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多所告白

“以投命之禍,臨不測之機,表露心識,猶以安全。”————————【釋私論】

皇甫嵩還在世的時候就已漸漸將大事小事都委託給司馬懿處置,衆人早已習慣了這個備受青睞的監軍謁者代其發號施令,是故在皇甫嵩死後,司馬懿能出色的扮演好角色。但紙包不住火,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發現端倪,比如自皇甫嵩傳言病重以後就再也沒有與司馬懿以外的人有所接觸,以及那些爲皇甫嵩診治的醫者從未出過府邸一步……

陳倉城內外的三四千兵馬都在司馬朗與馬超的掌控之下,城內一時沒人敢說什麼,可直到肩挑大局的司馬懿也染病之後,事態這纔開始一發不可收拾起來。先是司隸校尉裴茂說動蘇則私下探聽無果以後,緊接着便說動了皇甫嵩的侄子、上郡太守皇甫酈,對方既是憂心時局、更是擔心叔父的身體,幾次寄來書信沒有得到回信之後,便派了郡丞師亮過來探望。

隨後,雍州刺史鍾繇也後知後覺,以請示軍略的理由,將皇甫嵩的姻親、漢陽太守射堅給派了過來。

這下子徹底讓司馬懿招架不住,對方一個是皇甫嵩的侄子、一個是皇甫嵩女婿的兄長,若是公事,司馬懿倒還好推脫,可彼等都是皇甫嵩的親屬,司馬懿總不能干預別人的家事。他越是遮掩,事情便越遮掩不住,司馬懿本就染上了風寒,身體不爽,這時候病情加劇,終於一病不起。

這場大病讓司馬懿昏迷了一整日才悠悠醒來,他醒來後抓住司馬朗的手,第一句話就是:“他們還在麼?”

“那裡肯走。”司馬朗憂心忡忡的說道:“射府君是堂堂二千石,鍾公把他請來,是篤定我等不敢硬攔。好在有孟起把守門戶,我在旁好言相勸,這才勸得他們稍作休息,一切等你醒來,必會有個交代。”

“是該有個交代了。”司馬懿點了點頭,將目光移至另一旁,看着靜坐的馬超說道:“孟起,此番多虧有你。”

“郎君言重了。”馬超在席榻上動了動身子,長久的端坐讓他兩股發麻:“軍令如此,我豈敢違逆?更何況,二位郎君待我有恩,我也不能無義……只不過……”

司馬懿知道他話裡是什麼意思,他勉強擠出一抹笑容,溫和的說道:“孟起想做什麼,儘管說與我聽,趁我現在還有力氣幫你。”

正是這話讓馬超下定了決心,自從那日蘇則私下告誡過他以後,馬超初時尚不知蘇則是何意,但隨着內外流言不斷,縱然是決定附司馬氏驥尾的馬超,此時也不免心慌起來。他後知後覺的認爲蘇則所言甚是,當此風波之中,應趁早逃離,面色深陷進去:“末將是在想,自從來陳倉也有不少日子了,蒙郎君賞賜,撥給我二千兵馬。近日來一直嚴加操練,盼能早上戰場殺敵建功,可如今這戰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見對方這麼說,司馬懿也不揭破,既然強留無益,放他走也算是結個善緣,何況對方這回的確是幫了自己一回:“看來你是見別人在雍涼追亡逐北,自己也按捺不住了。”他笑着打趣幾句,轉而說道:“正好前幾日武都韋府君言說彼處兵力微弱,恐陰平羌氐有異,特請我出兵。此次你既有出兵的意願,雍涼之地諸將雲集,你縱然是去了也撈不到什麼,索性就去武都,雖然偏僻,但也近陰平、隴西,大有可爲。”

武都、陰平等羌早在當年南攻益州的時候就被裴茂等軍順道打過一次,眼下正是朝廷軍威赫赫之際,彼等哪裡還敢出來招搖。這無非是司馬懿順着馬超的話往下說的託詞,馬超心知肚明,當下感激的謝過,如蒙大赦的鬆了口氣,同時也迅速在心裡規劃好了一條從武都北上至隴西、再入金城的行軍路線。

他猶豫了一瞬,遂將這個謀劃說與司馬懿等人聽了,司馬懿肯定的答覆說:“此議甚好,但是糧草還得留神,當地倉廩不足,孟起不妨多掠羌人駐地,以羌人牛羊,養我漢人之兵。”

馬超欣然接受了這個意見,他以前跟着父親馬騰征戰的時候,曾見過不少敵對的羌人之間互相屠戮,以戰養戰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個稀奇的理念。

去留已經有了着落,馬超便不再久留,問候了幾句司馬懿的身體之後,旋即告辭離去。話語之間沒有表示任何對於皇甫嵩的關切乃至於疑問,他將空間留給司馬朗兩兄弟後,司馬朗起身踱了半步,眉宇間縈繞着深深的憂慮:“就連此子都知道不妙了。”

“曹操聽令了麼?”司馬懿沒有接話,而是突然轉移了話題,問起了前不久才下令讓其直接帶兵入安定的徵西將軍曹操。

司馬朗聞言停步,皺了下眉,說道:“此人機警,只派了麾下郎將赴安定,自己則藉口糧草不足,屯駐在漆縣。”

“他不敢去西涼,怕與諸將爭功;也不敢來陳倉,怕身受牽連。”司馬懿細聲說道:“留着不動,卻是給鍾公助長了聲勢,可見是我賭對了。裴公再好,其身後的河東豪右也已微弱的不能給他半分助力了。”

“有此人與鍾公聯手,大可以順利接過君侯留下的空缺,團結諸將剿除殘敵。”司馬朗點了點頭,略感寬慰的說道:“君侯生前擔憂自己死後,繼任者難以統御悍將,這個問題也迎刃而解了。”

曹操這支生力軍的到來,讓鍾繇的底氣十足,他完全可以在皇甫嵩之後,藉助曹操的實力,安撫、指揮諸將一致對敵。而與此同時,皇帝也率大軍進入河南,不日就將返回長安。軍事重心的轉移讓司馬懿不用再苦苦承擔這一切的壓力,他終於可以將一切大白於天下,之後是生是死,就看自己所做的努力有沒有白費了。

“對了,太尉掾衛君昨天也從長安過來了。”司馬朗忽然想了起來,說道:“衛君雖然是河東人,但當年衛固造反,跟着受到不少牽連。如今身在董太尉府中,此次過來,必是奉受使命,可見這事是連長安都有不少風聲了。”

“都來了就好,我也不想再瞞了。”司馬懿重重的喘了口氣,此時的他是多麼渴望好好地睡上一覺,他艱難的呼吸着:“原先瞞着,是爲了皇甫公的重託、是爲了雍涼的大局,如今再瞞着不報,那就是我的私心了。”

話未說完,他擡了擡手,站着的司馬朗立即坐在司馬懿旁邊,認真的聽着他說道:“都來了就好,拿好皇甫公的遺疏、遺命,我這便去見他們。”

司馬朗心裡像是壓了一座大山,也不再說什麼,轉身便出去派人將射堅、衛覬等一干人請了進來。

“小子自知死罪,不敢仰承天恩。適時雍涼局勢未安,韓遂初敗,將軍病入膏肓,未免韓遂等賊趁我軍心慌亂之際,再作叛變。將軍深思再思,不得已之下,只好將後事託付於我,命我暫掌軍令,以待朝廷凱旋、或是戰局再無反覆之時,便將此事佈告於天下。”司馬懿身穿一件薄薄的單衣,一手撐着上身,下身蓋着一條薄被。

他一口氣說完,便伏身朝衆人一拜,泣聲雖然哀切,但並沒有打動衆人。

射堅在來時就從鍾繇口中聽到了一些不好的揣測,那時他還以爲鍾繇是杞人憂天,沒想到來了陳倉以後,所見所聞,不得不讓他往最壞的方向着想。皇甫嵩是他的姻親,扶風射氏能有今日,除了射堅僥倖靠上了皇帝以外,皇甫嵩的襄助也極爲重要。

如今聽聞皇甫嵩早已死去,射堅心頭悲慟的同時,也對這段時間打着皇甫嵩名義調令行事的司馬懿大爲仇恨。

射堅霍然起身,指着司馬懿呵斥道:“你好大膽!”

司馬懿不願一個人承擔,雙手將皇甫嵩親筆寫就的遺疏奉上:“小子豈敢擅專,奈何君侯有令,局勢若此,不敢不從!遺疏在此,還請府君過目!”

射堅冷哼一聲,一把奪過司馬懿手中的遺疏,一字一句的看了起來。遺疏中字字句句都是射堅熟悉的筆跡,就連內容的語氣都彷彿是皇甫嵩當面。他越看越是悲痛不已,到最後竟是不忍卒讀。

衛覬在一旁聲音沉沉的說話了:“皇甫公憂國之心,誠可嘆息,然而國事非私事。秘不發喪、將全軍託付給你一介弱冠,實在是兒戲。如今奉國家天威,屢戰屢勝,倒也罷了;倘或有所不測,其又何足以謝天下?”

“實在荒唐!”上郡郡丞師亮在一邊附和道。

司馬懿趴伏在地,哀泣不語,司馬朗代爲出言說道:“當時情形……”

“司隸校尉裴公、雍州刺史鍾公,誰不能接過大纛,繼而殺敵?”衛覬不客氣的打斷道,他本來只是爲了例行公事,幫董承走一趟,對此事並沒有多上心。誰知遇見這麼駭人聽聞的事情,這不禁讓他大感不滿:“朝中亦有太尉、衛將軍,誰不能裁定大事,驃騎將軍怎敢一人而決?”

師亮不知怎麼,只圖嘴快,在那囫圇着說道:“莫非是皇甫公自視甚高,看不……”

“夠了。”這回是射堅在幫着司馬懿說話了,他手中緊緊捏着皇甫嵩的遺疏,在打斷了對方的胡言亂語之後,他明顯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開口說道:“君侯用計深遠,關切大局,豈是你能明白的?”

且不說司馬懿與司馬朗二人是何反應,單是衛覬與師亮就彷彿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言論,詫異的看向射堅。

師亮尚且還在雲霧裡,衛覬卻立時明白過來,皇甫嵩這樣擅自作爲,明顯是信不過裴茂、鍾繇,乃至於董承的能力。按理來說確實如此,皇甫嵩是天下名將,自然有資格看不上任何人。而且事實也證明了他的眼光:

鍾繇貿然進兵,在漢陽損兵折將;裴茂在三輔小打小鬧,最終只是剿除了韓遂丟下的散兵遊勇;董承在長安爭取了半年,更是沒能從王斌、趙溫、楊琦等人手中鑽出一條帶兵參戰的空子。

再看司馬懿這段時間所做的一切,雖然不乏有皇甫嵩事先定下決策、司馬懿蕭規曹隨之嫌,但此人出色的統帥能力卻可見一斑。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爲朝廷新一代的大將,只是可惜……

衛覬想到這裡,猛然間回過了神,知道自己想的太遠。而再思射堅驟然改變的口風,其實也不難理解,對方不願意讓死去的皇甫嵩因爲這件事再得罪一大批人。

一旦這種話傳了出去,備受輕視的裴茂、鍾繇等人的矛頭將不會主要指向司馬懿,而是指向皇甫嵩的擅自妄爲。

這無論是對皇甫嵩的身後名,還是對連帶着射氏,都是極爲不利的。

師亮像是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略微不服氣的說道:“本就是如此,還有什麼明不明白?”

射堅將手中的遺疏攥得更緊了,他有些着惱的說道:“你好歹也是安定富室,與君侯同處桑梓,怎麼就不知爲君侯遮掩呢?”

師亮‘喔’了一聲,這才明白過來,只是他雖然懊悔,但並不以爲然。安定郡並不富饒,皇甫氏多年來在此地一家獨大,多少豪強都因此在夾縫裡生存,辛勞艱苦,所得還不如皇甫氏一丁半點。若說師亮沒有趁此妒忌、落井下石,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師亮在看一旁的衛覬沒有附和自己的意思,自己孤掌難鳴,此事便暫時嚥下了。

“茲事體大,你不得再有所隱瞞。”衛覬繞開這兩人之間的爭執,徑直對司馬懿說道:“所有的事都說清楚了麼?不單是在這裡詳述,更是要寫就奏疏,上報朝廷。”

“謹喏。”司馬懿仍伏在地上,遲遲沒有擡頭:“早已寫好了奏疏,只等諸公看過、附尊諱其上,便可呈遞國家。”

“善,接下來你就可以安心在此養病,聽候發落了。”衛覬三言兩語解決完了司馬懿的事,隨即從席榻上站起身來,一言一行頗有領頭人的風範,就好像他纔是這裡的主心骨——哪怕他僅僅只是一個司掌軍屯的太尉掾:

“在朝廷回覆之前,我等便該議一議……”衛覬低頭不着痕跡的看了眼司馬懿,輕聲說着,準備走出去:“此間由誰暫代職事。”

第五十四章 一舉多得第四百零三章 風勢不利第四百八十一章 權智有餘第三十九章丨風起微末第三百九十八章 急見鳴犢第五百九十六章 義薄人惡第九十三章 零打碎敲第五百四十一章 深論莫及第一百章 度支審計第二百五十五章 興平倉米第五百五十五章 柄刃互持第五百八十七章 轍亂旂靡第一百二十二章 東海喬木第一百六十七章 駱谷行軍第九十八章 防患未然第五十六章丨汝南袁氏第三百四十二章 先人餘殃第四十九章丨傭才緣心第二章丨莫欺少年第一百章 度支審計第四百五十六章 乍暖還寒第一百九十六章 兄弟既翕第二百八十九章 難自爲謀第二百五十五章 興平倉米第一百零七章 天感祅災第一百二十一章 棄舊圖新第一百七十八章 鹿遊南鄭第四百三十八章 顯揚激怒第四十七章丨分說事理第六十八章丨閭里民生第三百八十四章 語循循然第三百七十三章 議論流泉第二百零二章 視事未安第一百二十七章 輕車介士第三百二十一章 視事如紋第四百二十四章 人心自擾第一百零九章 糧谷居奇第二百二十三章 情難當對第二十一章丨暫緩急難第四十五章 五典克從第七十一章 奧援有靈第一百三十二章 名動人心第一百三十七章 拋磚引玉第三十六章丨蕭索宮道第五百零一章 賦與有疾第一百四十六章 德運更移第八十四章 深謀勿疑第六十一章丨茅城津渡第四百四十二章 身移難率第四百五十八章 螻蟻自投第四百三十四章 遇事善決第二百一十九章 國子之制第一百零三章 推身致君第七十五章 撰集經傳第五百七十七章 盡忠任事第四百一十二章 剖符施檄第四十八章丨豎子與謀第四十章 銜愆效命第二百八十一章 狐驚兔懼第五十五章丨密謀顛覆第五百七十八章 姿貌絕倫第二百八十九章 難自爲謀第六十七章丨意見相左第二百九十八章 先後失人第五百零九章 作計自量第二十九章 垂意經綸第五十六章 周密溫樹第五百一十八章 捕叛追亡第二百八十五章 時尤未晚第二百三十八章 懸軍深入第四百一十八章 慨然大方第三百四十章 靜聽風雷第一百一十三章 親臨兵革第九十三章 零打碎敲第二百八十四章 牆溼乃補第九十一章 逮下無疾第一百一十七章 戎機伏莽第四百四十四章 暗流方滋第六十五章丨殷勤探看第十一章 奮勇爭先第二百六十一章 望安不得第三十八章丨啖人賊衆第五百一十章 兵渡柴桑第六十一章丨茅城津渡第六十六章 戶隱田窮第一百八十四章 發號施憲第五十九章 因敵制勝第五十一章 緣定珠結第七十九章 名動人心第七十五章 啓聵振聾第八十一章 徑情直遂第三百六十八章 窺覷南人第五十九章丨其深次骨第六十章 秘書執筆第一百五十一章 高臺炎炎第三十一章 己飢己溺第八十五章 事寬即圓第九十九章 嗟乎義士第六十六章 解衣趨鑊第一百七十八章 鹿遊南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