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莫隆於姻戚,義莫重於朋友。”————————【祭妻弟何少嘉文】
漢代長安城,光是未央、長樂等宮殿羣就佔了全城一半的面積,剩下的則劃分爲一百六十個閭里,使一般民居能擁有的空間十分窘促。
高等的權貴、宗親邸宅都在未央宮北闕附近,即所謂‘北闕甲第’,次一等的則都聚集在城東北宣平門附近,即所謂“宣平之貴裡”。除此之外,普通的吏民就只能住在城的北半部或城門的附近,比如窮里、孝裡等。
前太師董卓便是住在北闕甲第中最大的一座宅院裡,現任司徒王允蒙獲董卓恩遇,也住在這附近,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當今皇帝的舅父,詔拜北軍中候王斌的宅邸也在此處。
庭院安靜了半晌,休息夠了的夏蟬又開始無休止的鼓譟,烈日當空,將地面烤的灼熱,偶爾吹來一陣風,也是帶着熱氣,將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有兩人坐在廡廊的蒲席上,王端手持白子,將其敲在棋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該你了。”
對手細細一看,發覺己方在棋枰上被逼入死地,再無轉圜的餘地。他想設法挽救,卻一時難尋生路。天氣炎熱,連帶着他的脾氣也變得火爆起來:“不下了!越下越熱,這才四月,就一點風都沒有,真是妖異。”
“奸賊已除,聖天子當朝,哪來的妖異?你再亂說,就給我抄書去。”王端將棋枰上的棋子一一拾起,收回棋盒裡,沉穩的說道。
其弟王輔連輸六回,覺得這棋下得實在是沒勁,於是推枰而起。
看着兄長王端一個個清出黑白棋子,氣惱道:“兄長你也是沉得住氣,阿翁深受國家恩寵,官拜北軍中候,眼見就要跟前朝那幾位外戚大將軍一樣臨朝輔政。這個時候不去結交名士公卿,壯大聲勢,反倒閉門自守,真是讓人想不通!”
“你想不通的事多着呢,又不止這一件。”王端收拾完棋,接過童僕遞來的涼茶,輕抿一口,忽然嘆道:“何況現在還不是時候,國家尚且憂慮如何自立,我等豈能先爲自家謀算?”
“阿翁領軍職多少天了,在國家面前一句提攜我等的話都沒說過,小弟我今年十五,倒還不急,兄長你卻二十三了,又是國家的表親兄弟,連黑綬都沒戴過,這還算什麼天家貴戚,說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話。”
二百石以上官吏皆佩銅印黑綬,王輔這是諷刺其兄身爲貴戚卻孑然白身。
王端沒有吱聲,默默地看着庭院裡的桑樹。一陣熱風襲來,風聲中夾雜着細碎的腳步聲。
一奴僕從遠處走來,王端暗自心奇,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門外有兩位公子求見。”說完,那奴僕遞上了兩封名刺。
“山陽王粲,扶風士孫萌。”王端緩緩念出這兩個姓氏,還未有所反應,一旁王輔卻高興的跳腳。
“兄長,王粲可是少有的年輕才俊,士孫萌更是尚書令獨子,他二人前來拜會,顯然是爲結好我家,此等名士,可不能怠慢了!”王輔性急,巴不得立即打開中門將王粲二人放進。
瞧弟弟這急不可耐的模樣,王端心裡更是煩亂,王粲名氣甚大,他固然是要見,但也不是要帶王輔這等毛躁直率的人去見,若是在席上說了不該說,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打定了主意,王端冷言道:“這兩人我來接待,你也是時候去讀書了。”
王輔大驚,連聲道:“哥!你爲何不讓我見他們,我向你保證我絕不亂說話。”
其弟本性散漫,當兄長的王端如何不知,這等話他可信不得,他喚了一個老僕,對他吩咐道:“你這就備車,帶輔弟去宣平裡找欒公讀書,切莫讓欒公久等了。”
王輔立在烈日下,見兄長故意要自己迴避,也不氣惱,反倒嬉皮笑臉的對王端說道:“好好好,哥,我這就去找欒公讀書,你彆氣。但你千萬記得這兩人咱家不能得罪,一定要好好結交纔是。”
說完,王輔還鄭重其事的向其兄拜了一拜,弄得王端好氣又好笑:“得了,安心讀你的書去,這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分寸。”
訪客馬車就停在門口的一棵大樹下,大樹枝杈的影子與金塊般的陽光鋪在車蓋上,像是染上了好看的漆紋。
王斌長子王端帶着幾個奴僕才走到車旁,車內的兩個年輕人便趕忙走了下來。
其中一個是王粲,另一個則是士孫瑞的兒子士孫萌,士孫萌年僅十六,少有才學,善做文章,他與王粲二人關係密切,是至交好友。這次來拜訪,士孫萌藉着父親士孫瑞與王斌同爲一派的關係,充作中間人將王粲引見給王端。
三人入府登堂,賓主落座,王端語帶歉意,說:“實在不巧,家尊早上奉詔入宮,至今未歸。”
王粲與士孫萌相看一眼,俱是苦笑,冒着烈日趕來,卻撲了個空。
士孫萌性格像其父一般謹慎老練,試探性的發問道:“我等冒昧前來,實屬要事,也不知北軍中候何時回來?”
“這我到不知道了,這幾日國家要點校北軍,家尊總是很晚纔回來。”
北軍五校共有四千餘人,兵少卻盡是精銳,董卓在時將北軍抽調分配給親信部下,只留千餘老弱充填其中。王斌擔任北軍中候,掌握的不過一個有名無實的空架子而已。
王允正是由於瞭解北軍的底細,纔會勉強同意
皇帝對王斌的任命。拿了這麼個雞肋,皇帝也不氣餒,反而讓王斌加緊整頓,裁汰老弱,並從六郡良家子中招募健兒。
這幾天北軍雖然尚未滿編,王斌卻忙的腳不沾地,很少有機會回家。也是趁着皇帝這兩天要點校部隊,王斌纔有機會在家裡小住幾晚。
士孫萌尚未有所表示,一旁王粲卻先聲奪人:“敢問足下可知左中郎將蔡公。”
這話等若是將來意給說清楚了,王端肅容答道:“蔡公大名,天下誰人不知?某雖不才,未能朝夕聆聽蔡公綸音,實在可惜。”
“既然如此,足下可知蔡公危在旦夕!”王粲離席上前,衝王端躬身一拜;“司徒強勢,殺意已決,滿朝公卿無人能救,唯有貴府尊德望具備,蒙遇帝愛,才能施加援手。小子斗膽,還請足下慎思!”
“不敢身受大禮。”王端避席還禮,起身道:“茲事體大,我不敢自作主張,而且家尊不過六百石,公卿尚不得成,家尊又豈能擔負衆望?”
王粲說了救蔡邕之義,士孫萌跟着說起了利:“足下何出此言,且不說蔡公名望隆重,爲士人擁戴;就說是司徒自誅董之後,不聽良言,專行朝堂,我等也該挺身矯枉,豈有閉門自晦的道理?”
救出蔡邕,不但能獲得大批士人的感激,更能挫敗王允的銳氣。若是在從前,王端想都不會想這個事,王粲也不會真的爲了個外戚的身份來請他解救。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無非是因爲皇帝近來的種種表現引人注目,讓人們在無法凝聚起來抗衡王允之際,彷彿看到了新的希望。王端自然明白這些奧秘,利弊都被王粲二人說的清楚明白,王端沒有拒絕的理由,當晚便將這件事以及自己的看法轉告給了家父王斌。
王斌脫下繁瑣的朝服,穿着件單衣,坐在池邊的廡廊上乘涼。聽了這件事之後,大爲意動,他說:“蔡公名滿天下,我若像以前那般無權無勢,苟且自保則還罷了;如今得受國家厚愛,既然能說得上話,自然要爲他抗爭。這不是爲了個人名利,而是爲了延續聖人絕學,這是讓後世千載銘記的大功績。”
“是!孩兒也是這般想的,這事說到國家哪裡,以國家才智,不會想不到這點,一定會傾力援救。”王端雙手撐着膝蓋,半身前傾,積極的勸說道:“若是能解救赦免蔡公之罪,國家與我等聲望大漲,便是王司徒也不敢小覷。”
但是王斌想的比王端更深一層,蔡邕若是在皇帝與自己手中解救成功,聲望固然大漲,但是王粲與士孫萌二人以白衣之身,奔波相助的德行,無疑會傳遍天下。
正所謂名士名士,有了名,纔會成爲士。無論這件事成或不成,王粲二人的名已經有了,今後在仕途上光是憑藉着拯救賢良的名聲,位居公卿也不是夢話。
“孔子曾言:‘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老夫信以爲然,不愧是名家子弟啊。”
說完這話,王斌不禁憂慮起來,他自認在他還活着的時候仗着是皇帝生母的親兄長,還能有一定權勢。但王端、王輔等人與皇帝只是有親無情,自己死後若是出了什麼變故,皇帝未必會保住他們。
他又看向自己這循規蹈矩、中上之姿的長子,還有那個不愛讀書,只愛鬥雞走狗的次子。自家的兒子一個比一個的要差,更遑論跟別人家的英才相提並論了。
今後王氏一族要想長守富貴,除了憑藉子嗣能力優秀以外,就只能靠皇帝矢志不移的恩寵了。
王端見父親有感而發,也隨聲附和道:“聽說那王粲年不過十五,士孫萌也不過十六歲,兩人與輔弟一般大小,卻纔德迥異。我想讓輔弟以後多與他們結交,正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他們在一起,也定能讓輔弟長進一些。”
這話本出自王端想讓弟弟學好的好心,卻讓王斌聯想到了別的地方,讓他茅塞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