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的深黑不是光憑眼睛所能看透的。
抱緊我的人在逆着黑風前行的時候看了我一眼, 我此刻的目光有些呆滯，周身的景象全是由各種不同程度的黑所侵佔了的，形狀千奇百怪, 像求而不得、掙扎扭曲的怨靈。
“後悔了嗎？”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可言, 唯有冷如千年寒冰的眸子裡透出封存已久的溫柔。
我木然地搖了搖頭。
“拿好這個, ”他不知何時收回了那隻早已消失在我視野裡的風箏, 將它輕輕遞到我手中, “我還是喜歡……成人之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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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之後，我環視四周，這大概……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歸屬, 了吧？
四面八方，全是永無天日的黑, 藏匿着萬種情感的, 不會被暴露在陽光之下的黑。
等到我低頭的時候才察覺到, 手中那隻樸素的小小風箏，不知何時竟然化爲了一本薄薄的紙冊。又或者是像鴉所說的那樣, 僅僅是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他將我輕緩放下，摸了摸我的腦袋：“試着看一下吧。”
內心中有被奇怪力量拉扯的不同情感在蠻橫衝撞着。
我將目光落到第一行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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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鴉，也是一名誕生於地獄的惑子。
在我以人類的身份成長到五歲那年，從而意識到自己身份的時候，只一瞬間就已經身處這座城池之中了。這個地方景色千篇一律, 沒有白晝, 只有流着血一般的夕陽, 和渺無人煙的空蕩建築。但經常會有些別的鬼魅之類的東西來到這裡, 他們通常會四處打量一番, 接着扔下一句“原來不過是造了個地方而已啊”然後轉身就走。
我的身份是不容被改變的，腦海中對一切的概念也是天生就存在的。我知道自己必須要用這種足以蠱惑人心的力量去儘可能地吸引獵物, 以此來確保自己的生存能力。
對於惑子來說，一個靈魂所具備的“愛”越多，就將越可口。這意味着我需要使出渾身解數來令一個或者成千上萬的無辜人類徹底愛上我，只有這樣，等我吃掉那些飽含美味與力量的靈魂之後，才能夠順利活下去，變強大，變得足以永生。
這座城是因我而誕生的巢穴，我則是這裡的主人與掌控者。一旦有人踏進這座城池，那麼按理來說，這個人類的一切都能由我徹底控制了。所以對於惑子來說，只要將獵物帶進巢穴，就已經是勝利在望。
只不過，惑子的能力有着限制。一旦短時間內不能將蠱惑了的人類進食，並且隨着沒有進食的時間越來越長，惑子的能力以及自身都會漸漸衰弱下去，從而掉進魔咒之中，被黑暗漩渦吞噬，被整個世界遺忘。
我深知這些。自古以來，由於衰弱而死掉的惑子數不勝數，在我看來，這只不過是屬於我們的，優勝劣汰的法則而已。
在我創造出這座城的第二年，就有獵物上鉤了。是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出現的時候，臉上全是骯髒與疲倦。我將她迎接進自己生活着的那幢樓裡，替她清洗，替她做她最愛的食物。只要到了這裡，我就能瞭解她的全部喜好，再加上我足以惑人心魄的力量，拿下這隻獵物已經是成竹在胸的事情。
從當初起，很多事情直到現在仍然歷歷在目。比如第一次，當她終於從疲勞之中恢復、從我替她整理出的美夢中醒來的時候，見到我的第一眼，有晶瑩剔透的眼淚從她眼裡涌出，緊接着她翻身坐起，用力抱住了我。
謝謝你，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她囁嚅着在我耳邊說出這句話，旋即黏糊的淚水沾在我的臉頰上。明明是屬於孩童的無知淚水，卻讓我在那一瞬間晃了神。
我們一起長大。一起看將我們同世間萬物都染成血紅色的夕陽。一起進餐，一起入眠。
她是個很奇怪的人類。我是說，我第一次知道人類的笑容會有種無法言說的神奇的力量，所以我時常告訴自己，爲了多看上這笑容一會兒，等遲一些再吃掉她吧。
每天每天，她樂呵呵跟在我身後，聚精會神看我爲她做飯，蹦蹦跳跳拉上我去看千篇一律的夕陽，還會央求着和我一起入睡。她會睜着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我，不停誇我做的菜好吃然後抓起碗大快朵頤；會笑得如同夜空中皎潔的月牙，所有的笑意若是化作紛紛揚揚的雪花，下起來的話一定能把亙古不滅的太陽埋葬在天穹深處的吧。
八歲那年她說，鴉你好厲害啊，站在一根那麼高的鐵索上還不會摔下來。
九歲那年她說，鴉我很聽話的哦，你說外面危險我就不會出門，纔不是爲了要待在你身邊呢！
十歲那年她說，鴉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呀，那和我抱一下好不好？
十一歲那年她說，鴉我好喜歡這裡啊，只有我們兩個人的世界，就是很漂亮的嘛。
十二歲那年她說，鴉你等我和你一起長大好不好，到時候，我就可以嫁給你啦。
我總是輕輕笑着對她微一點頭，說，嗯。
她十三歲的時候，有天晚上我陪在她牀邊等她睡着。獨自支着頭守了不知多久，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她早已進入夢鄉了。
細密的睫毛在我的手指下輕微顫動，我知道她一定會做個好夢，於是放下了剛要輕撫她臉龐的手。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卻聽見她的夢囈：
鴉，我好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
這一聲呢喃，最終還是點亮了我心間的火，一股聚集了太陽溫度的力量在心底最深處盤繞遊走，化開冰雪初融後柔軟流淌的春水，所有不具備生命的東西都在一瞬間活了過來，徹底顛覆了所有被命名爲常規的事物。
可我忘了，有些規矩，是無法被打破的。
在我十五歲生日那年，窗外的樹上多了奇怪的風箏。我想也沒想徑直去將它們一一解開，卻在碰到那些東西的瞬間，身體一顫。
這是外面世界的人對她長年累月的思念，如今這些不屬於惑子世界的東西漸漸飛入這裡，就已經意味着我的力量已經開始削弱了。
我的手有些顫抖。畢竟那時的我，已經開始明白思念是什麼滋味了：
儘管近在咫尺，儘管唾手可得，內心依舊如火燎般煎熬，太多不該有的念頭都在翻涌，侵佔着我的理智。
等我再度回過神來的時候，她面露難色，有些支吾地對我說道，遲早有哪天會分開吧……小時候不懂事說了些話，你別那麼在意哈。
她對我的印象，已經漸漸開始變成慣於使壞，喜歡調戲她的男孩子了。
那天晚上，我力不從心地利用她內心模糊的影子憑空創造出了兩個女孩的傀儡人，原本是想借着熟悉與安全感進一步迷惑她，令她更願意待下去的。按理來說，她只會知曉我所告訴她的這些傀儡的名字而已，畢竟曾經那些尚沒有我出現的記憶早就被我模糊處理掉了。但她卻在第一眼的時候，就發現了些許端倪。
我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允許我再拖延下去了，但也知道自己其實對此無能爲力。
聽說人類都習慣在生日當天點亮蠟燭然後許下願望。我試着照做，眼睛裡映出火苗顫動的樣子，不禁開始好奇我心中之火是否也這麼瘦骨嶙峋。
但我依舊閉上了眼睛，在心中默唸道，我希望她能夠再次喜歡我。
那天晚上，她來找了我，還在那朵小小火苗之前，說我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可是哪會有神明保佑我呢？我明明就是從地獄誕生的妖物而已，是不應該受美好庇佑的惑子。儘管如此……神明什麼的我從來不稀罕，明明只要有她在就好了啊。
火苗微晃，她眼裡有笑意，說，還有我呢。
那我今天做的事情，能讓她有哪怕一點點的高興嗎？
算是有吧，她近在咫尺地答道。
僅僅如此，也足夠我在這種時刻被幸福所充盈了。我唯恐自己將來再無法向她索要更多的東西，心臟都因此而恐懼地顫動着。所以我調動着尚能支配的力量，開了口——
對我說一句生日快樂吧。
對這顆已經開始衰弱，由於失去力量而害怕不已的心，施捨上僅剩的那些仁慈吧。我不想再去追逐刺眼而遙遠的光芒了，就讓我儘可能再享受一下吧。
因爲來自於她的一切，其實都是美味無比的。
……
可是自那以後，日子已經過得越發不如人意了。那些風箏好像永遠都去之不盡，似乎時刻都在提醒我，你該放她回原本的世界了。
不僅如此，她的心也已經徹底從我這裡奪回了。所謂的遇見惑子，大概只不過是我力量衰竭的證明而已。我想，最後她就該被人從這裡帶走，去往曾經美好的世界了吧？
我想拼命挽留她，動用傀儡一併挽留她，可她絲毫不爲所動。
十八歲，是惑子的期限。
那天晚上，與她對視着的我一口氣用盡了身體裡最後的力量，不過也許是這麼久以來，她早已對我產生了抗體吧。這一次的蠱惑，依舊失敗了。
我帶着衰弱的心臟抱住她向她道歉，對不起，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本就不該享用這一份由欺騙而帶來的愛，每一次動用力量，都是一次對她靈魂的利用。惑子應該更像一個騙子，所以直到最後，騙子該得到他應有的懲罰了。
傳說的確沒有錯，惑子，的確會愛上自己所蠱惑之人。
只不過從那一瞬間起，惑子就已經算是被判了死刑的傢伙了。
……
就連自己親手寫就的東西，都會化爲風箏吧。惑子的世界，明明從來都不該存在愛這種東西的。
對不起，再見了。你最終還是會擺脫我的桎梏，走向屬於你的世界的吧。
那麼，就允許我許下這最後一個生日願望，我希望你……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