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頭疼一時難消,也常輾轉翻覆,但皇上不吵不鬧。等到頭疼好些,他翻轉的次數變少,漸漸也睡得沉穩許多。
我就這樣守在牀邊,直到天已破曉,我都不曾合過雙眼。
天明時分,見他踢開被子,我趕緊給他蓋上,這時他睜開惺忪睡眼,注視着我,嗓音暗啞地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真想給他一榔頭,看來是酒醒了,我耐住性子回話:“皇上酒後身子不適,妾妃過來照料。”
他自己坐起,嘴裡卻冒出,“朕不曾宣你過來伺候。”
差點脫口而出是奉太后口諭而來,可想想還是忍住,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見識,唉,也只能如此寬慰自己。
“朕問你話呢?看你那一臉陰晴不定的表情。”
“皇上不願看到妾妃,這就退下。”
本想離開,他伸手拉住我,拽我坐於牀沿, “朕什麼時候說讓你退下,朕不過是逗逗你。”
他靠過來從身後抱住我,“你一直在朕身邊照顧,朕都知道,只是頭疼欲裂,不好與你多說話。”
“皇上,日後喝酒還是適可而止,別再這樣。”
“朕就是想不明白,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朕?”
我扭頭看向他,不料這一看竟與他的臉碰了個正着,兩人鼻尖輕觸,心一亂我趕緊回頭,這種近距離的親密接觸,總讓我不自禁想要避開。
休息夠了,他倒是有了力氣,硬是扭過我的身子與他面對面,他眼中的火花迸出,他的氣息透出他的渴望,他的脣落到我脣上細細碾壓、吮吸時,我好像已經料到又好像措手不及,一動不動,就連雙眼都是又驚又恍地瞪大着。
雙脣的觸碰已不再滿足他,他的舌尖也不再安分守己,彷彿也想參與分一杯羹,但是吳良輔在門外的一聲輕喊“皇貴妃,皇上起身了嗎?要不要傳早膳?”立時打斷了他的步步推進。
趁他一愣,我推開他趕緊起身快步走到門前,整理一下自己,打開門讓吳良輔進來伺候他晨洗。
洗簌、早膳,他的臉色忽而陰沉忽而放晴,吳良輔戰戰兢兢小心伺候,挑不出任何毛病,可他眼中射出的寒光猶如冷凍射線隨時會把吳良輔凍成冰棍兒。我的目光與他交會時,他卻又桃花泛春,曖昧的神色一波一波襲來,慌得我連忙轉移視線。
皇后、惠妃、靖妃、順妃四位蒙古主子一併過來探視,皇上精神見好,對待諸位妃子也是和顏悅色,皇后表達關懷的每句問候,皇上都一一應答,皇后也是微笑連連。
惠妃的表現也極爲乖巧,特別是還好心好意告訴皇上:“皇上可要好好嘉獎皇貴妃姐姐,身子本就虛弱,太后昨晚傳口諭時想必都已睡下,急匆匆就趕來伺候皇上,看看皇貴妃姐姐,滿臉都是憔悴。”
皇上和氣的臉色轉眼陰沉下來,“朕累了,你們退下吧,皇貴妃過來扶朕躺下歇會兒。”
皇后的微笑在不解中悄悄散去,只得帶領諸位妃子行禮退出。送她們邁出乾清宮殿門,剛轉過身,只聽得惠妃一聲驚呼,趕緊回身,看到惠妃差點摔倒,所幸站於身旁的靖妃拉了一把,否則只怕是已坐到地上。
我疾步過去,大家一同看往地面,但見一塊地磚翹起,找到罪魁禍首,惠妃一邊狠狠踩踏那塊地磚,一邊氣急敗壞大聲嚷嚷:“什麼破地磚,工匠們都是怎麼幹活的,這可是乾清宮,這還了得。”
皇后制止住惠妃,勸她別再嚷叫,皇上在裡面都能聽見,既然沒事兒就趕快回吧,說着衆人便一併離開了。
回到暖閣,皇上卻又坐起,滿臉烏雲密佈,焦躁不寧地吼道:“吳良輔,惠妃是怎麼了,大呼小叫吵死人了。”
聽完吳良輔的回稟,皇上猛然站起,橫眉怒目,“修繕乾清宮所費金錢鉅萬,朕搬進來不過兩年,現如今經雨輒漏,牆壁欹斜,地磚亦不平穩階石坼縫。若非工部內官監各官疏忽怠玩,不用心督造,工匠也草率從事,何以致如今這副模樣。吳良輔,傳朕令,著詳察該衙門經管各官、營造人等,嚴行議處具奏。”
吳良輔一時反應不過,愣在原地,皇上抄起枕頭扔過去砸在他身上,“還愣在這兒做什麼,等着朕砍你腦袋嗎?混賬東西,這些年你不是內官總管嗎?可惡至極,連朕的乾清宮都敢如此,何況它處,這次朕若不嚴懲,一個個當朕是擺設嗎?”
吳良輔倉惶而出,就連腳步都失去分寸,凌亂不堪。
暖閣裡只剩下皇上與我,他的怒氣讓我心驚畏懼,自從皇后她們退下,我就察覺他心裡憋着氣,現今爆發出來,怕也不只是燒向吳良輔一人,該不會輪到我了吧?
“皇貴妃,你怎麼還在這兒?既是奉了皇額娘口諭而來,是不是該去向皇額娘覆命了,你把朕照顧得很好,去向皇額娘討賞吧!”
果不其然,不單衝我發火,而且還句句夾槍帶棒。辛苦一夜,疲累不堪的我還要接着領受這些,失望之情襲來,於是我福福身,回道:“向太后覆命,妾妃自是不忘,但若是爲討賞在此伺候皇上,倒也不必。既然皇上見我於此有氣在身,妾妃退回承乾宮便是。”
未及退下,皇上便接着吼道:“除了皇額娘,也沒人能請得動你,若不是皇額娘傳你口諭,朕便是再難受,你也不會來見朕,是不是?”
皇上聲聲質問,我無言以對,他說的沒錯,昨晚吳良輔給我跪下時,我也沒打算過來。
“尋常百姓人家,爲夫的身體不適,爲妻的伺候在旁再自然不過。可朕卻不一樣,這種時候只是一堆奴才侯在身旁,墨蘭,你是朕的妻子,你過來照顧朕,不是天經地義嗎?”
皇上的語氣不再強硬,甚至變得無奈,心頭涌出汩汩辛酸,看向皇上的同時,眼中的憂傷也自然流露,“皇上說得在理,尋常人家確實如此,可這是皇宮內院,皇上就是皇上,三宮六院裡住的都是皇上的妻妾,墨蘭只是其中之一。若論妻子的名分,除了皇后,無人能擔當,我自是不敢逾越。”
“朕要立你爲後,你又爲何以死相逼,現在反倒在這兒理論這些,你是不是存心氣朕?”他的惱怒之火再次燃起。
我討厭談這個問題,做不做皇后,是不是他的正妻,早已不是我們兩人的事兒,再怎麼理論都只是憑添傷害。
我的疲累愈發擴散,“皇上精神才見好,別再動怒氣壞身子,歇會兒吧,等會兒還要接見朝臣理政,妾妃告退。”
我的勸慰反倒惹他眼中怒火愈發升騰,“朕才提此事,你便急於躲閃,你終究還是站在皇額娘一邊違逆朕的心意。”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找個東西砸暈他,他頑固起來說什麼於他都是充耳不聞,忽地心口一陣疼痛,我竭力忍住,鬼使神差之下我偏偏想起,於是說道:“最近妾妃一直抄寫皇上送來的《心經》,雖不懂其中含義,但早已牢記在心,妾妃背背看,皇上也請耐下性子聽聽看。”
不等他開口,我便不緊不慢背誦,字字句句流暢得完全無需多想,自然而然緩緩而出,等我背完時,他的怒火早已熄滅,只是怔怔呆看着我。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請問皇上,何爲‘五蘊’,妾妃不懂。”
“色蘊、受蘊、想蘊、行蘊、識蘊,色蘊屬物,受、想、行、識四蘊同屬精神。”他對答如流,不過顯得機械。
“‘五蘊皆空’,如何皆空?”
“與‘空’相對爲‘有’,世間一切生滅現象並非實有,名義‘有’,名義‘空’,關鍵在於你如何看待?”
我靜靜忖度,突然恍覺自己總是憂傷再也見不到皇兒,其實閉上雙眼,靜心感覺,彷彿圍繞我的空氣中,到處都瀰漫着皇兒的奶香氣息,我能聞到他,到處都流動着皇兒的咿咿呀呀,我能聽到他,皇兒滿滿地裝在我心裡,實實在在,他沒有離開。
“墨蘭,你怎麼了?”皇上輕聲發問。
我睜開眼看着他,“皇上,爲建皇兒寢園,圈佔不少土地,所幸皇上體恤,圈內民間年久墳墓、寺廟照舊留存。另修塋殿,只求勿要勞民傷財,但期堅固,足蔽風雨,不必華侈,懇請皇上恩准。”說罷,我行禮謝過,躬身退出。
臨轉身出門,我回頭看向他,他仍是不可思議地凝視着我,“得皇上解答,妾妃若有所悟,任何賞賜也不及此。皇上親自抄寫《心經》送與妾妃,任何名位都難以相提並論,妾妃知足。‘有’與‘空’,皇上開解於我,也請皇上開解於自心。”
“墨蘭!”
他喊我,沒理他,毅然邁步離開乾清宮。他是皇上,我知道,除非他派人把我強行逮回去,否則我只想快步奔回承乾宮。我累了,四肢就快散架,只想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