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壯志思絕塵,只今作計常後人。”————————【送劉晉卿】
漢初平四年十月初三。
汝南,平輿。
平輿是汝南郡治,位於澺水之北,地勢平坦。其西北高、東南低的地形,使之在戰國時期就是楚國的北門鎖鑰。
大地的西方矗立着龍脊似得的山影,如同首尾難顧的長龍蜿蜒天地之間,龍脊之上抹着暗紅的晚霞,將天空暈染上濃郁的秋意。
再過幾刻鐘,天就要徹底黑下來了。
馬蹄踏在堅硬的土路上,這支從東邊來的隊伍頂着冷肅的秋風,三四人呈扇形分散,向着遠方的黑壓壓的山脈馳去。他們踏上了一重伏起的斜坡,眼前豁然一亮,那看似觸手可及的羣山像是活的一般,此時悄然退了一步,與他們挪開了一道距離。更大的一片的平原山林在他們面前鋪陳開來,一條雖然寬敞但是破敗不堪的小道像巨蟒一般穿行。
山還是那麼遙遙無際,彷彿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把屁股放下!不準翹!”其中一個領頭的中年男子蓄着濃密的鬍子,少了一隻眼睛,凶神惡煞的對着身旁離他不遠、正緊緊抓着繮繩的一個少年傳授騎馬的經驗:“對,把身子壓低,兩腿夾緊!”
這一番語意不明的對話,知道的是在騎馬,不知道還以爲是在騎什麼呢。
少年咬緊牙關,死死地抓住繮繩,身子竟隨着馬身的起伏而漸漸保持了同一個頻率。
“哈哈哈,我會騎馬了!老子會騎馬了!你們看見沒有,老子會騎馬了!”少年清秀的臉上自小僞飾出來的斯文矜持頓時被狂喜衝滅,露出了本來粗魯豪放的性子。粗鄙的言語與他清秀的外貌毫不相稱,但在此時看去,卻有那麼一絲和諧。
“阿蒙,好樣的!”一名斥候向他握了握拳。
“給我閉嘴!”獨眼大漢壓低了聲音,表情仍是惡狠狠的:“讓你跟着偷跑出來已經不像樣了,若是還沒個斥候的樣子,你就趁早給我滾回去,看誰以後還敢帶你出來!”
少年頓時閉了嘴,但那股興高采烈、急欲向全天下人宣佈的喜悅卻寫滿了臉上。
“阿蒙,要是你姐夫怪下來,你該怎麼辦?”獨眼大漢被這孩子氣的模樣看得好笑,不由問道。
“怪我也沒辦法,我就是喜歡打仗!當兵打仗多好,比整日裡逼我讀書輕鬆多了,他老說這不好那不好,我偏要給他打出一個好來!”少年意氣風發的說道。
“說得好!也不枉我帶你出來一趟。”這時也不見獨眼大漢有什麼動作,在他身前的三個騎兵自覺的分散開去,默默無聞的在前方履行着斥候的職責。
獨眼大漢衝少年坐騎的屁股上輕輕抽了一鞭子,輕喝道:“還不去學着點!”
對斥候這一項刺激的軍事行動新奇已久的少年,得了吩咐,立即高高興興的跟着去了。
身後騎馬追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滿眼讚許的看着少年,對那獨眼大漢說道:“這小子第一回騎馬就如此上手,一路隨我等跑過來還沒摔着,以後保不齊是個將軍!”
“十五歲,也不小了。”獨眼大漢緩緩放慢了馬速,無比欣慰的看着年輕的後生興奮的漲紅了臉龐,激動的把他們甩到後頭,一騎當先。
年輕人與獨眼大漢並轡而行,無不感慨的說道:“可惜鄧都伯一家人都捨不得這個小舅子,聽說他家有幾卷從雒陽石經上抄下來的書,視若珍寶,想讓這小子從裡面讀個前程出來呢。”
“屁的前程!”獨眼大漢脾氣火爆,‘呸’的吐了口唾沫,扭過頭來,用僅剩的那隻眼睛盯着年輕人,不屑的說道:“再大的道理,也沒有手上的刀管用!尤其是這世道,能活下去的只有咱們這些拿刀的,那些餓死、病死在道旁的士子,你在來的路上見得還少了?”
“你這次帶他偷跑出來探視敵情,小心回去了領軍法。”年輕人輕描淡寫的說道。
這話對獨眼大漢毫無威懾力,他撇撇嘴,說道:“宋定,你少拿這個威脅我,就算都伯事後要罰我,那我也認了,不就是二三十個軍棍麼?能有刀子看破我額頭的時候疼?”他那隻緊閉的眼皮微不可查的抖動了下,緊接着說道:“這小子是個當將軍的料,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都開始殺人了,都伯一家還把他當孩子似得養起來……我是真捨不得這麼好的苗子。”
“那也用不着你一個伍長操心。”宋定翻了個白眼,無奈的補了一句:“又不是你成當的小舅子。”
“我操心不得?”成當瞪起僅有的一隻眼睛,做足了凌厲的氣勢。
“可惜你操錯了心。”見成當臉色不善,宋定趕緊說道:“你以爲帶他做一次斥候,回去了就能得到都伯的改觀了?想得倒美,都伯早就知道你這次會把他帶出來,所以故意給你指了這條路。你好好想想,張超的軍隊就在西南,我軍行進,按理也要往西南派斥候,何故單是要把你往西北指派?”
“這裡是驛道,往這裡派斥候也是小心起見,我等此來解平輿孫將軍之圍,一路上當然要各方面都關注到。”成當越說越沒底,他從來都是對上級的命令堅定不移的執行,可現在卻隱隱有一絲不確信了起來,畢竟這條道雖然是通往潁川的捷徑之一,但未免太偏僻了些,真的有必要在這裡撒斥候麼?
“今天我等提前了一個半時辰出來探視。”宋定眼睛盯着遠處在馬上越發熟練的少年,語氣有些苦澀的說道:“全軍上下就咱們被都伯勒令提前出營,而就在咱們出來後不久,軍隊所有人就開拔南下,現在估計已經要襲擊到張超的營盤了。”
“少將軍怎麼想的,我軍纔不過一千人!”成當不可置信的說道。
“張超手底下也不過六七千人。”宋定想對比出數量並不懸殊,臨了又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只好另行說道:“咱都是當年破虜將軍的舊部,以一當五不成問題,何況張超也沒什麼名氣和能耐,我看這計謀可行。”
他們本來是破虜將軍孫堅手下的老兵,孫堅死後,他們被袁術收編,直到這一回孫香、孫賁在汝南受挫,孫堅的兒子孫策才得以請回父親舊部,北上援助。經過晝夜潛行,衆人掩人耳目,好不容易趕到這裡,要想解決平輿之圍,就只有出奇兵偷襲張超大營。
成當不是質疑這個正確無比的軍事行動,而是質疑爲什麼要特意繞過他們。
“這就是都伯的意思了,他可是想盡辦法不讓這個小舅子上戰場,故而特意向那人進言,想要在戰時另外派人探視西北,以有備無患。”宋定這麼說着,忽然間成當的目光可怖,心底不由泛起一陣寒氣:“不要這麼看着我,我當初偷聽都伯與軍司馬提起此事、並被他發現的時候,可是已經受到都伯的警告了。”
“可惡!”想到自己與大功擦肩而過,成當便怒不可遏,一時脫口而出:“早知道就不跟那小子親近了!”
“後悔了?”宋定揶揄的笑道。
成當靜下心來想了想,說道:“這倒也不至於,以後又不是沒仗可打,就是被都伯算計了,心裡難受。”
宋定無奈的笑了笑,正打算出口勸他凡事要往好的一面看、跟這小子打好關係,以後都伯自然不會少他們的好處。可話剛一到嘴邊,忽然聽見前頭的那少年正大呼小叫,並帶着另外三個斥候着急忙慌的騎馬跑回來了。
“怎麼了?”成當突然警惕起來,渾身肌肉頓時繃緊,像只隨時戒備着的獅子。
道路盡頭突然追出來了數十個騎兵,身後揚起滾滾沙塵,人馬嘶鳴,根本辨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成當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怎麼可能……他們、他們哪來如此多的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