即被一雙手捧住,從天而降的雙脣親了親我的眼,然後又吹了吹,這氣息我熟悉,是他。
驚慌的我雙手停在半空不知所措,聲音有些發顫,“皇上,我?”
他沒說話,又朝我的眼眸吹了吹,還不錯,眼睛舒服多了。
“多謝皇上,妾妃沒事了,皇上放開我吧。”
他沒有任何想要撒手的意思,我只好試探地問道:“皇上還是生我氣嗎?”
他聲音略顯乾澀,“氣,實在是可氣之極!你說,要怎樣才能讓朕消氣?”
被他捧住的臉除了面對他根本就無處可躲,“妾妃不知道,還是皇上告訴我。”
他卻婉轉嘆息,“墨蘭,朕該拿你怎麼辦?”
我還沒回過神來,他的雙脣就竄到我脣上,他就好似在沙漠中長途跋涉的步行者,乾渴焦灼之際發現綠洲中的一灣湖水,瘋狂地狂亂吞噬。透不過氣幾乎窒息的我好幾次想要推開他,可他輕易就拽緊我,愈發肆無忌憚猶如火龍一般緊緊纏住,就連地上的枯葉彷彿也被他燃燒殆盡。
被他圈緊懷裡,他不假思索就答應了我希望撫養欣瑤、玥柔的請求,接着他放開我,一手擡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不得不正視他的雙眼。他非常認真非常嚴肅地告誡我:“日後任何事都必須站在朕這邊,絕對不準以死要挾於朕!”
“皇上,其實我······”本想婉轉解釋我的苦衷,可誰知才蹦出幾個字,他就迫不及待封上我的嘴,堵回我的話。
這一次,他很溫柔,也很細膩,慢慢升溫,層層推進,口中的火焰彷彿偷偷溜進我的心中,一點一點烘烤我冰涼的心。消融的冰水迴流,在口中化作甘甜,心房的溫度漸漸蘊熱,心神也開始飄飄然迷亂紛紛。
突然,冰層燒融斷裂,一聲哀痛發出,我的指尖護向下脣,臨了他居然派出他的尖牙利齒咬了一口我的下脣。
“牢牢把朕的告誡記在心上,不容辯解,懂嗎?你還想說什麼?”
忍住下脣的生疼,倒吸一口涼氣,不作它想,乖乖投降,“墨蘭聽皇上的,從今往後,皇上說什麼就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