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着車輪碾過鐵軌時 發出單調的“哐—哐—”聲, 伴隨着車廂的抖動, 一個肉呼呼圓滾滾的東西砸到了文昌德的大腿上, 他睜開眼一扭頭看到一位年輕的婦女抱着一個洋娃娃似的孩子, 實際上那孩子不是抱着, 而是夾在她的左嘎吱窩裡, 她的右臂上掛着一個鼓鼓囊囊的人造革大提包, 此刻正用右手使勁的撐着座位的靠背, 艱難的想站起來, 一陣猛烈的晃動使她的腳底打滑, 鮮些歪倒, 在她的胳膊肘下, 孩子蹬着腿嚎哭起來, 文昌德趕緊站起扶住了她, 接下她手裡的大包, 放到窗前的茶几上,拉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女人幾乎是滿含淚水向他道謝, 他連連說:“你坐吧, 我坐久了這腿都有些發麻了。”說着還兩腿替換着活動起來。 他從口袋裡掏出包煙, 抽出一支放在左手的大拇指指甲蓋上頓了頓, 對姑娘說:“我到車箱頭上去抽支菸, 你看着點東西, 可別光顧看風景啊。” 打心裡他是不想站在這兒, 讓人家老覺着要感恩似的不自在。
姑娘打量着身旁的婦女, 小女孩坐在女人的懷裡, 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 長長的睫毛還向上翹着, 很討人喜歡。 此時她正悠閒地啃着手指頭, 哈喇子順着她的嘴角流出來, 她朝着小孩仰了仰臉, 把小孩的手拉了一下說: “啃手指頭不衛生啊。” 女人把小孩的手拍了一下, 小孩的手指帶着一串亮晶晶的口水從嘴裡抽了出來, 婦人直接用小孩胸前的圍嘴擦了擦她的手和嘴巴, 不好意思說: “唉, 有了孩子就邋遢了, 我年輕時也跟你一樣乾乾淨淨的。”
姑娘想起口袋裡還有一塊糖就掏出來送給了小姑娘, 女人連說謝謝。 姑娘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想着女人怎麼就有了孩子, 這小姑娘在她媽媽的肚子裡是個什麼樣子, 她好像長了透視眼, 穿透了這女人的衣服, 看到了她在她媽媽肚子裡的情形, 進而想像着這女人挺着肚子的模樣, 腦子裡突然浮現出在老家時街上的一個瘋女子。
姥爺家住的那條街上, 有一排小雜貨店, 那是她十一、二歲的時候, 常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 衣服不整, 披頭散髮, 挺着個肚子, 成天在小雜貨店前溜達, 姥姥說:“你看到了吧, 她這就是叫男人抱了, 肚子就大了, 她本來就是個傻子, 連誰抱的都說不清, 據說有好幾個, 她們家人就說等孩子生下來, 看像誰, 就把她嫁給誰。” 店家一般都會給上那瘋女子幾塊糖或一點零食, 一是動了惻隱之心, 二則也是怕她老在門面前晃悠影響生意, 一幫不懂事的小孩跟在後頭, 有的還扔石頭, 姥姥見了, 總是吆喝那幫孩子:“這些小孩怎麼從小就學得這麼刁, 你們看她還不可憐, 還這麼欺負她, 會遭老天報應的。”
這個場景經常在眼前晃, 姥姥也就常唸叨:“你看到了吧, 這原來是個傻子,現在差不多成了瘋子, 自己不知羞恥, 家裡人也跟着皮厚了起來, 這要放在正常人家, 就是她自己不跳河, 她家裡也得逼着她跳, 真是把祖宗八輩子的臉都丟盡了。” 姥姥瞅瞅她, 覺得效果還是不明顯, 於是又加重語氣說:“陽陽啊,一個女孩子, 清白比什麼都重要啊!你可千萬不敢弄出這種事。”姥姥還真有領導的“範兒”, 給出命題隨手還遞上一把金鑰匙, 她用一種極其輕鬆的口吻說:“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難事, 就是千萬不能讓男的挨着你。”
文昌德回到車廂的時候 對面靠窗坐位的乘客站起來, 從行李架上取行李, 他迅速幫他接住, 幾個人從後面擠了上來, 手把着靠背想要從那人的身後擠進去, 不料這位乘客卻說:“你們就別擠了, 他把座位讓給了別人, 這個座位應該給他。” 文昌德連說謝謝。拉了一下抱孩子的婦女, 說:“你坐過來吧, 但姑娘卻拉着女人對文昌德說:“你坐那兒吧, 我喜歡和這阿姨坐。” 文昌德求之不得, 靠窗舒服, 潛意識裡也是不想再看“黑腦瓢”, 當然也有怕自己把持不住的一閃念。 原先想讓女人坐過來是想到她帶孩子坐在窗邊比較方便, 現在既然姑娘這樣安排, 那不賴我。
天漸漸黑了, 車廂裡的燈一盞盞都亮了起來, 昏黃的燈光籠罩着人們的千姿百態: 有把雙臂交叉扒在茶几上, 把頭埋在臂彎裡的;有靠在座椅背上,不但睡着了還能發出輕輕的鼾聲; 一位坐在靠邊座位上的男子睡着了歪着身子, 車一晃差點溜到座位下面去。 斜前方一位中年男人, 在專注地讀一本書, 是托爾斯泰的 《復活》? 是莎士比亞的人間悲喜劇《羅密歐與朱麗葉》? 當前最靠譜的應該是魯迅的 《祥林嫂》 吧。甭管什麼書一概看不清, 中年男子把眼鏡卸下來用一塊手帕擦着, 又把書湊得很近, 可能還是看不清, 他把書合了起來, 頭歪在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伴着夜晚車窗外呼嘯的風聲, 姑娘腦袋側靠着車廂, 雙目緊閉, 長而密的睫毛就像輕軟的窗簾, 掩蓋起潔淨的窗戶。 他定定地欣賞着那輕軟的窗簾。
慢慢地姑娘迷迷糊糊地趴在了茶几上, 她沉沉一覺, 進入了香甜的夢鄉, 夢中許多人許多事錯綜交織, 卻都是模糊的, 有姥爺家的大黑門, 門前的河, 許多人晃來晃去, 隱隱覺出身上暖暖的, 她以爲又進了姥姥家, 但影影綽綽, 又像是回到了遙遠的家, 開門的是母親, 她看不清她的面孔, 但她還是努力地分辨着, 心裡問自己:母親是否真的期待我回來? 但依然看不清。 因爲就是醒着, 在她的記憶裡母親的面容也是迷離模糊着, 沒有一個清晰的輪廓, 她對母親的印象更多地停留在像片上, 但從小時那少得可憐的幾次見面, 她也能感覺到母親不喜歡自己。
不覺已是下半夜。 與他並排的過道那邊, 是一對男女, 男人斜靠在窗邊, 女人頭枕在男人腿上, 沉沉地睡去, 文昌德開始活動心眼了: 他們是男女朋友? 是夫妻? 或者根本原先都不認識是在車上才偶遇的。 他忽然想到如果把那男人換成是我, 這姑娘會趴在我的腿上睡覺嗎? 他搖搖頭自嘲的說: 做夢。 天色漸亮, 車廂裡開始有了生氣, 文昌德站起來, 手拽着自己的雪花呢短大衣輕輕地往外抽, 他是在昨晚她睡着以後悄悄披在她身上的, 後來她睡覺時靠在車廂上, 大衣的一個前襟就被擠住了, 一隻袖子也被壓在了她胳臂下面, 他用一隻手握着她壓住衣袖的手腕, 輕輕地擡起, 另一隻手提着衣領, 一用勁, 衣服抽出來了, 可她也醒了。 她睜開朦朧的雙眼, 看着文昌德, 問:“怎麼啦?” “不怎麼。” 說着他趕緊縮回了手, 把大衣往身上穿。
她怔怔地看着他, 還是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而且在夢裡暖暖的, 而現在身上卻冷颼颼的, 就沒好氣地說: “不怎麼你把我弄醒幹什麼?” 文昌德本來想說我不過是想拿回我的大衣, 可那樣一來就得說大衣是怎麼跑到她身上的, 這無異於自己表功, 於是他決定換一個角度, 用戲謔的口氣說: “傻妞, 起牀了。” 聲音不大, 她卻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 突然擡起頭東張西望, 問:“到了?” “想得美。 還沒過一半呢。” “這麼慢, 這破車是怎麼走的?”她揉着眼睛問。
看到她情緒不佳, 文昌德以爲她一定是坐車久了煩躁, 於是打趣地說: “這車先是, ”他把右臂縮回到胸前, 五指伸開,四指併攏指尖衝前, 按着歌裡“向前、向前、向前”的節拍, 唱着:“向北、向北、向北, ”同時手點衝式的向前移動, 就要碰到姑娘衣袖時, 他併攏的手指突然彎成90度, 說:“現在是, ”手又點衝式的向左移動, 唱着“向西、向西、向西, ” 然後他把手收回說:“前面就到鄭州了。” 他原以爲可博姑娘一笑, 沒想到那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 反倒板着臉說:“那你幹什麼?”她在“麼”字後面來了個長長的大喘氣, 這意味就有點異樣。
“我幹什麼?” 本來只不過是自己一不小心而爲之的事, 硬要說出個所以然來, 而這文昌德又抱定了在那個年代人們崇尚的做好事不留名的信念, 這話還真就不好說了, 只好聳聳肩, 兩手平攤說: “我沒, 沒幹什麼呀!” 可沒幹什麼你拉人家的手? 想想不對, 於是靈機一動說: “我是叫你趕快去洗臉, 不然一會就沒水了。” 其實這在此時此刻也是一句很實在也很實用的話。 “沒水就不洗了。”她沮喪地說。 “一個女孩子, 蓬頭垢面的像什麼樣。”一奔上這條思路他就有詞了。
“我自個都不嫌你嫌什麼?” 不知道是因爲他打斷了夢境讓她失去了溫暖, 還是總覺着他做了點什麼而沒好氣地說。“因爲你看不見自個, 而我看得見, 礙眼。”本來他還想說:女爲悅已者容, 連這都不懂。 可是他咽回去了, 他怕她會罵他**。 “噢, 原來你這個人也挺自私, 怪不得你爲我們爭座, 恐怕也是爲了你自己。” 姑娘此時已完全清醒了。 “有那個成份, 不想看到那個無賴, 沒準那還是個小偷。”他用平淡的口氣說。
“你這個人倒挺誠實。” “說不上, 只是沒有必要在你面前掩飾自己。” “只可惜這樣一來, 你在本人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可就毀於一旦了。”她把個“了”字拉了個長音, 好像真的要把那 “美好形象” 給 “了” 了出去, 說完就拿着洗漱用具往外走。 “不要美好, 只要記住在一趟火車上, 你曾經遇到過一個傻哥就行了。” 這句話文昌德不知是給她說的還是講給自己聽的, 只是此刻心裡有些澀澀的。 看來那“美好形象”確已消失, 姑娘洗完臉回來, 就顯得生分, 她側身而坐, 專注地望着窗外。
文昌德看着她的側影, 不知所措。 陽光透過玻璃窗射進來, 映在姑娘的臉上, 那白嫩的肌膚透着亮, 長長的睫毛、直挺的鼻樑和微微突出的嘴脣似鑲上了一道金邊, 那麼美好, 片刻, 那睫毛和嘴脣抖動了一下, 漸漸那臉上泛上了依稀可見的紅暈, 他意識到姑娘覺察到了他的目光, 這紅暈就是一種青春的閃光, 感情的信號, 是被異性撥動了心絃的一種面部感應, 是傳遞情波的一種特殊語言。 一位文人說過: 一個女子的臉紅勝過一大片話。 所以這“紅”代表的是一種羞色, 羞色朦朧、魅力無窮。 他就這麼看着她。 此時的她, 不僅面有羞色, 而且兩耳發燒, 那靈魂深處還在鬧着革命, 她覺着自己真是經不住誘惑, 可見思想之骯髒, 自己都感到害怕, 於是她把原來放在小茶几上的一隻胳臂擡起來, 用胳膊肘支在茶几上, 手捂住那羞色朦朧的半邊臉。
他知道這是姑娘有意要切斷他的目光, 是一種無聲的抗議, 他想姑娘現在對他的印象不但不再美好, 而且可能已經劃到了骯髒的界限裡去了, 這令他有些尷尬, 趕緊將目光移向別處, 但卻引起了坐在姑娘旁邊的那位婦女的注意。 她衝着文昌德小聲問:“對象?” 文昌德心頭一熱, 但立刻意識到會引來姑娘不可預測的激烈反應, 他急得又擺手又搖頭。 “是妹妹?”這回婦人的聲音大了一點。
他看婦人一眼, 又瞅瞅女孩, 用估計她聽得着的聲音說:“我倒沒意見, 就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 他也意識到姑娘的誤會, 卻苦於無法解釋, 正好用一種玩笑的口吻消除一下, 於是衝着姑娘問: “沒意見吧?” 姑娘這回倒是轉過了頭, 冷眼看他一眼卻丟下了兩個字: “無聊!” 就又扭過頭去看風景了。 看來這誤會還真不小, 他心裡直呼冤枉, 陰陽怪氣地接茬說: “想想本人也真是無聊, 沒事找事, 好在沒有被人說成是無恥。” “我看離無恥也不遠了。” 姑娘頭也沒回硬生生地頂了一句, 看來對一個居心不良的人她已經不屑一顧了。 對她的“不屑”, 他採取了更加“不屑”的態度, 也轉身將頭高高揚起扭向窗外。
“姑娘, 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婦女沉不住氣了, 她用手拍了拍姑娘的肩膀, 接着說:“你這麼年紀輕輕的可不興不知好歹, 什麼叫‘離無恥也不遠了’,這一夜我可是看着的, 人家小夥子可沒動你一指頭, 還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蓋在你的身上,他自己凍得發抖。” 姑娘猛然想起了夜裡身上的溫暖和睜開眼時看到他穿大衣的情景, 翻然省悟, 自覺剛纔的想法太過齷齪, 或者壓根兒就是自己自作多情, 但她是個不會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人, 頂多也就後撤一步, 她衝他嫣然一笑, 也想說一些道歉的話, 但說出來的卻是:“這是真的?”
“哼!”他用鼻子哼了一聲, 臉上掛着不屑, 頭依然扭向窗外, 說: “真的也好, 假的也罷, 這又有什麼區別, 反正已經無恥了一回了!” 中年婦女笑了, 說:“剛纔人家是不知道嘛, 不知不爲過, 你就別再得理不饒人了。” “得理? 哼, 你問問她, 我有理嗎?” 文昌德假裝忿忿地說。 “對不起啦, 我這人是直腸子, 說話不會拐彎。” 姑娘討好地說。 他挖苦道:“直腸子好呀, 基本上不便秘。” 姑娘撲哧笑了出來, 說:“噁心!” “咱倆還不知道誰噁心呢, 動不動就把別人想得那麼齷齪!” 他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用餘光掃她一眼。
“嘿嘿, 不就是給妹妹蓋了件衣服嘛, 還真把自已個當活雷鋒了。” 她調皮地衝他眨眨眼。 文昌德一陣驚喜, 然後假似認真地看着姑娘問: “願意當我的妹妹了?” “你可不許胡思亂想哦! 我說的是那種妹妹, ”她用右手揚了一下,說:“而不是那種妹妹, ”說着右手來回地搖, 連頭都波浪鼓似地擺着以助語言表達的一臂之力, 就這樣好像覺着還是沒說清, 又補充道:“這可是個原則問題, 一定不能混淆喲!”
文昌德笑得差一點背過氣去, 他當然知道她的意思, 可爲了逗逗她, 問:“那到底不是哪種妹妹呢?” “不是, 不是, ”她有些結巴, 臉更紅了, 然後她趕緊掉過頭去, 用很快的聲音說:“不是阿哥阿妹情意長的那種妹妹。” “哈哈哈……”文昌德大聲笑了, 說:“咱倆還不知道是誰胡思亂想呢, 一個小屁孩, 思想還怪複雜的。” “這不叫複雜, 應該叫革命。” “什麼事兒都革命不革命的, 趕明日個蘿蔔白菜你也給分分革命不革命。”
“你這是什麼態度?物以類聚, 人以羣分, 更何況認哥哥這樣的事那能站錯了隊。” “說得跟真的似的, 也就這麼一天半天的事, 下了車就下崗了, 還勞你費那個神, 我看你還是省省吧。”文昌德說得有點傷感, 不過很快就平復了自己的情緒說:“認你這個妹妹也就等於認了個麻煩, 還自我感覺那麼好。” “嫌麻煩? 那現在就下崗。” 姑娘的話引得鄰座的人一片笑聲, 文昌德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