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羽啊,我真的、真的想過……和你一起。”撞見他同唐無惑並肩作畫的時候,察覺他同銀月夫人心有默契的時候,拿過他代寫的文章決意親手謄抄的時候……無人知曉他晏晏笑容下的心虛與怯懦。溫雅臣平生從未起過大志向。能有美人看,能有花酒喝,飛天賭坊裡不要輸得脫褲子,溫少心滿意足,“我沒什麼真才實學,你好讀書,若我胸無點墨,那總是不成的。”辭退那個多年來一直幫他謄寫的書生,溫雅臣翻來覆去足足想了一晚。後來,文章還是葉青羽代做的,至少他念了幾遍暗記心頭。

手背被指腹壓得生疼,掌骨快要被揉碎,葉青羽一聲不吭,安安靜靜地聽。月華傾泄,銀白色的月光灑在他臉上,較往日更顯蒼白透明。

“青羽、青羽……”他不住呢喃,短短兩字含在口中,生出無限旖旎。酷暑盛夏的夜晚,偶然幾絲涼風拂過,輕輕吹起散落的幾綹髮絲,卻消不去地底蒸騰的悶熱暑氣。溫雅臣擡起拿着紙扇的手,想要爲他整理鬢邊的落髮,舉到中途倏然凝滯,五指用力蜷起,將扇柄握得更緊,“青羽,我真的想過,好好地想過……”

,半攏半開的紙扇橫在二人之間,葉青羽稍稍落下眼就能瞧見他不住顫抖的手。頃刻間,恍如失了所有力氣,溫雅臣虛浮地擡了擡手,恰停在他波瀾不驚的眼前,好似想要揭開他眼中的從容鎮定,又好似只是想要觸摸。

“溫少……”攔在眼前的扇子擋住了他的視線,也遮住了他眼,葉青羽看不清此刻溫雅臣的表情,只能望見紙扇下他緊緊繃起的下巴。

“啪——”扇子完全收起,緊握成拳的手擦着他的臉頰黯然落下,隔了不過毫釐的距離,卻終究不曾有絲毫碰觸。

扇子後是溫雅臣的笑臉。名滿天下的風流浪子一如既往勾脣笑着,嘴角上翹,眉眼下彎,眉梢盡處斜斜挑起,一眨眼一回眸俱是溫柔,一舉手一投足皆是情深:“我想,有空閒了和你一同畫一幅畫,我字不好看,畫還是能見人的。我還沒帶你去看報國寺的靈骨塔,從塔上觀賞京城夜色比銀月夫人的書房更好。我還想,明年春天,我們去大明湖裡泛舟……”

由衷地想,真心地想,發自肺腑地想,想了很多想了很久甚至想到許久許久的以後:“我二姐想見你,你送她的扇子她果然很喜歡。她會幫我在父親面前說幾句,就說你是我的老師。只要我有出息了,祖母她們必定會對你銘感五內。你我亦師亦友,日子長了也不會有人胡說什麼。我們可以在一起……很久……興許……能夠一直……如果,你僅僅只是葉青羽的話。”

如果,你只是照鏡坊裡一介默默無聞的書生。

曾經聽過他無數許諾,去報國寺的高塔上看煙花,去大明湖泛舟看垂柳,去郊外策馬狂奔驅着獵犬打兔子……種種種種,愛玩愛鬧的溫少什麼沒玩過?張口就來,舌燦蓮花,把自小就被拘在一方小院裡的葉青羽哄得目瞪口呆心馳神往。聽過了,想過了,葉青羽低頭抄他的佛經,自發自覺將這些期許悄悄遺忘。溫少的諾言能兌現,世間自此無薄倖。

想不到,原來他還記得,心心念念地記在心裡。聽他這般一五一十地再度敘述,彷彿時光迴轉,彷彿時移世易,彷彿仍還在自家綠蔭遮蔽的窗下,昏昏沉沉的午後,看他手舞足蹈,看他連比帶劃,看他眉飛色舞,大千世界的斑斕絢麗在他精緻如白玉的俊美面龐下黯然失色。一如當時,怔怔在他溫柔笑容下失神的葉青羽,腦海中反反覆覆縈繞着一句話——怪道天下皆知他的薄情,卻從無人怨恨,更每每有人飛蛾撲火奮不顧身。溫雅臣,當他真心待你時,真真是恨不得掏心挖肺的赤誠。

“溫少真的長進了。”葉青羽後退半步,再度仰臉看他,月色下的溫雅臣維持着脣角的弧度,神情哀慼,眼中的溫柔早已支離破碎。

“顧明舉說過,想要在天子腳下做生意,身後沒人是萬萬不行的。尤其是青樓賭坊這些魚龍混雜的地方,三教九流皆有,五湖四海濟濟一堂,打探消息最合適不過。銀月夫人一介女流之輩,卻把賭坊經營得如此有聲有色,背後的人物自然不容小覷。以當今的形勢,京城地界,不是臨江王的就是高相的,飛天賭坊也不例外。”自葉青羽晦暗的眼瞳裡望見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自己,溫雅臣抿一抿嘴,極力想讓自己笑得更歡快些,“有件事我一直悶在心裡誰都沒告訴。曾經,我瞧見嚴鳳樓進了銀月夫人的書房。嚴鳳樓的背後是臨江王,那銀月夫人……呵,當時他也瞧見了我,卻什麼都沒說。他們是早就知道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從來不管,也沒本事管……原本,我都快忘了。今天見過顧明舉後,卻又稀裡糊塗想了起來……青羽,你和銀月夫人……”

他說得那麼小心,手中象牙制的扇骨幾乎快要被折斷。天邊遠遠一聲悶雷,電光忽閃,烏雲遊走,遮住最後一絲皎白月光。今早秋伯就提醒他,看天色夜半會有大雨,切莫出門,以免淋雨着了涼。

“我……”葉青羽張口欲言,被死死握住的手掌猛地一緊,痛得倒抽一口涼氣。

溫雅臣的笑容快撐不住了,嘴角大大咧開,誇張而虛弱地大笑:“呵呵,我想多了是不是?你雖然住在照鏡坊,也不過是普通人家流落在外的公子而已。看你那個簡單得什麼都沒有的小院子就知道,府上根基淺薄。朱老二那個摳門的鐵公雞,給外室至少還置了一間三進的院子……顧明舉說,京中沒有姓葉的大戶,宮裡也沒有姓葉的妃嬪,他說沒有就真的沒有。你一個終日離不開藥的病秧子,跟臨江王八杆子也打不着。他從前再喜歡結交讀書人,也不能來照鏡坊裡找你。你身體虛弱,恐怕從小多病,家人把你養在外頭躲病避災的是不是?青羽,是不是?是不是?”

他滔滔不絕地說,一迭聲毫不間斷地問,一句接一句,緊密急速讓葉青羽完全插不進話:“青羽啊,你就是葉青羽,僅僅是葉青羽。是不是?是不是?”

交握的手緊緊抓着,手掌心貼得嚴絲合縫,手指順着指縫相扣,指甲深深扎進手背裡。

葉青羽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慢慢搖頭:“不是。”

猛地一抖,溫雅臣連篇不絕的話語戛然而止。雷聲愈來愈近,耀眼的閃電頃刻刺破雲層,又轉瞬被濃重的烏雲吞沒。一道炸雷響在耳邊,刺目的白光將他眼中的驚悸與怯意照射得一覽無遺。

溫雅臣怕了。步步緊逼的腳步被釘子狠狠楔在原地,身軀輕輕一晃,繡工精緻的皁靴順勢退後半步。

葉青羽直視着他倏然慘白的面孔,再度搖頭,動作遲緩而堅定:“不是。”

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再無後悔食言的餘地。

顫抖着,顫抖着,交握在一起的手,每每稍一鬆開就要再度被他追回握緊的手,哆嗦的指尖從掌根退到掌心,指根到指腹,再到同樣發顫冰冷的指尖,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直至再無交集……

又有人上將軍府提親,禮部侍郎家的四公子。文采斐然,樣貌俊秀,生性老實。難得侍郎夫人死得正當時,三年前病歿,這月初四公子剛脫孝,如今正好能議親。嫁過去就不用到婆婆跟前立規矩,多少人家擠破頭都要把女兒送進門。保媒的承恩伯夫人一口一個“好孩子”,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可是,人家想娶的是三小姐雅婷。

“二小姐天仙一般,性情也是出了名的乖巧,只是歲數上……”一聽老郡主的口氣,承恩伯夫人立時支支吾吾。

老郡主摩挲着手裡的佛珠,口氣也是含糊:“是個好人家,可是妹妹比姐姐先定親,禮數上難免……”

屋裡承恩伯夫人起身還沒走,外頭早有耳聰目明的伶俐人繪聲繪色把話傳進了各房。

溫雅歆捧着一卷書冊斜靠在美人榻上慢慢翻着,一個眉目活泛的丫鬟立在跟前,一邊覷着她的臉色,一邊小聲說起承恩伯夫人來訪的事。房間另一頭的牀榻上,溫雅臣厭仄仄地躺着。

房裡瀰漫着濃濃的藥味,門外的大雨唰唰下個不停。厚重的水汽包裹着苦澀的藥香,薰得原就密不透風的屋子更顯悶熱。額角冒汗的小丫鬟偷偷把窗櫺推開一條縫,潑天的雨水順着縫隙灌進來,濺溼了腕上細細的蝦鬚鐲。

二小姐不愛說話,身邊的丫鬟卻跟八哥似的,口齒利落條理分明。說到承恩伯夫人提起歲數一節,小丫鬟聲音壓得更低,吞吞吐吐:“聽老郡主的口風,這事能不能成還不定,小姐別放在心上。”

溫雅歆恬然自如啜着茶:“十有八九定不了,我着什麼急?”扭頭瞥見溫雅臣房裡的幾個丫鬟正團團圍在牀邊哄他吃藥,又是蜜餞又是果脯,藥還沒喝下兩口,倒像是天塌了一半。不由柳眉一擰,冷聲道,“都聚在這兒做什麼?只留下一個,讓他自己來。不想喝就別喝。堂堂八尺男兒,不過淋了些雨就不成了?誰家這麼大的少爺喝藥還要人勸?傳出去丟不丟人?”

她穿一身藕色家常衣裙,臂上披帛輕挽,發間玉簪瑩潤,不施粉黛的面孔有三分肖似溫雅臣,亦是天生帶笑的眉眼。只是那樣的笑意掛在溫雅臣臉上是溫柔多情,襯着她清冷孤高的眼神就多出幾分譏諷嘲弄的意味。

嘰嘰喳喳的鶯聲軟語立時不聞聲響。闔府皆知這位讓老郡主極度頭疼的二小姐性情古怪喜怒無常。聽她語氣不善,衆人趕緊屏氣凝神退出門外。幾絲輕風透過竹簾送來一分清涼,又悶又苦的藥味隨着人影消散在門外。雨聲嘩嘩,彷彿近在耳畔。

溫雅臣撐起身,默不作聲地把藥湯喝得涓滴不剩,丟開碗又靠回牀上,盯着頭頂的青紗帳發呆。

“二小姐……”小丫鬟憂心忡忡,這是整個溫家的**,倘若有個萬一……

溫雅歆不以爲意地撇嘴,低頭繼續散漫地翻書。

溫雅臣在天明時分頂着隆隆雷聲回到溫府,大雨瓢潑,淋得一頭一臉都是雨水,渾身上下盡數溼透,兩手凍得冰冷,靠着兩個小廝攙扶,走路的步子顫得不成樣子。一躺下就發起了高燒,皺着眉閉着眼,牙關緊咬,滿臉盡是痛楚。老郡主心疼得又哭了,聞訊而來的另幾房還沒進門就扯開嗓子拿帕子捂臉。溫將軍過來發了通脾氣,砸了兩個茶碗罵了三個下人,再沒人敢吱聲。

溫家的獨苗啊……嘖嘖……順手翻過一頁,溫雅歆心不在焉地盯着上頭的文字,眼角盡處,溫雅臣半死不活地躺着。素日裡折騰個沒完的皮猴,如今一下子沉靜下來,真讓人有些驚奇。

“二姐……”大雨從昨日夜半下起,鋪天蓋地落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不見頹勢。溫雅臣的聲音沙沙的,穿過雨聲落入溫雅歆耳裡,恍惚間,似乎也被滲進了幾許溼潤,“我真沒出息。”

二小姐用手指一個個點着書上的字跡:“這你不說,我也早就知道。”

溫雅臣不理會她的嘲諷,兩眼一動不動,出神地看着眼前青濛濛的紗帳:“我……原來這麼膽小。”

“這我倒是頭一回聽說。”能把溫將軍那個暴脾氣氣得一佛昇天二佛出世的人物,他自認膽小,天底下還有膽大的人嗎?溫雅歆落在書頁上的指尖停了一下,復而又徐徐往下,“又闖禍了?想到這家裡將來要由你執掌,我就想着還是趕緊嫁出去的好。”

“二姐你小瞧我了。”溫雅臣扭過臉遙遙看着她,笑聲嘶啞,“我這回幹了件好事。對我們家而言,就算不是好事,也絕不會是壞事。”

強自嚥下的藥汁在心裡一陣陣發苦,荊棘般的苦澀生了根抽了芽,帶刺的枝條在胸腔肺腑間瘋長,扎得他喉頭髮緊兩眼痠澀:“二姐,我不要做顧明舉。顧明舉和嚴鳳樓……我不能和他們一樣。”

有些人有些事,避之唯恐不及,萬萬不能沾惹。一旦涉足,惟有一死。天縱英才如顧明舉如何?風骨清高如嚴鳳樓如何?還不是身陷天牢前途未卜?還不是身敗名裂遭人非議?朝堂如戰場,一個大意便是粉身碎骨。招惹不起就要躲。常人只道要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忠君憂國威武不屈。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何等壯闊何等豪情何等大丈夫氣象?雙脣一碰說得容易……天牢裡那杯蛇蟲鼠蟻爬過的酒,顧明舉喝得下,可他溫雅臣卻連碰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二姐,我啊,這一輩子只能做個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我……就這麼點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