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八年春,冰雪初融,細雨霏霏,枝頭上嫩黃的臘梅猶自傲立風雨,另一頭的幾株梨樹上早早綻出幾點如雪的小花。福大命大的顧侍郎又在牢裡苟延殘喘熬過一個寒冬,溫雅臣拱着手煞有介事地上門賀喜:“可喜可賀,禍害遺千年,聖人誠不欺我。”
顧明舉忙不迭起身,雙手抱拳笑容可掬:“同喜同喜,溫少昨夜又是小登科。”
微微敞開的衣領下赫然一點嫣紅,還未走近就能聞見一股撲鼻的甜香,不用猜都知道他是從哪兒來。顧明舉攏着手,樂呵呵瞄他微微透開的衣領:“敢用正紅色的胭脂,必定是個膚白賽雪的大美人。倚翠樓的龐嬤嬤還在嗎?翠瓏姑娘可好?”
“贖身嫁人去了。是個南邊來的富商,年前跟着坐船走了。”溫雅臣臉不紅心不跳,故意又把下巴擡一擡,赤紅色的半抹印子跳出雪白的衣領,大大咧咧掛在脖頸上。雙脣微抿,飛眉入鬢,說不出的張揚跳脫。
顧明舉的視線一一落掃過他頭頂嶄新的攢絲八寶嵌翡翠錯銀冠與身上花團錦簇的衣袍。三五月光景,溫少脣紅齒白依舊,面如冠玉,目似點漆。一身寶藍色錦衣盤金線綴珍珠,精工細作,襟口的鈕釦赫然是水色通透的玉石。腰際更是垂垂墜墜,荷包香囊白玉佩,更別出心裁佩一柄月牙狀西疆彎刃短刀,墨色刀鞘純金吞口,刀柄上藍汪汪一枚鴿蛋大小波斯寶石。世家千金都不及他的鮮豔華麗。襯着一張陰柔細緻的俊美面孔,活脫脫便是說書人口中養尊處優的公子王孫:“過得不錯?”
溫雅臣懶洋洋地答:“還成。”既不說高興也不說難過,繡着重重花紋的衣袖下,指間碩大的雞血石戒指幽幽不定閃着紅光,連帶他泛着水光的眼角也被暈上淡淡一抹赤色。
顧明舉嚼着草蓆上扯下的枯草閒閒發問:“近來有什麼熱鬧?”每次溫雅臣來,能聊的無非是那些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語。家國大事什麼的,溫少不懂,問他還不如問門口那個老獄卒。
“沒什麼有意思的,剛過完年,聖上龍心大悅,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惹事。前兩天飛天賭坊那條街着了火,燒了整整一夜,聽說還死了人。哦,對了,南邊來了個新戲班挺有意思。”喝茶聽戲鬥狗打獵,紈絝子弟的花樣來來去去就是這些,“難得有新戲班進城,人人都去看熱鬧。”
溫雅臣斂下雙眸,正望見他下巴上青黑色的鬍渣,昔年驚豔京華的顧探花如今全然一副鬍子拉碴的落拓模樣,哪裡還能看出半點風流肆意的精絕雅緻?這是因爲時光不留情,抑或世道滄桑催人老?想起前些日子在大殿外見到的嚴鳳樓,升官後的嚴大人瘦得比從前更駭人,形銷骨立的樣子,遠遠被百官排擠在外,背脊縱然挺拔如鬆,卻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悽楚孤絕,彷彿風再稍大些,這副錚錚鐵骨就要被錯落不停的雨點打得粉碎。那麼精明幹練的兩個人都被消磨成這樣,有些事,真的一點都碰不得,醉生夢死總好過生不如死。
不知不覺,一片死寂。遠遠地,曲折幽暗的高牆後依稀傳出幾聲風聲,兀然長長一聲尖啼刮進耳中,淒厲入骨。顧明舉端然不動,溫雅臣卻止不住渾身一顫。
佯作不在意他眼中的動搖,顧明舉叼着枯草興味盎然:“新戲班?”
“嗯。”握緊雙拳強自鎮定心神,溫雅臣咬牙剋制着心底的恐懼,“是個坤戲班,連小生都由女子裝扮,戲也是新的,沒見過。”
依稀是出才子佳人戲,才高八斗的富家公子與傾國傾城的小姐,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後花園私定終身。原以爲兩情相悅可成雙,誰曾想公子家中另有一位兄長,兄長同樣青睞小姐。公子父母早逝,種種皆由兄長定奪。兄長大權在握強橫霸道,公子年幼孤苦柔弱無依。種種曲折過後,心上人無奈成了長嫂,公子悲痛欲絕又無可奈何,痛哭流涕誓言終身不娶,更找來無數面容肖似的女子,納入後院,日夜醉生夢死……
這戲班的戲也排得古怪,如說書一般,每日只演一折,每三日方再演下一回。如今正演到兄長棒打鴛鴦,公子尋肖似之人醉酒寄情。那公子扮相俊美唱腔高亢,及至幽怨處雙眸閃動百轉千回,看過這齣戲的老少婦孺沒有不哭的。
顧明舉摸着下巴認認真真地聽:“確實有些意思。一個沒有紅角的外地戲班,想要在京城站穩腳跟可不是件容易事。”又是那樣閃閃爍爍高深莫測的表情,一雙桃花眼精光四射掠過無數謀算。
溫雅臣無心追問他話中的內涵,彎腰收拾地上的食盒:“整日裡算來算去,有意思嗎?”
“我若如你一般,自然覺得沒意思。可你若是我,再不想爭也不得不爭。大護國寺的老和尚說,世人愚昧,熙熙攘攘皆爲名來,川流不息皆爲利去。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覺得人世庸俗可笑。只是,名利二字縱然誘人,可倚翠樓中的頂尖花魁尚有人感慨不夠顏色,何況衆生芸芸大千萬象?焉知你之砒霜即我之蜜糖?奮力搏殺,在你溫少眼中或許只覺污穢惡俗,在我看來,卻只爲掙扎求生。”不是所有人都生來錦衣玉食,渾渾噩噩亦能安享尊榮。所以他才喜歡同溫雅臣一起,看着這個不知疾苦的公子哥昏天黑地胡鬧,心中便不自覺跟着生出幾分快意。能這般無所顧忌任意妄爲,也是老天對他的厚愛了。微微一笑,顧明舉撇開話題,“你的那位葉公子呢?還在勸導你用功讀書?嘖,真是個實心眼的老實人……”
指尖一顫,白瓷酒盞滴溜溜傾倒在地。溫雅臣把腰折得更低,埋下頭自顧自去拾:“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去年入秋以後就再沒見過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既然忘了,怎麼我一說你就立刻想起來?顧明舉不拆穿他的謊言,想了一陣,又再問:“上回你說要找個先生進府教課,學得如何?”
溫雅臣的嘴角越發勾得疲憊,視線下落,語氣剋制不住地上揚:“說說罷了,你當真覺得我是念書的料?”
隔着影影綽綽的柵欄,顧明舉上上下下將他打量,神色格外正經:“其實你天資聰穎,加上幾分用功,不是不行……”
溫雅臣哈哈大笑,毫不客氣地打斷:“可我哪裡是用功的料?你從前不也說過嗎?老天爺偏疼我,這一輩子這麼安安穩穩地過着也挺好。”
他提着食盒步步後退,閃進高牆下的陰影裡,壁上熊熊燃着的火把將一身埋着金線的衣衫照得輝煌璀璨,卻自始至終看不真切故作輕快的誇張語調下,他隱在火光後的真實表情。
臨走時,顧明舉斟酌再三不知該如何開口。溫雅臣突然跨前一步,站在柵欄前欲言又止。
顧明舉擡起頭,望見他緊握成拳的雙手:“怎麼?”
“唐無惑,你怎麼看?”
火光太扎眼,顧明舉盤坐於地,不得不眯起眼,頭顱用力上仰,方看見他緊緊繃起的下巴:“比你強。”
“呵……都這麼說。”他恍恍惚惚地笑,笑聲低低的,幾分譏諷幾分自嘲,“年前我在照鏡坊前遇見他。”
倚翠樓前的十字大街右拐往東十來步,窄窄的巷口默默無聲躲在無數五彩斑斕的店招下。逼仄深幽的小徑彎彎折折一眼望不見盡頭。兩側石牆靜默高聳,隔出細細一線天空,身前身後院門相仿鴉雀無聲,一轉身,景色依稀相熟依稀陌生,恍如照鏡。人們說,住進照鏡坊裡的皆有一段秘辛,不可見人。
他站在巷口對面的酒肆前怔怔想着關於照鏡坊的種種傳說。夏夜長街盡頭一別,溫雅臣再不曾踏足小巷一步,每每路過,卻總止步停下腳,呆呆對着巷口張望一會兒。遠遠地,唐無惑高大魁偉的身影一點點自巷子深處而來,一步步,夾雜着細小雪粒的冰涼雨水裡,由遠及近,從朦朧至清晰。街頭人流滾滾,打着油紙傘的路人步履匆匆一晃而過,溫雅臣一眼便望見他,那邊暗黃色的傘面斜斜上擡,唐無惑腳步稍頓,也正目不轉睛看着他。目光穿透重重水霧落向他身後蜿蜒如蛇的青石板小路,溫雅臣迷迷瞪瞪,腦海心間反反覆覆只有一句話盤旋縈繞——他是從葉青羽的院子裡出來的。
“若有一個秘密,你會告訴我,還是嚴鳳樓?”四壁厚牆的天牢裡,溫雅臣盯着顧明舉的臉嚴肅發問。墨瞳如水,看不見一絲輕佻。
拗不過他倔強鋒利的眼神,顧明舉老實回答:“那得看是什麼。”
“身世之謎。”
“我不會告訴鳳卿。”毫不猶豫,顧明舉正色道,“也不告訴你。告訴他於事無補,且連累他一起傷神。至於你……”
“非但幫不上忙,哪天喝多了更可能說漏嘴。”溫雅臣搶過話頭淡淡敘述,口吻直白,句句嘲諷,說得彷彿不是他自己“我這人,沒本事,也靠不住。”
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唐無惑那張不怒自威的臉。照鏡坊外門庭冷清的小酒肆裡,被衆口一詞誇着老持穩重的唐大人端坐如鬆,滴酒不沾,對着方桌這頭的溫雅臣直言不諱:“我從不贊同他與你相交。”
之後他又說了什麼,溫雅臣完全聽不清了,耳邊彷彿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雪籽打在身側的紙窗上“啪啪”作響:“他是誰?葉青羽,他究竟是什麼人?臨江王至今未娶,不可能有世子。”皇室宗親皆是天家血脈,宗人府豈能眼睜睜看着皇家之後流落在外?
唐無惑的臉上透着一絲古怪笑意,輕快的語調叫他恨得牙癢:“他既然不告訴你,我自然也不願違揹他的意願。”
溫雅臣死死抓着桌沿,牙關緊咬,十指內摳,不願在他面前失態:“你縱然知道又如何?朝中局勢瞬息萬變,唐家滿門忠烈,你真要把你唐家一世英名連同全族性命一同賠進去?唐無惑,這兩年抄家滅族的事還少嗎?”金殿上那把龍椅,有人要爭就讓他們爭去,鐵打的龍庭流水的帝王,誰做天子於百姓何干?於天下何干?於他溫雅臣何干?南澇北旱流民餓殍依舊,江山錦繡山河壯麗依然,他溫雅臣照舊一擲千金醉臥美人膝。爲什麼他們卻一個個放着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偏偏一頭栽進奪嫡這個血窟窿裡?顧明舉是,嚴鳳樓是,葉青羽也是,現在連木頭人似的唐無惑也跟着他們一起瘋!都失心瘋了不成?
“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你們唸書個個念得比我多,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句話也是古來聖賢的名句。不就是爲了後世垂名,能在史書上留下那麼幾筆……哼,從龍之臣確實是個好名聲,只是也得留得性命才能享這個福。”他不解,他疑惑,他不屑。身家性命最緊要,他們爭他們的名利,他顧惜他溫家上下,何錯之有?
唐無惑目光炯炯一言不發,自始至終皺着眉頭聽。臨走時,他長身而起,取過桌上酒盞一飲而盡:“溫少,你我皆男兒,多生些膽氣方爲大丈夫。”
不愧是人人交口稱讚的厚道人,鄙棄至極也不曾惡言相向。連篇不絕的質疑與爭辯戛然而止,溫雅臣雙目圓睜,愣愣看他拂袖而去,滿腹牢騷頃刻煙消雲散。抓着桌沿的手指早已僵硬發麻,微微鬆動便是一陣酸脹。刻意挺直的腰桿在唐無惑跨出門檻的剎那就軟泥版般癱軟崩潰,弓着背,慢慢移動指尖,溫雅臣用指甲磕着空空的酒盞,呵呵苦笑。
膽氣,呵,他便是膽小怕事了又怎樣?他怯懦,他畏懼,他恐慌,他打小就沒出息呀,京城裡誰不知道溫家有個生來就是來討債的混世魔王?他從來就不是金鑾殿上聲嘶力竭涕淚交加的報國臣,他是浪蕩不羈荒唐胡鬧的溫雅臣啊。文死諫武死戰,人人都要死得其所,做個紈絝子弟,他就該醉死在倚翠樓花魁的閨房裡,在飛天賭坊的牌桌上揮金如土把家業敗光。膽氣這種東西,沒有就是沒有,要來何用?
“不說了,難得開春後的好天氣,小爺我卻跑來這麼個晦氣地方找你這個晦氣人說話,回去後得趕緊換身衣服才行,免得晚上賭牌又輸銀子……”舉起手臂伸個懶腰,他把嘴角一扯再扯,勢必做出個輕鬆愉快的笑臉來。長長的袖子順勢蓋住了臉,明暗交錯的瞬間,顧明舉清晰無誤地看見他迅速低了頭,臉上難以言喻的悲傷一劃而過,沮喪混夾着訕笑,愉悅夾帶着哀慼。長袖落下,火光通明,暗無天日的地牢裡,溫雅臣一如既往頂着那張名揚天下的豔麗笑容,下巴高擡,脖頸後仰,又是傳聞中事事順遂天生好命的溫少。
“你啊……”連連搖頭,當日舌燦蓮花的顧侍郎一徑望着他滿臉皆是憂色。
溫雅臣笑笑地回頭:“我怎麼了?有些人羨慕還羨慕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