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正行駛在黃土高原上, 文昌德注意到姑娘雙眉緊鎖, 心想她一定是看到這荒涼景象而心中不悅。不知爲什麼這一路上她真成了他的一個“包袱”, 不過不是背在身上,而是融入了他的身體,她的每一個細微變化都會牽動他的神經, 只有她開心, 自己纔開心。 “幹嗎皺着眉頭, 是不是爲咱江南的鬱鬱蔥蔥變成了這黃綠相間的癩痢頭而惋惜? 別難過, 到了夏天, 咱古海市也是一片鬱鬱蔥蔥。”
“怎麼, 要到夏天?”
“你不是書唸的挺好嘛, 怎麼又還給老師了, 那兒海拔高啊,海拔高,氣候就冷,可也有好處啊, 夏天涼快, 在咱家鄉熱得沒處鑽的時候, 那兒只有二十度左右, 多舒服啊!”
怎麼還“咱”古海市, 對面的這個人一定是那兒的永久公民了。 像他這樣一個衣着不俗, 舉止文雅的人不是一樣也可以在那兒過得挺快活嘛, 這一向以來一直困繞她的問題似乎有解了, 姑娘的眉頭舒展了開來。
漸漸, 窗外一望無際的平原已被由“千溝萬壑”割裂開的一小塊一小塊的土地所替代,在這些地裡, 黃禿禿的, 連一棵草都沒有, 姑娘心情又漸趨沉重地問: “這地裡什麼都不長, 這兒的人吃什麼呀?”
“天無絕人之路, 你如果夏天經過這裡, 地上長着一棵棵的向日葵, 大大的花盤和金黃的花瓣在微風裡像一張張的笑臉向你點頭, 那場景也是很壯觀的。 而這向日葵作爲油料作物比小麥大米還值錢呢。” 像辯論賽中的正方, 他千方百計維護着此前在他心裡並沒有什麼好印象的東西, 究竟是爲什麼?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可能只是不想看到對面姑娘失望、沮喪的表情。
“這兒的人真是太可憐了, 你看這路邊的農舍都是土牆、土頂,那像我們那兒那麼多樓房, 起碼也是磚瓦房, 這土砌的牆和頂怎麼經得起風雨?”
“你的地理知識又還給老師了, 是嗎? 你沒學過, 高原氣候的特點就是缺雨。 你注意了沒有? 這兒的房子還是平頂, 半邊蓋, 這樣的房子造價多低, 可住在裡面還不是一樣, 那像我們那裡, 一輩子的血汗錢全砸進去, 還不一定蓋得起一棟房。”
這麼多年, 從她認識的人口中, 從沒聽到過對這邊有什麼讚美之詞, 而眼前的這一位倒另類, 讓人感到像在做秀, 於是用譏諷的口氣說:“哎, 我說這位大哥, 你怎麼那麼盡力地維護那個地方, 好像你是那兒人? 是不是像歌裡唱的:誰不說俺家鄉好。”
“你知道我不是那兒人。”他用一種很自信的目光望着她, 接着說:“可你也應該知道有個成語叫‘入鄉隨俗’, 也有句話說: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 你到了一個地方, 天天看它不順眼, 那不是跟自己找不自在嘛!地方是死的, 可人是活的, 個人的生活要自己去打理, 我覺得吧, 我們上海人最大的特點就是熱愛生活, 別管家住在什麼犄角旮旯, 或是一家人擠在一間亭子間裡, 可出門必是襯衫雪白、外衣挺刮, 老太太上街也塗着口紅, 不管窮富都想把自己的日子過得精彩。” 說完看了一眼姑娘, 接着說:“不光是上海人這樣, 就是同樣生活在古海市的人, 各人生活狀況的差異也是非常大的, 關鍵是看自己怎麼去操持。”
不知爲什麼, 面對着眼前這個不諳世事的姑娘, 他有一種用自己的生活體驗使她儘快成熟起來的衝動, 於是又滿懷激情地說:“記住, 陽光是燦爛的, 生活也是燦爛的, 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只要打開一扇窗就能透進陽光。” 這是他剛從一本雜誌上看到的, 記不全, 大意如此。
“看不出, 你還是個詩人。”姑娘的語調聽不出是讚賞還是挖苦, 但絕對包含着欽佩。
“過獎, 過獎, 詩人不敢當, 不過平時愛看書倒不假, 一不留神它就溜達出那麼一、兩句。 ” 說完又深沉地看着她說: “只爲讓你開心。”
忽然, 車廂裡一陣騷動, 人們紛紛站起來, 爭相將腦袋擠到窗口去看, 就見窗外地表漸趨平坦, 一條大河像一根不見首尾的綵帶, 雲中而來, 霧中而去,千迴百轉, 在峽谷間蜿蜒穿行, 正值傍晚夕陽滑落, 濃重的山影一寸一寸漫過河面, 漫上河堤。有人發出了“啊, 這就是黃河”的感嘆聲。也許是“風在吼,馬在叫, 黃河在咆哮!”的歌詞太深入人心, 它被賦予了“神聖、偉大、母親河” 的愛國色彩,看到黃河, 人們就會熱血沸騰。
萬曉陽也本能地把頭轉向窗外, 把臉貼到車窗玻璃上, 只見兩岸是紅色的懸崖峭壁, 像刀削般整齊, 奔流的河水裹脅着巨大的能量, 將河岸下面沖刷出條條深邃的溝壑, 也使自己從源頭的碧綠清徹變成了現在這般灰頭土臉。 當她把腦袋轉回車內時, 發現他一直端坐着, 此刻正在看着自己, 說:“你不看黃河看我幹什麼?”
“看你的表情, 猜你的內心, 看是不是跟我當初的感受一樣。”
“咦, 你這個人倒挺喜歡猜測別人的。”
“閒得難受, 練練腦筋, 人說女孩的心思你別猜, 猜來猜去猜不着, 所以就越想猜, 算練基本功吧。”
“哇, 你猜過多少女孩? 還要猜多少女孩? 你把這當飯吃啊? ”
“別說得這麼恐怖, 能夠這麼幾天幾夜和一個女孩面對面坐着, 說說話, 這種機會一輩子怕也沒有幾回, 你就讓我猜一回吧, 說對了你默認一下, 也好讓我有點成就感。 ” 說完他盯着姑娘的眼睛說: “你先是激動, 有種自豪的神聖感, 我第一次坐這趟車也是這樣, 還有這車裡大多數的人都是如此, 可是看到渾黃的河水就有點失望, 我沒說錯吧?”
姑娘先是不做聲, 後又喃喃自語: 它沒有我想象中洶涌磅礴的氣勢, 再加上如此渾濁的河水, 未免讓人有些掃興, 原來美好的東西都在書上。
“別, 別, 快別這麼說, 黃河的洶涌磅礴那是在源頭, 地勢落差大, 要在中、下游洶涌磅礴, 那就要發水災了, 再說, 不美好的東西通過人的努力都可以變得好起來, 領袖不是教導我們說:窮則思變嘛! 就說這黃河吧, 現在正在治理呢, 以後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姑娘並非是真的關心黃河的治理, 但對他說話處處陽光、高調的做派覺着挺革命, 可總覺着不那麼真實, 於是像專門和他擡槓似的問了一句: “那以後會‘後’到什麼時候?”
一句無所謂的話給她一較真, 他還真給噎住了, 他也聽出了話裡的挖苦味, 於是沒好氣地說: “我怎麼知道, 我又不是XX院總理。”
“我就知道你這是一句哄我玩的話。”
他心想, 在這無聊的旅途中, 哄你玩玩也是一種樂趣, 當然他沒說出口。
火車長吼一聲, 伴着哧哧的聲響, 車頭冒出的蒸汽直衝雲霄, 漸漸散開, 向後飄來, 姑娘正身坐在車裡, 用眼睛的餘光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叫了起來:“怎麼這車頭好像是往回走?”
“這裡地勢的坡度太陡, 鐵路是盤旋而上, 坐在後面的車箱裡就能看到車頭了。”他知道再往後走看到的會是更多的荒涼, 於是提議說:“不看了, 不看了, 再看都能感覺到火車爬坡的吃力, 怪難受的, 可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總不能爲了減輕它的負擔我們兩個現在從窗子跳出去吧。 ”
“你有那麼偉大嗎? ”姑娘有意頂他。
“我沒那麼偉大, 我想你也不會‘偉大’, 我們都是凡人, 只關心凡人的事, 我還是不明白, 你放假期間不回家, 現在開學了你回的哪門子的家?”
“你是查戶口啊, 我媽媽有病, 我回去看看不行啊!”
“行, 行, 當然行。”
“那現在也該輪到我來問問你了, 我猜你一定是在古海工作吧, 你也別看到我猜對了就故意否認喲。”姑娘主動展開了進攻。
“我不否認, 否則我說我現在去那邊納涼你信嗎?”
“你當我白癡啊。”
火車越是往前走, 姑娘顯得越焦慮:對即將到來的新環境既新奇又感到恐懼。於是認真起來, 說: “你既然在那邊工作, 我倒想問問那邊工廠裡的人好處嗎? 記得小時候回古海, 看到街上很多穿着很奇怪的人, 我只認得穿大皮袍子的是藏族, 可有些髒兮兮的, 不像我們跳《洗衣舞》時穿着的那麼鮮亮, 讓人看起來還有點害怕。”
“你怕什麼? 他們又不住在古海市裡, 如果住在市裡, 那他肯定就不會再穿髒兮兮的大皮袍子了。 ”
“那他們住在那裡?”
“當然是住在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上啊!”
“可我記得那時走在街上總能看到啊。”
“他們是下來買東西的, 也就是來《逛新城》的, 解放後, 國家特別優待少數民族, 在我們內地很緊俏的手錶、縫紉機, 都優先供應他們, 那兒草原上的牛羊肉很好吃, 在伊斯蘭國家很受歡迎, 別看人家穿得髒兮兮的, 可口袋鼓, 人比我們大方, 買東西那個出手闊綽, 你想都想不出。”
“我想不出你該不會說不出吧?”
“怕嚇着你!”他引而不發。
“說吧, 我有一顆堅強的心!”她學着小常寶的扮相說。
“看中了一種布, 扔一把錢, 扛一卷就走, 任營業員舉着找零的錢連喊帶叫, 頭也不回, 揚長而去。”
“很豪爽。”姑娘發出了感嘆。
“也很好客, 你如果到他們住的帳蓬裡去, 他一定會拿他認爲最好的東西招待你, 但他們生活還是過的很苦, 尤其在冬天, 在冰天雪地上支一頂帳蓬, 往往是老年人睡在門口, 早上起來常常發現已經凍死了。”
“他們也太不孝敬老人了。”
“這不是孝敬不孝敬的問題, 這是生存的需要, 只有年青人才能出去放牧, 繁延後代, 現在他們也很羨慕我們漢人的生活, 和他們相比, 我們不是生活的很幸福嗎?”
她的反應很是詫異,說:“哎, 看不出, 你這個人思想還蠻革命的, 是黨員吧?”
“NO,”他搖搖頭, 接着用一種很低落的腔調說:“我愛黨, 可我不夠格。”
“怎麼講?”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 反正就是政治上不達標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