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外•陳麒
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我, 可他什麼也沒有說。
這是我一直認識的趙小沫。
一步錯,步步錯。當初陳麟這麼說話的時候聽着簡直就像是有意在等着看我笑話。不過我知道不是,因爲我瞭解他。麒麟座下, 曼佗雙生, 千年又千年, 他一點沒變——看着輕佻散漫, 其實比誰都頑固。
那一次, 無常們捧着生死簿來向我討人,說近三百年的生靈亡魂對不上數,人死了上去引, 卻發現只剩下零散的死魂。拜託顧戌查了查,原來罪魁禍首是個老要飯的, 不知從哪裡得來的邪書, 記着早就被禁了的散魂之術。這老丐, 按說該死了幾百年了,可卻一直活着, 原來是每當將死之時,就抓個人散了魂續自己的命。
事情原本很簡單,我上去,收了他,把那些替死鬼的魂接下來交給下面修修補補。
可是我始終沒有找到那本書。
在人世逗留的幾年, 我一直住在顧戌的住處附近, 找這本書的下落, 也就是那時, 遇到了跟着七貝勒同去雍和宮求母子平安的偏房太太, 青嬰。
我知道書在她那裡。
可是她不肯還。
可悲的女人想用一本書留住我,她很清楚, 拿到書,我就會走。那時的我,有太多時間跟她耗,只是陳麟一直警告我夜長夢多,只是我一直沒有聽。
直到我親眼看到我身邊的無常從她肚子裡掏出兩個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嬰魂,我才明白爲什麼幾千年的規矩,我們不能動情,我們不能與活人太過接近。
讓我怎麼告訴她,是我殺了她的一對孩子。
她每一次悄悄溜出貝勒府的時候,臉上都掛着無比幸福的笑容。而當她終於被那高牆大院掃地出門,住進別院做了棄婦,我就成了她的全部。
我想過躲開,尤其是看見她因爲與我太過接近而日漸憔悴的時候。我特意去查了輪迴簿,可那上面怎麼也找不到她的名字。
那個時候,我和陳麟誰也沒有想明白爲什麼。
最後那段時間,她輕得好像空氣做的,本來就白皙的皮膚更是白的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那下面血管的脈動。大概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一天,她把書還給了我。
拿到書,我馬上回到了下面,從現在起離開我的話,她的健康應當可以慢慢恢復,卻不想那書上的內容,她已爛熟於胸。
緊接着沒多久,我隔着忘川看到了她,好好的年輕的生命,只剩下殘碎的魂魄。
她也看着我,那眼神,我每每想起,都如同歷經冰雪過境。
是我對不起她。
我開始幫她四處尋找她散落丟失的魂魄,這一找,就是將近百年的時間。陳麟也在找,但我知道我跟他的目的不同。他是想補上輪迴簿上丟失的那一筆,收了該收的魂,然後順其自然的投進輪迴。但我卻堅信如果不是因爲我,她本該在世上好好的活着,靈魂補全,我就送她回人間。
我,陳麟,和青嬰,是同時看着那個孩子出生的。
那些我們一直找不到的零散的死魂,竟在無人發覺的時空裡自行融爲一體,雖不完整,卻奇蹟般的轉世爲人了。
也是因爲靈魂已經回到人間,青嬰殘餘的魂魄無法再支持她的存在,她開始離不開她本身身體陳屍的井,開始漸漸衰弱,只能像當年的老丐一樣靠着吞噬別人的魂來維繫。她把她殺死的人的名字一個個釘在牆上,我就一個個把他們填進生死簿,給他們新生。
第一次,她選擇了11院的夫婦,女人肚子裡有一對即將臨盆的雙胞胎,人死的時候,它們破腹而出,我知道青嬰爲什麼要這麼做,可我沒有阻止。
那一天,是1985年8月20日,陰曆七月初五。
我看着那孩子一天天長大。
看了幾千年的死人,這是我頭一次認真去觀察一個鮮活的生命如何成長。
看着他第一聲啼哭,第一次笑,學說第一句話,學着邁出第一步,第一回跟人打架,第一回背書包上學,第一回挖人家墳頭。
看着那張眉清目秀的臉,隨着時間的增長,與當年的青嬰慢慢的重疊,又漸漸的區別。
趙小沫。
安靜裡帶着倔強,性情溫和卻有着極強的個性。他總是有自己的主見,總是大膽的去判斷,卻很少與意見相左的人起爭執。
趙小沫18歲的那一年,青嬰來求我。她要我把她的兩個孩子送回人間,用當初那對夫婦嬰兒的靈魂來補它們的死魂。其實我們都在等這一刻,兩部分靈魂終歸會融合的,抹掉的那一個,是青嬰還是趙小沫,我猶豫了——毋庸置疑,青嬰要殺了他,自己就可以復活,而陳麟要收了他,連同青嬰一起,如果說原本我的縱容是在幫青嬰,那一刻,我猶豫了。
我不想看那個孩子死,不想把他的存在就這麼抹去,那時我並不理解我的想法爲什麼會突然改變,我只知道,我想看着他繼續演繹他的生命,來充實我的記憶。
我把安琪和安娜送回了牟家,而青嬰則在那一年的七月初五殺了牟金川和劉玉香。原本屬於牟家的一對外孫女,從此操縱了兩個活死人,沒有任何人覺出不妥。而它們體內充溢着的,是青嬰孩子的靈魂,是與趙小沫一脈相傳的骨血靈魂。
這份特殊的牽絆,隨着一紙錄取通知書,順理成章的將趙小沫引到了北京,引到了大井衚衕,引進了11院,青嬰觸手可及的地方。
於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對面的看到這個我關注了23年的孩子。
雙目對視那一瞬間,一秒鐘,我推翻了百年的決定。
他的靈魂認得我。
對,是他的靈魂,趙小沫的,不是青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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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問自己,爲什麼可以這樣的肯定,肯定那靈魂已經屬於他,而不是青嬰?後來我想通了,因爲我對青嬰的靈魂,有歉疚,有同情,有憐惜,但從未愛過。
但這個人,從出生起點點滴滴都觸碰着我的心,這感覺,我見到他時才明白。
他第一次呆頭呆腦的叫我“陳老師”。
他在我懷裡昏過去。
他被噩夢驚醒,我去陪着他,他蜷成一團睡着的時候,小心翼翼的枕着我的胳膊,連他自己都不記得。
他不知情的抱着我空出的身體哭得撕心裂肺,我終於忍不住告訴他實情。
他用腿磨蹭着我的腿,用吻回絕了我的擔心,對我說,繼續。
每當這個時候,總有一種感覺,我枉活了好幾千年,竟不識一個詞叫做相愛。
我最終的選擇,連陳麟也不知道。
我要把他缺失的靈魂補完整,那是青嬰真正的輪迴,也是趙小沫活着的權利。
我抱着他幾乎虛脫的身體,感覺他輕微的顫抖和零亂的脈搏。黑暗中,他的淚落在我臉上。
小沫,他總是很堅強。
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問我,可是卻什麼也沒有說。
我把他的頭壓下來,吻在他脣上,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狠狠的迴應了我。
這是我一直認識的趙小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