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 兩位警察押着一個犯人上了車, 這個人手上戴着手拷, 用一件衣服蓋着, 他們徑直走到車廂中部的一個座位, 犯人坐在了靠邊的座位上, 一位幹警從包裡掏出腳鐐給他套上並把腳鐐上的鋼鏈子環繞過座椅的鐵腿, 用一把鎖咣鐺一聲鎖上了。然後兩個人一個坐在犯人的後面, 另一個在坐位旁站着, 坐在同一條座椅上靠窗的那位乘客馬上站起來, 對警察說: “你坐我這兒吧。” 警察擺擺手, 搖頭說: “不用, 你坐你的。” 可這位乘客還是拿了自己的包側着身子, 快速地從座位上挪出來往車廂後面去了。 坐在犯人對面的那位也趕緊夾了包閃人了。 人常說魔鬼也繞着惡人走, 更何況是凡人呢, 儘管在這麼擁擠的車廂裡。
這一幕的出現使車廂裡頓時肅穆了起來, 那些紛亂的場景, 飄忽不定的人羣, 伸出車窗的手臂和混合着各種氣味的嘈雜, 都瞬間靜止下來, 不少人的心裡還引起了一絲悲涼。
“你是發配去的。 我知道了。”姑娘觸景生情腦子裡一下子竄出了“發配”這兩個字。在她和周圍同學的印象裡, 一說到古海, 往往就會聯想到“發配”這個詞, 曾經有同學甚至認爲她的父母也是被“發配”去的, 這令她很是難過了一陣子。
“你說的沒錯, 不少人是發配去的, 由於偏遠、蒼涼和交通閉塞, 直到五十年代, 那裡通往內地還只有一條破爛不堪的公路, 自古以來自然就成了重案犯的流放地, 你要問操着當地口音的漢族人, 祖籍何處, 他們會異口同聲, 答曰:南京竹子巷, 據說許多人家的族譜裡都有記載。 還有一些民間機構進行過考證, 說是明朝洪武年間的某個正月十五, 南京竹子巷的民衆演出社火時, 捆紮了一匹大馬, 馬上倒騎着一個捆紮的大腳女人, 有位大臣認爲這是影射馬皇后(馬皇后是大腳), 隱喻朱家天下倒行逆施, 激怒了皇上, 結果將整條街的人都發配到了那裡去了。”
“真的?”
“真不真我不知道, 但那裡的許多人, 尤其是女人, 文靜、秀氣, 皮膚也比較細, 說話也慢聲細語, 不像西北人的粗獷, 似乎有點江南水鄉的遺蹟。 所以你有這個‘偉大’的聯想也就不足爲怪了。 而我, 不是, ”說到“不是”時, 他眼睛大睜, 聲調變高, 字音咬得很重, 停頓了一下, 在女孩還沒反應過來時, 又語氣濃重地說: “要發配也該發配我老子, 而不是我這當兒子的, 我有什麼錯? 要說有錯就是投錯了胎。” 他的臉因爲激動而有些扭曲。
“噢, 我明白了, 你就是家庭出身不好, 可出身不好也不一定非要到那兒去啊, 上海的知青都是到黑龍江、雲南、安徽、江西, 還有到崇明島的呢。”
“是啊, 我要是知青該多好, 還有個盼頭。”他聲調大降八度, 語速也慢了許多。 “可我不是, 我是獨子, ”他語調節節拔高, 一字一字地往外蹦, 說到“獨子”時, 把個“獨”字拉了個長音, 臉上出現了一種自嘲的表情, 接着說: “按政策是可以留城的。” 稍停片刻又喃喃自語: “而且是‘獨一無二’的‘獨子’!” 說着聲音更低了下去, 進而用兩手捂着臉, 兩個胳膊肘支在了茶几上, 腦袋也耷拉了下來。
一般人看到這種情況一定會意識到這是觸到了人家的痛處, 會調轉話題, 可這個女孩不會, 要不怎麼叫不上路呢, 她依然按着她的思路, 不依不撓地追下去: “你怎麼會是‘獨子’, 剛上車時我明明聽到那個送你的小夥子叫你三叔來着。”
他突然把手從臉上拿開, 聲音挺大地說: “我說你這個丫頭片子還有完沒完啊! 我輩大不行啊!”
這回女孩是真嚇傻了, 她不再說話, 可停不了一會兒, 卻又冒出了一句: “輩大也用不着聲大呀, 也沒人說你輩小啊, 還這麼沒禮貌, 叫人家丫頭片子。” 嘴裡嘟囔着, 語氣中流露出受了委屈的不滿。
他的心裡又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惆悵, 多少年來, 在廠子裡, 沒有人問過他爲什麼來, 是不想問? 不方便問? 不屑問還是無須問? 他不得而知, 反正他從未向人說起過, 自己的身世和這一段人生經歷成爲了難言之隱保存在心靈的深處, 密封着, 但卻依然活着, 常常記憶猶新, 其中的苦澀都化爲了刻骨銘心的痛, 但是, 它受不住永遠的封閉, 心靈也渴望表白, 它也要說話, 它要撞開圍欄, 或者期盼一位闖入者, 讓心靈經受一次充滿生氣的風暴。
今天, 在這個流動的空間裡, 面對着這個形象可人、也可能這一輩子再也見不着的女孩, 他接納了這樣一位‘闖入者’, 有了一種一吐爲快的衝動, 他用平靜的語調悲悲切切地說: “不是我輩大, 是生我的那個人輩大。”
姑娘瞪着迷茫的雙眼, 搖搖頭說:“搞不懂。”
“我姐變成了我媽。”他看着她的眼睛, 小聲地說。
姑娘更加迷惑, 頭搖的像波浪鼓:“越發搞不懂了。”
“我媽是我爸後娶的老婆帶來的女兒, 這下你搞懂了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 很衝動地、但卻一字一句地說着。
女孩認真地聽着, 現出沉思狀, 突然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興奮, 說:“哦, 我知道了, 一定是你爸抱了你姐。”
這真讓人哭笑不得, 他趕緊點點頭。
以她的經歷, 一時還難以弄清這裡的彎彎繞, 但她媽已被劃入了瘋女子類這點是不容置疑的, 於是同情地說: “你肯定被人瞧不起, 可也不一定非得上古海呀!”
“不是非得上那兒去, 沒人逼我, 是我自己要去的。”
“咦?”
於是他又用右手捂着半張臉, 眼睛衝下, 像是向人傾訴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本來這個秘密是可以一輩子隱藏下去的, 可是, 可是, 我爸他好心辦了個壞事, 一件大壞事。”他像說書人那樣給人留下了一個懸念, 姑娘睜大了眼睛, 那黑亮的瞳孔裡好像畫了兩個大大的問號, 在等着“下回分解”。
也許是意識到不久就要離別, 而且是一輩子都可能不會再見的離別, 也許是腦袋發暈了, 文昌德也像天下一切小人物那樣敞開心菲, 向一位他認爲更小的人物訴說他的不幸, 把自己心靈深處保存了那麼多年的秘密, 對着一個女孩娓娓道來: “我是高六六級畢業, 從小喜歡讀書, 成績也不錯, 大學的報考自願都填了好幾回, 離考試就差三天了, 一篇社論就將這還保留一絲公平競爭意味的遴選機制給取締了, 九年了, 不知改寫了多少人的命運, 我絕對是其中挺慘的一個。”
他用手捋了一下頭髮, 看看姑娘還睜着一雙好奇的眼睛, 於是嘆口氣說: “大學考不成了, 接下來就是看革命, ”
“咦, 怎麼是看革命?”
“那個革命不讓我幹, 就只有‘看’的份了, 戰鬥隊不讓參加, 也戴不上紅袖章, 現在看來那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可在當時那是多大的恥辱啊? 記得有一次同學們上街靜坐, 晚上下起了大雨, 我把家裡所有的雨傘、雨衣拿上給他們送去, 雨具被一搶而空, 而得到的回報卻是班裡XXX頭頭的厲聲斥責: ‘你來幹什麼?’ 誰都有自尊心, 那晚我沒回家, 在家門口坐了一晚, 後來下鄉、支邊, 沒有成份限制, 我終於可以‘幹’革命了。”
“下鄉也是幹革命?”
“當然了, 廣闊天地大有作爲嘛。 當時, 在城市折騰了一、兩年的這些中學生, 多數人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角色的變換, 依然抱着“革命捨我其誰”的豪情壯志, 要到農村去幹一番事業, 像我等雖從不敢奢望擔當革命大任, 但對那個陌生的未知世界還是充滿了好奇, 似乎離家越遠越偏僻就越有吸引力越刺激, 總之, 大多數同學都是自願報名去的, 而且走時都還高舉着紅旗, 高唱着戰歌意氣風發, 對站在下面送站的親人們的傷心抹淚不屑一顧。”
“那你不是可以去了嗎?”
“好不容易撈着一個可以參加的革命, 當然堅決要去, 但是父親不讓, 他經的事情比較多, 他認定像我們這樣出身的到那兒都一樣, 再加上當時他已年近七十, 身邊要人照顧。他把戶口本藏了起來, 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轍, 一批批的同學走了, 一次次的街道動員, 父親都以年老多病等等的理由搪塞過去了, 可是這些對革命工作極端負責任的學校老師和街道幹部, 大有不實現‘祖國山河一片紅’勢不罷休的氣勢, 輪番到家軟磨硬泡, 一位街道居委會幹部楞是在家裡坐了四個鐘點, 最後父親打出的一招絕牌讓他們全都目瞪口呆了:‘他是獨子’。 他出具了我出生時居住過的街道辦事處的證明:該生系文錦鵬與其後妻所帶女兒所生。你聽, 還“該生”, 其實我壓根兒就不該生啊!我那一輩子都沒見過面的媽生完我以後就走了, 大概4、5歲時, 我要懂事了, 家人怕閒言碎語傳到我的耳朵裡, 不惜勞命傷財賣了老宅子, 搬到了現在的住處, 這個秘密從此就留在了那兒。可現在, 爲了留兒子不下鄉, 父親豁出去了。”
“你留城了, 對吧?”姑娘瞪着一雙迷茫的眼睛也猜了一回。
“是啊, 父親如願以償了。可這不名譽的身世大曝光, 而且還是爲了逃避XXX‘上山下鄉’的最高指示, 我一下子掉到了冰窟窿裡了, 我沒臉去學校, 一出門就覺着有人意味深長地一笑, 意味深長地一瞥, 意味深長地指指點點, 從此, 我見人不敢擡頭, 說話不敢放聲, 一副天生就有罪而且註定永遠要受罪的樣子。那時, 我恨父親, 有事沒事都和他吵, 我也恨周圍的人, 甚至也恨自己, 爲什麼不害場病死了, 對什麼都看不順眼, 時不時在家裡吵吵鬧鬧, 動不動就摔東西, 說我寧可到新疆去也不要留在這兒丟人現眼。”
“是啊, 那日子一定很難過。”姑娘被感染了。
“別打岔。”像一個已經入戲的演員從角色裡出不來了, 不管別人愛不愛看, 他的戲是一定要往下演的, 他接着說: “終於有一天, 我如願以償了, 父親跟我說:你走吧。”
“你就一個人跑到這兒來了?”
“不是, 我當時還沒那麼大的膽, 是我一個遠房叔叔在這邊。”
“噢?”她又有些驚奇。
爲了不使她把事情想的過於複雜, 他打算做個簡要說明說:“他大學畢業,”
“是分配去的?”
本來他只要點一下頭, 他的故事就可以結尾了,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別人也會這樣, 就是當他打算向一個人傾訴的時候就無比的真誠, 說出的話都原汁原味, 講出的事都要確鑿無誤, 只見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說:“他倒真是發配到那邊的。”
“反革命?”
“不是。”他平靜地說, 忽然又提高聲調說: “哎, 我說你怎麼淨把我往黑窟窿裡推。”可見人在講述自己的痛苦時, 其心情也是起伏不定的, 所以聽者往往也要忍受一份煎熬。說完他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情緒的波動, 於是又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 我有點控制不住自己, 他是瀆職罪。”
“瀆職罪?”不知她是不懂“瀆職罪”的概念, 還是想知道它的具體內容, 或者只是順嘴那麼跟着重複了一遍。
“你不是書唸的不錯嘛, 連這都不懂啊!”他的臉上現出一個剛從水坑裡爬上來、滿身泥污的人忌妒一個穿着整潔的人那樣的神情, 用嚴厲責難的口氣說。
“咦!你對我發什麼火, 我怎麼知道你的叔叔是瀆的什麼職?他怎麼就犯了罪?”姑娘沒有過內心經受巨大創傷的體驗, 她只是當在聽故事, 心想你自己講不清楚還對別人發什麼火。
“噢, 是, 是, 是這樣的, 他原在上海工作, 一天停水, 他下班時忘關水龍頭, 夜裡來了水, 到第二天上班才發現, 實驗室灌了水, 泡壞了重要的儀器設備。”
“真倒黴。”姑娘發出感慨。
“後來他就在這邊服刑, 期滿後正值這個廠籌建, 他被要了去, 他提的條件就是安排我這個侄子。”
說完他擡起了頭, 像終於完成了一個任務似的盯着姑娘的眼睛, 帶點自我欣賞的意味說: “怎麼樣?我說得還明白吧, 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 我竟能一口氣把自己的故事講下來, 此前我可從未給人說過, 我的語言表達能力還不錯吧?”
姑娘怔怔地看着他, 對故事的細節還來不及回味, 只弄清了面前的這個人生的有點蹊蹺, 她不知道是應該同情他呢還是應該鄙視他, 於是帶着一種無所適從的神情說了一句讓人更加無所適從的話: “不是一口氣, 你可停了好多回呢!”
看着她一臉的迷茫, 他按着特殊時期後期人們慣用的一種思維方式, 給自己的故事園了個場:“哎, 都過去了, 如果不是特殊時期, 我連作夢都夢不到那個地方。”
車廂內又一次騷動起來, 城市的燈火依稀可見, 人們開始收拾行李, 文昌德從他的故事中走出來, 對姑娘說:“快到了, 收拾東西吧, 哎, 你有人接嗎?”
“應該有吧!”
“沒事, 如果沒有, 就先跟着我, 我朋友會來接我的, 到時再把你送回去。”
說到朋友, 建國還真算不上, 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而文昌德等上海人在那兒都扎堆, 交友基本不出“阿拉”語圈, 泛上海地區頂多擴大到長三角, 但今年因他的歸期提前估計圈內人是指望不上了, 於是找到了這位全廠公認的大好人, 他待人真誠, 任勞任怨, 就是沒有車他頭攻地也能幫你把這些東西弄回去。
火車終於停了下來, 姑娘按照外公交待的, 坐在座位上不動, 一位中年婦女朝這邊走來, 叫:“曉陽, 曉陽。”
姑娘立刻站起來, 招招手說: “我在這兒。” 然後對文昌德小聲說了聲“再見, 停了一下若有所失地說:“真的有點捨不得, 唉!” 就跟着女人往車門口走去, 文昌德知道這輩子怕都再沒了機會相見, 心裡頓生一絲酸楚。 望着姑娘的背影, 他神情有些恍惚, 好像是她帶走了他的什麼東西, 仔細一想又沒有什麼, 這時他才明白, 她帶走的是一個秘密, 有關他身世的、一個自己從未向人透露過的秘密。
建國已經站在他跟前有一會兒了, 他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說:“哎, 哎, 看什麼呢?眼都直了, 怎麼? 還帶回來了個姑娘。”
“什麼眼神, 就是帶也不帶這樣的, 人家還是個孩子。”
兩人開始搬動行李, 往下取紙箱子時, 建國用玩笑的口吻說:“又是處理果醬吧?”
“什麼叫處理, 這是出口轉內銷。”文昌德很認真地回敬了一句。
“還不是一樣, 幾箱?”
“共兩箱。”
“哎喲, 我說你要麼別帶, 要麼就多帶, 爲這點玩意兒叫了一輛大卡車, 值嗎?”
“幹嗎要叫大卡車?”
“小車吳師傅說現在車老晚點, 今天這不又晚了一個多小時, 怕出來太久, 頭要用車找不到人, 不肯來。”
“噢, 也是, 真是難爲你了。”
真是造化弄人, 後來這位姑娘的丈夫就是這個多看了她一眼的人, 他最終變成了她的刀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