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水則畢露

“今時平流閘下石渠岸裡有一石龜,前人刻以志水者也。”————————【涇渠圖說·洪堰制度】

皇帝一手扶着膝蓋,從席榻上站了起來,坐着時倒還不覺得,一旦站起,皇帝才發覺他的腿彎處早已出了一層熱汗。這層汗將皮膚與衣物沾在一起,讓人溼熱難耐。

小黃門穆順知覺的將皇帝從宣室殿帶引出去,通過兩側廡廊,走過一條不長不短的臺階,來到未央宮前殿最高的更衣後閣。

穆順先將皇帝扶到席上,又奉上酸梅冷飲等物,看樣子是不急着服侍皇帝沐浴更衣,而是要先請皇帝暫作歇息了。

“怎麼,今日的熱湯沒備好?”皇帝坐於席上,飲了口酸梅湯,他隨口問完,便伸手招呼着隨侍的黃門侍郎、侍中們依次坐下,一起進用茶飲。

“今日掌湯的尚未知會奴婢,奴婢怕走了個空,只好伏請陛下稍待,容奴婢前去探看。”穆順規矩的站在一邊,躬身說道。

皇帝沒把這等小事放在心上,他正好借這個閒時,與黃門侍郎劉繇、射援,侍中馬宇、皇甫驪等人說會子話。當下看也不看穆順一眼,輕聲言道:“那你去吧。”

“謹喏。”穆順稽首拜禮,隨即便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侍中、黃門侍郎從來都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侍從官員,除了掖庭後宮等私密不得出入以外,其餘的地方,可以說是皇帝在哪,他們也得跟在哪。是故對於皇帝的日常起居、生活習慣、言行舉止,他們永遠都是第一批獲知詳況的士人。

一個手握大權的皇帝,他的每一個舉動對政策、朝局的影響,不消多說,而作爲近侍,也就必須要具有察言觀色、見微知著的敏銳能力。

譬如穆順今天這番與以往迥然有異的舉動,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只是這個舉動並不能依此揣度出什麼有用的信息,就連侍中馬宇,也僅僅只是看了穆順一眼,暗自留意而已。

“馬君,馬君!”

馬宇回過神來,發覺衆人都在看着他,不由得赧顏笑着,歉意的對皇帝、以及喚他的黃門侍郎劉繇拱手行了一禮。

劉繇客氣的擺了擺手,平靜的問道:“近來這些日子,陛下囑你每日察看昆明池石鯨,不知有何變化?”

長安以及上林苑有大小池沼無數,譬如昆明、東陂、當路、以及鎬池、祀池等,但其中最大、最著名的就是昆明池、太液池、蘭池、以及未央宮中的滄池。

由於這些天連日不雨,皇帝擔心關中灌溉、生活用水是否匱乏,特意命身邊這些侍中、黃門侍郎每日察看一邊池沼的水位,然後按時上報。只要上林苑內的水域沼澤不見大規模縮減,那麼至少能保證長安附近的百姓基本的生產生活。

適才劉繇、種輯等人已經上報了各自所負責的池沼水位,馬宇頓了頓,說道:“七日之前,昆明池水尚且漫至鯨腹,臣今早觀之,發覺池水已退後一鱗有餘。”

在上林苑的諸多池沼中,許多大的池沼岸邊往往都會有巨大的石鯨、石魚以及石龜,這些東西有的長三丈、高五尺,有的長六丈,體型龐大,雕刻的栩栩如生,儘管經歷數百年風雨,身上的每一片鱗片幾乎都清晰可見。

這種石鯨、石魚並不只是用來裝飾美觀,而且還有測量水位線的作用。在古代這被稱之爲‘水則’,比如李冰在都江堰放置的三個石人,而放在現代,就是一根根按照一定的間隔,插在江河邊上的水尺。

只是跟現代的水尺大同小異的是,這些石鯨的首、腹、足等部位也有不同的刻度,水漫到不同的地方,就代表着不同的水位,朝廷也會根據水位,適度開關水閘,調整水量。所以無論是對洪訊、還是旱情,這些都是極爲珍貴的信息。

“再往後退,水就要到鯨尾了。”皇帝聽完衆人對各個池沼的水位稟報、尤其是得知水域面積最大的昆明池、太液池的水位之後,更是有些發愁的說道:“等鯨尾從水中露出,朝廷就要開始處理旱情、準備賑濟災民了。”

侍中崔烈附會道:“臣聽說昆明池的石鯨有靈,一遇雷雨,便常搖尾吼叫。凡遇旱時,常祭其求雨,往往靈驗,如今旱情初現,陛下憂心旱情,不妨着人一試?”

祭祀求雨要是有用,世上就不會有旱災了。皇帝如是想到,若是在大旱的時候求雨,雨至則罷,雨若是遲遲不至,那祭雨豈不成了一場笑話?不僅徒然讓人失望,而且還會有損天子的威信。

所以就算要求雨,那也得尋個萬全的時機才行,在當下,還是多仰賴人力與實際吧。

皇帝不假思索的搖了搖頭,否定了崔烈的建議:“祭神求雨是大事,現在還不急,等過些天再看。”

崔烈也是個知趣的人,見皇帝不贊成,便不再繼續堅持。

皇帝又說:“外間的情形,爾等也都知道,如今只是旱情初顯,就已炎熱至此,等到盛夏滴雨未落,黎庶受苦、朝廷也要受苦。爾等無不是近侍、重臣,自當憂民之憂,辦事勤懇纔是。就如這觀察水則,別瞧它事小,就不屑於去做,要知這歷年水情,皆要由此知之。若是爲官者不知此等細微、而必須之事,如何得以治民?”

這是諄諄囑咐,也是對朝廷內外臣工的宣言,衆人皆俯稱是。唯有馬宇臉上有些過不去,認爲這是在敲打他剛纔因事走神,明裡暗裡的指責他沒把觀察水位這件事放在心上。

馬宇臉色發紅,有些不忿的說道:“臣等食君之祿,自當憂君之憂。《尚書》有載‘納於百揆,百揆時敘’,可謂百官之人,各司其職,天下乃能大定。臣等隨侍之臣,既要明白輕微之事,也要懂得百官各有其所守的道理。”

他的意思是各官有不同的職能和所擅長的領域,他們這些近臣需要的只是如何服侍皇帝、觀察學習政務,並在大的方面對皇帝提出參考,而不該去搶那些微末小官的事做。

這番話於情於理來說,都不算太錯,皇帝也不想與他爭這一番口舌:“好,你說的有道理。”

他將手上拿着的漆碗磕在桌案上,發出一聲輕響:“你如今在侍中的位置上,果然把本職辦妥了,也還好說。若是有朝一日,我調你任於他事,你既辦不好,又像今日這般有話說,那可不行!”

馬宇知道皇帝有些不高興了,臉色一變,胸中那一抹鬱悶立時消散,苦着臉低頭應聲。

皇帝也不看他,把目光在座衆人之間掃了一圈,如今的近侍之中,侍中荀攸遠在漢中、楊琦尚在承明殿,真正敢與皇帝直言諫諍的人攏共也沒幾個,饒是黃門侍郎種輯性情耿介,此時也不願給馬宇幫腔。

於是衆人皆不敢與之對視,一齊低下了頭。

皇帝這才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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