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一碧的晴空,沒有一星半縷的雲片,驕陽無遮攔的傾瀉着它的熱量,大地上升騰起乾燥而又悶熱的空氣。除了遠處偶爾一兩聲冷槍外,周圍都沉浸在寂靜之中,似乎一切音響都停歇、凝結了,只等着瞬間而至的大爆發。
孟有田坐在黑暗的地道里,靜靜等待着敵人的到來。
嶽老五,你的心思我全懂,我已經看透了你的五臟六腑。只要你稍一疏忽,我就能殺你,我們有詭異的地雷,想炸誰就詐誰。儘管決定把打擊重點放在王尚榮身上,但要讓嶽培坤知道厲害,知道這不是對他無計可施,而是顧忌老百姓的安全。對,就是要讓他得出這個結論,打掉他的囂張。
至於老百姓,那是令人感到無奈,令人不忍提起,有意含糊的話題。既然要戰鬥,就會有犧牲,不能因爲敵人抓住了老百姓,拿他們當擋箭牌,便放棄抵抗,選擇軟弱的屈服。
“來了,敵人過來了。”負責監視的民兵有些興奮地提醒道。
孟有田輕輕吐出一口長氣,站起身,推開頭上的頂蓋,慢慢爬了出去,在一個小土包上伸出了槍口。
敵人撤退的隊伍出現在大路上,照例是皇協軍押着老百姓在前面探路,後面跟着大隊伍。與以往的行軍不同,此次撤退皇協軍被擺在道路兩側,充當遮攔襲擊的“肉屏風”,幾十個鬼子則走在當中向前行進。
嶽培坤沒有騎馬,他坐在一輛不起眼的牲口車裡,微眯着眼睛,一直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麼。
撤退的隊伍已經走出了五六里路,對手果然沒有展開騷擾襲擊,但嶽培坤並不敢掉以輕心。道旁高壯、濃密的莊稼是那麼令人不安,彷彿可以隨時射出致命的子彈。還有腳下,敵人好象掌握了遠程控制的法門,這絕對是令人膽寒的噩夢。
“一次襲擊也沒有,那是不可能的。我們會盡量選擇鬼子進行打擊,如對皇協軍有誤傷,也在所難免。希望嶽當家的言出必行,保證老百姓的安全。如果他出而反爾,那對不起,我們就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嶽當家的有家室吧,聽說他娶了個不錯的老婆。還有,嶽當家的也要出來走動吧,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的道理,嶽當家的肯定明白。還有一條,說得粗俗點,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打黑槍,搞暗殺,總不能天天提心吊膽吧?嶽當家的是個聰明人,他要想家人平安,要想睡安穩覺,那就信守承諾吧……”
想着自己派去的人帶回來的口信兒,嶽培坤又一次咬緊了牙齒,這個姓孟的小子,太壞了,太陰險了,太卑鄙了,竟然反過來威脅自己。他倒不是很害怕孟有田放的狠話,但也心裡犯嘀咕,暗殺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在這個世道,誰也別裝清高,犯不着爲了幾個沒啥大用的老弱婦孺,把對手給得罪死。
嶽培坤有自己的人生信條,也因爲多疑的脾性,或者說是狡猾吧,他雖然投靠了鬼子,但並不象王尚榮那樣死心塌地,對日本人言聽計從。也就說,他嶽老五不給任何人賣命,他抱粗腿,也只是利用被利用的關係。按照中國古書的說法,嶽培坤是頭生反骨,當他的主子要提防他背後捅刀子。
看着鬼子把自己的人排在外面,嶽培坤不露聲色,甚至非常順從地吩咐手下要保護好皇軍的安全,但心裡的陰狠勁又增添了幾分。這他**×的就是日本人,賣命不賣命都不把咱當人看,有利用價值時還算客氣,沒有價值時就會象塊破抹布似的被扔掉。
嶽培坤眯縫的眼睛中射出陰狠的光,四下看了看。大路象被暴發的山洪沖刷過的河谷一樣,到處是縱橫交錯的溝渠,舉目眺望,一眼望不到邊的青紗帳遮擋了一切,說不定就有黑洞洞的槍口在瞄着他們。
媽×的,怎麼還不炸死小日本,嶽培坤並不十分相信孟有田所說的想炸誰就炸誰,但此時卻有點希望真的如此。還有加藤那個老王八蛋,讓姓孟的小子一槍崩了他。
不說岳培坤口是心非,心中詛咒小日本。再說說加藤,他也沒敢招搖過市地騎馬而行,要說鬼子不怕死,那也要分情況。不明不白地被冷槍幹掉,或許比低調行路更丟面子,還丟命呢!這個傢伙裝病,躺在了車上,幾十名鬼子則由一個小隊長率領。
這一路好象很平靜,加藤擰眉思索,難道在這麼長時間的對峙和消耗中,敵人也筋疲力盡,彈藥匱乏,已經無力進行反擊?或者敵人有更深的謀劃,在等着對殿後的王尚榮所部進行打擊?如果真的發生了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置?
“啪勾!”一聲槍響突然傳了過來,加藤沒有什麼大的反應。按照他的命令,在行進中發現可疑目標和可疑跡象時,士兵可以隨意開槍。他以爲是自己的部下發現了什麼可疑物體,在進行警戒射擊。
“轟!”一聲巨響傳來,加藤吃了一驚,這才意識到剛纔的槍聲與自己所想的是不一樣的。稍微停頓了一下,“轟,轟,轟……”連續的爆炸一聲接着一聲,回頭望去,一股股黑煙在行軍的隊列中騰起。
孟有田引爆了一個地雷陣,十幾顆地雷差不多都在鬼子的隊伍中炸響,兩旁的皇協軍也受到了波及,算是比較倒黴吧!在敵人的慘叫和驚呼聲中,孟有田並未撤退,他推彈上膛,等着硝煙散去,有沒有狙擊的機會。老鬼子加藤,不知道藏在哪裡,但願這次襲擊能把他引出來。
激烈的槍炮聲掀地而起。日本鬼子和皇協軍在驚愣過後,一邊搶救傷員,搬擡屍體,一邊向着周圍猛烈開火,連擲彈筒都用上了。只見彈雨傾瀉,硝煙瀰漫,大路附近的莊稼大片大片的在槍聲和爆炸聲中折斷倒下。
找到了一個,裡許外的孟有田眯起了眼睛,瞄準了正在指揮的日軍小隊長,輕輕釦動了板機。
在雜亂的聲音中,孟有田的槍聲被掩蓋了,他最喜歡這種亂中取勝,敵人倒下,卻還無法判斷出他的準確位置。
日軍小隊長的動作驀然停止,低下頭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下胸前的傷口,然後大瞪着兩眼撲倒在地,揚起了一團灰塵。
孟有田再次推彈上膛,趁着敵人的火力只在近處肆虐,還未向遠處延伸的空當,再射一槍。
鬼子機槍手抱着歪把子,噠噠噠正打得兇狠,臉上的肉都隨着槍身的震動而在上下抖動。在震耳的槍聲和爆炸聲中,一顆子彈無聲無息地疾飛而至,在他的胸口綻出一朵血花。他仰面摔倒,手指還反射地扣着板機,將最後一些子彈射向了天空。
孟有田收槍後撤,爬行了十幾米後翻進地道,將蓋子蓋好,和接應他的民兵一起順着地道遠遁而去。
槍聲、爆炸聲依舊在持續,敵人被這突然的襲擊給弄蒙了,襲擊者在哪裡,哪裡都可能隱蔽,藏身的地方太多了。他們只能用手裡的武器盲目開火,卻見不到一個人影,面對看不見的致命的對手,敵人內心的懼怕和惶恐可想而知。
手下很快便跑來報告了事情的大概。嶽培坤倒吸了一口氣,還真是說炸誰就炸誰,鬼子這下子可損失不小,連死帶傷足有十幾個,小隊長也掛了。活該,想起那個驕橫跋扈的小隊長,嶽培坤心中暗自痛快。什麼東西,加藤對自己都挺客氣,挺禮貌,你個小隊長老是對我粗聲大氣,這下死翹翹了吧!當然,也有幾個皇協軍死傷,那也在所難免,人家都提前說過了,誤傷嘛!
嶽培坤對此是有心理準備的,也有應對的策略,他纔不會回頭去看呢!對着秦衝使了個眼色,秦衝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前方便傳來了激烈的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
加藤趕到了遭襲擊的現場,一些受傷的鬼子或躺,或坐在地上哀叫呼痛,幾具屍體血肉模糊地一動不動。而周圍的皇協軍士兵,還有能站着的鬼子,一個個都渾身佈滿了煙塵和灰土,神情驚悸,有的目光遲滯渾濁,彷彿擔心這厄運也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八嘎牙魯!”加藤憤怒地握住了軍刀的刀柄,舉目四看,綠色的莊稼地、黃色的土丘,間或有一片低矮的菜地,沒有可以發泄怒火的對象。敵人,連影子也看不見。一陣風吹過,莊稼地裡的葉子嘩啦作響,枝莖搖動,又似乎躲藏着千軍萬馬,會突然在吶喊聲中衝殺而出。
前方激烈的槍炮聲打斷了加藤的迷茫和無措,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顯然在此發呆耽擱是最愚蠢的行爲。他揮了揮手,命令士兵趕快收斂屍體,救治傷員,然後大步向前方趕去。
沒走多遠,一個皇協軍的小軍官便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太君,前面有敵人在阻擊,人數不少,象是老八路的幹活。我們團長帶着人親自衝上去了,戰鬥很激烈呀!”
加藤愣了一下,衝着身旁的勤務兵喝道:“去,命令川口,帶着皇軍立刻上來,擊潰前方可惡的敵人。”
等到代理小隊長川口帶着幾十個鬼子衝上去,“身先士卒、勇猛衝殺”的嶽團長已經帶領部隊殺開了一條“血路”,向前急急而去。而且,嶽團長還好心地派人來告訴加藤,請皇軍放心,有他在,不用皇軍出手,只要緊緊跟上,快快地趕路就行了。
對嶽培坤的伎倆,加藤非但沒有識破,反倒很讚賞嶽老五的忠心和英勇。是啊,此次掃蕩方式的嘗試算是失敗了,皇協軍損失多少,並不令人惋惜。但皇軍的傷亡如果太大的話,就免不了要受到上司的訓斥了。
等到加藤看到路旁被炸得成片折斷的莊稼,地上坑窪的彈坑,散亂的彈殼時,他更加確信嶽老五真的是帶着部下經過了一場激烈的戰鬥,才擊潰了敵人的阻擊。
嶽培坤一個勁兒地向前趕路,他生怕加藤哪根筋搭錯了,指揮部隊尋找敵人,進而耽擱時間。再走幾里路便能上公路了,上了公路也就安全了,對手可能是手下留情了,或者說是通過一次襲擊來讓他明白這一點。管他呢,自己的人馬筋骨未傷,趕緊跑出這片鬼地方,照舊要受到日本人的重視。至於王尚榮,嘿嘿,那個二貨還是自求多福吧!
……
自求多福,對於王尚榮來說,就象一箇中了獎的蠢豬。他這回可被嶽培坤坑慘了,不僅帶着隊伍殿後,還要與嶽培坤的人馬拉開一段距離,有兩、三裡地的樣子。嶽培坤向加藤陳述的理由冠冕堂皇,很符合兵法的要義:擊頭則尾至,擊尾則頭至;兩支友軍互相呼應支援,讓敵人無從下手。
但實際上呢,嶽培坤是把王尚榮當作了誘餌,希望對手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個軟杮子身上,從而減弱或忽略對他的打擊。從這方面來講,他的目的達到了,因爲游擊隊和民兵大隊確實把目光盯在了王尚榮身上。
嶽培坤的人馬和此次掃蕩的大部鬼子一通過,隱藏在地道里和遠處青紗帳裡的游擊隊、民兵隊便向大路靠近,做好了打擊王尚榮所部的準備。當然,策劃截擊作戰時也沒有把王尚榮的全部隊伍全部吃掉的打算,地方部隊嘛,胃口太大可會撐死的。
王尚榮再傻,也會覺得挺鬱悶,何況他手下還有幾個腦瓜好使的幕僚,也知道撤退時殿後是件很危險的事情。什麼拉開距離,這個時候再認認真真地任由擺佈,豈不是腦子進水了。所以,王尚榮也難得地靈活了一回,晚出發是真,但行進中卻不斷命令部隊加快速度,爭取拉近與嶽培坤所部的距離,甚至追上前方部隊。
可惜,王尚榮和幕僚們想得挺好,卻是一廂情願。能不能加快速度,並不取決於他們這單方面的因素。
“轟,轟,轟……”腳下突然響起了地雷的轟鳴,一股股的黑煙在王尚榮所部的行軍隊列中升騰而起,隊伍陷入了一陣混亂。慌亂的還擊,淒厲的哀號,驚惶的喊叫,亂騰了好一陣子,並沒有找到襲擊者,隊伍又開始前進。
沒走多遠,從大路左側的青紗帳裡突然響起了一陣排子槍,敵人猝不及防,當即被撩倒了幾個,又是一陣混亂。在日本顧問的命令下,皇協軍們發起了進攻。他們在莊稼地裡搜索了一陣,那裡已經杳無人影,只看見遠處的青紗帳簌簌作響,不斷晃動。他們不明敵情,又擔心遭到伏擊,只好胡亂射擊了一通,便迴轉大路向日本顧問報告。
走一段路,便是一次襲擊,不是地雷,便是冷槍。在不斷的騷擾襲擊下,王尚榮所部想加快速度簡直是在做夢。於是,一個有趣的場面出現了,嶽老五所部在“奮勇”前進,王尚榮所部卻舉步維艱,兩支隊伍的距離非但沒有拉近,反而在不斷拉開。
五六里路之後,王尚榮所部的皇協軍便困頓狼狽起來,一個個灰頭土臉,膽戰心驚。身體素質差一些的更是不堪,在烈日曝曬和黃塵嗆人的包圍中,揹負的裝備越來越沉,心理的壓力越來越大,只是在硬着頭皮繼續趕路,急於逃脫這片充滿危險的土地。
“啪勾”,一聲突如其來的槍聲響過,日本顧問從騾子上一頭栽了下去,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終於倒在了狙擊手的冷槍之下。
隱藏在青紗帳裡的小嫚抿緊了嘴巴,拉動槍栓,推彈上膛,瞄準了下一個目標。
“太君被打死了,太君被打死了。”皇協軍們一陣驚呼,但不少人注視日本顧問屍體的時候,眼中都露出了冷漠和幸災樂禍的神情。威逼他們,打罵他們的小日本死了,活該!
“啪勾”,混在敵人盲目射擊的槍聲之中,一顆子彈飛了過來,一個拿着手槍的皇協軍軍官倒了下去。
王尚榮早被拉下了馬,衣服也換了,原來耀武揚威,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神情已經蕩然無存,在一些親衛的圍攏保護下,眼中閃着驚恐的光芒。
“團長,形勢不妙啊!”一個幕僚呼呼喘着氣,緊張地說道:“咱們這麼走走停停,與前面的部隊越拉越遠了。別指望嶽老五回頭來救咱們,咱們得自己想辦法,儘快離開這裡。後面追擊的敵人越來越近了,再這樣拖下去,可就危險了。”
“那,那你說怎麼辦?”王尚榮已經完全沒有了那副自高自大的模樣,眼睛不停眨着,象只受驚了的兔子。
“這個時候怕是顧不上許多了。”這個幕僚咬了咬牙,絕決地說道:“命令部隊不停留,不還擊,不顧傷亡,快速前進。這樣才能使敵人的騷擾襲擊無法遲滯我軍,可若是不能下這個決心,還照這樣糾纏下去,正中了敵人的詭計,給了他們包圍上來的時間。”
包圍嗎?王尚榮費力地嚥了口唾沫,這真是個可怕的前景。他本就是個薄情寡義之人,對手下士兵少有體恤,不斷的傷亡使他心驚肉跳,只想快點離開這裡,哪還顧得上別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