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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雲的一句: “你說呢!”, 而不是 “誰說的, 看我不X了他” 令萬曉陽更加惶恐:會幹 那事肯定在這一領域知識頗豐, 她都看出了或是覺出點了什麼, 提出要我上醫院, 那八成是有事了, 我該怎麼辦? 我偷偷上趟醫院, 那不得先上醫務室開公費醫療單(因爲那時所有的職工看病都這套路), 她不知道人民幣照樣好使。 再說如果到婦產科給廠里人撞上了那不等於向全廠廣播: 我懷孕了。 現在還可以在似是而非的僥倖中偷安, 如果真檢查出來了……, 而且上醫院這一行動透露出的信息能量不亞於那天的公安問案, 使不得, 萬萬使不得。
找個人問問吧, 找誰呢? 她能想到的:紅梅, 她那麼清高, 肯定想都不會想這事, 當然不懂了;慶雲, 本來她是最佳人選, 可那天揭了她的傷疤, 她是甩臉子走人的; 問問苟愛琴, 最便當, 可她現在和文昌德是“直通車”, 她可不想在他的腦海裡使自己冰清玉潔的形象轟然倒塌; 冷師傅, 對她保密還來不及, 慶雲的事不就是她給捅咕出去的嘛。再說, 我怎麼問? 說那男人抱了我, 那天那麼多人費盡口舌的誘導, 我都沒往那個圈裡跳, 現在還主動去說, 那才叫有病, 還病得不輕呢, 這回的事不就是說出來的嘛。
這些思緒纏繞着她, 連在夢中都不得消停, 還花樣翻新地演繹着種種延伸的情節, 她驚醒後越發的後怕, 一天到晚頭昏腦脹, 看天、看地, 看周圍的一切都混黃混黃的, 像漫天都飛着沙塵, 她只要一上馬路, 那怕是在廠子裡, 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 總覺得身後有腳步聲, 嚇得不敢回頭, 可兩條腿一下子變得飄輕, 走得飛快, 忍不住往後一看, 啥也沒有, 卻引來了人們詫異的目光和竊竊私語, 她聽不到人家在說什麼, 但那神情告訴她, 是在說她。 確實如此, 因爲她有那個不幸, 不幸過後還有現在這樣的種種不尋常, 人家就要議論, 探究探究, 探個究竟。
這真不能說人家庸俗、無聊, 這是人之常情。 那年頭沒有手機, 沒有信息滿天飛, 沒有明星的蜚短流長, 身邊好不容易出了點動靜, 還能讓它浪費了。 每天重複刻板的生活死水一潭, 有人扔塊石頭進去, 激起一朵浪花, 這浪花是夢, 別人做, 自己看, 日常生活是清湯寡水, 這浪花是鹽, 是醋, 是味精, 讓我們的生活多少有點味道。況且關心他人是人性的一部分, 自己已經過得挺不如意了, 看看有沒有人比自己更倒黴。
下午上班, 紅梅見萬曉陽沒來, 就替她請了一會假, 說她可能睡着了, 她去叫叫她, 到宿舍, 見她兩眼紅腫, 以爲她還在爲別人的議論而傷心, 就說: “怎麼啦, 還爲那事傷心? 我說你到現在還犯傻, 沒事也叫你哭出點事來了, 你是不是怕別人把你給忘了。記住, 有些事是要強制自己忘掉的, 自己不把它當回事了, 別人慢慢也就淡忘了。”
她想到婁慶雲也是這麼說的, 本來, 她真想淡忘它, 現在自己的家人都把它看成如此的奇恥大辱, 惡語相加, 那別人豈能看輕, 再說, 這事它本來就不輕, 從那天婁慶雲的口氣裡她聽出來了, 難道真的到了那一步……, 她不敢往下想。
她什麼也不說, 只是不停地把桌上自己的東西往一塊收, 紅梅問: “你在幹什麼?下午不上班了? ”
“是啊, 不上班了, 這兒我是一天都不呆了, 我要回老家去, 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一到家就讓我姥爺把錢給你寄來。”
“ 錢我倒是有一點, 全拿給你都沒關係, 不過你可想好了, 你一走工作可就沒了, 搞到這份工作可不是容易的。 ”
“紅梅姐, 我真的支持不住了。”
紅梅愛憐地看着她: “你太緊張了, 你不要想它, 慢慢就會好了, 再說, 如果你走了, 人家會更肆無忌憚地編排你, 比如說你怕肚子大了給人看出來呀什麼的。 ”話雖這麼說, 但紅梅心裡明白, 她受的打擊太大了, 絕不是她的幾句話就能湊效的。
“紅梅姐, 不瞞你說, 我也是怕腰變粗, 肚子變大。 ”
“啊!” 紅梅楞了一下, 那心一下子像掉到了地上, 問: “那人到底有沒有把你……”, 後面的話她不知該怎麼說了。
“那個傢伙抱了我, 我姥姥說了, 女人要是跟男人挨一塊兒, 就會腰變粗, 肚子變大。 ”
“哈哈哈……, 紅梅手捂着肚子笑得直搖晃: “你姥姥是哄你的, 怎麼會呢?”
“啊?” 萬曉陽眼睛睜得大大的。
紅梅收住了笑, 在那個對性羞於啓齒的年代,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 她既不想讓曉陽覺着自己懂這些而看輕自己, 又不忍心讓她這麼糊塗來折磨自己。
她仰臉想了一會說: “唉, 我問你, 那人有沒有X了你的褲子? ” 她盯着曉陽, 很認真地問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萬曉陽翻然醒悟, 她想起幹警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她想, 這一定很重要, 於是沒有急於回答, 而是認真地回想了一番, 最後說:“沒有。”
“那好了, 我告訴你, 你不會腰變粗, 肚子變大。” 紅梅鬆了一口氣。
過後, 紅梅把這事彙報給了任書記。
也不知紅梅是怎麼跟他講的, 隨後, 任書記就走到這邊辦公室, 看看沒別人, 就走到陳技術員桌前, 很是擔憂地說: “我看萬曉陽的事沒這麼簡單, 她都想到了大肚子, 她想回老家去。 ”
“你不是去調查過了嘛!”
“可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我到四中問了那個報案的傳達, 他不知道事情的結果, 所以開始啥也不肯說, 後來, 我說人沒事, 他倒開了口, 沒好氣地說:‘既然人沒事, 你還來找什麼事?’我趕緊陪一個笑臉, 說:‘人沒大事, 可小事還是有的, 你想, 一個女孩經了那麼個事, 嚇也嚇得夠嗆, 思想上負擔很重, 萬一想不開……, 作爲車間領導, 啊, 你說是吧?’在這種情況下, 他才說他喊了一聲, 估計就是這一聲起了作用, 可是誰知道這一聲是喊在事情的開頭還是末尾。 ”
陳技術員心裡沉甸甸的, 說: “現在看來, 那一聲畫的該是句號了。”
本來, 自打出事以後, 每天看着她低着頭從車間出出進進, 眼中淡淡的哀怨倒使她更具備了一種獨特的魅力, 陳技術員真是打心眼裡憐惜又替她着急, 流言蜚語可以不去理會, 但如果有了實質性的內容, 那就必須儘早處理, 否則, 那才真叫毀了她的一生呢。
現在領了書記的旨意, 她這個車間唯一的女幹部, 更有了一種使命感, 她想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個熟人, 悄悄去趟醫院。
第二天, 趁周圍沒人, 萬曉陽一人幹活的時候, 陳技術員悄悄地對她說: “咱們都是女的, 我是過來人, 你的事是可以搞清楚的, 比如通過醫院證明, 還你一個清白。 當然, 如是真 ‘那個’了, 造成後果了, 那更要趁早解決, 所以我想陪你去趟醫院。 ”
“紅梅說了, 我不會‘那個’, 可別人不信, 再說也沒用, 連我家裡人都不信, 到醫院有什麼用?” 她擡起頭, 一臉的無奈和茫然, 說完又埋頭幹活。
陳技術員納悶了, 會不會 ‘那個’ 怎麼會是紅梅說了算的事, 她悟出, 她所說的那個, 可能是指大肚子, 讓這樣一個單純的女孩, 攤上這等事, 老天也太不開眼。
突然, 她猛地擡起頭, 眼圈發紅, 含着淚水的眼睛裡, 射出一道冷光, 她舉起手中冒火的焊槍, 像握着一把閃亮的刺刀, 大聲地喊: “我現在只想拿刀殺人! ”
這歇嘶底裡的叫聲使遠處幹活的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 陳技術員在無意間又一次揭開了她的傷疤, 這傷疤流出的血負載着仇恨, 她的心爲之一顫: 一個單純的女孩永遠消失了。
萬曉陽那帶着血腥氣的怒吼聲在車間迴盪, 使許多人爲之一震, 連車間那些巨大的鐵肺都像瞬間停止了呼吸:正沿着行車軌道行走的一大摞鋼板立馬站定, 吊在空中;衝牀的大飛輪驟然停住, 剪板機那切割金屬的刺耳聲響也消了音, 車間頓時鴉雀無聲。
陳技術員一轉身關掉了氧氣瓶的開關, 焊槍噴出的火焰慢慢熄滅。
冷彩蓮突然從她的工具箱後面冒了出來, 衝這邊喊:誰強*了你, 你去殺他, 在這兒逞麼能。
”這一嗓子召喚來一個個轉向這邊的腦袋, 有人往這邊走來。
“陳師傅, ” 萬曉陽雙手搭上陳技術員的肩膀, 身體顫抖着, 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冷師傅, 你就不要再火上澆油了。” 陳技術員一邊扶萬曉陽在旁邊的凳上坐下, 一邊對冷彩蓮大聲說, 冷彩蓮的腦袋一下子消失在了工具箱後面, 然後她對往這邊挪動的人大喊:“都回去幹活去, 這麼個小姑娘, 遇上這等倒黴事, 她最需要的什麼, 是大家的關懷。”
萬曉陽雙臂搭在膝蓋上, 頭埋在臂彎裡, 全身搐動,一種強抑制着又終於抑制不了的哭聲,從她的膝頭飄出,一聲聲壓抑的、痛苦的唏噓,彷彿是從她靈魂的深處艱難地一絲絲地抽出來, 織成一張悲傷哀怨的網,向四方延伸,觸動着一根根的神經,人們默默退了回去,有人發出了嘆息聲。
幾個氧氣瓶躺在板車上, 建國吃力地推着走進車間, 看到人們趨之若鶩往自己的工位張望, 他趕緊放下車趕過來, 疑惑地問陳技術員: “阿麼了?”
“她心裡難受, 發泄一下, 現在沒事了。 ” 說完又扭頭, 愛憐地看着萬曉陽說:“你說是嗎?”
萬曉陽已經站了起來, 點點頭, 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對陳技術員說: “謝謝你”, 然後轉向建國: “師傅, 你回來了, 要我幫你去搬嗎?”
“不用, 你把這料往那邊堆堆, 騰塊地方放氧氣瓶。” 說完就朝過道邊的板車走去。
“你太敏感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 許多人還是想幫你的, 你誤會了。” 陳技術員拍拍萬曉陽的肩膀, 轉身向辦公室走去。
陳技術員確實想幫她, 她的一位高中同學後來上了醫學院, 現在本市的一家大醫院當大夫, 她知道現在說懷孕是扯淡,但誰又能保證說她肯定不會懷孕呢, 既然她自己有這種擔心, 而且這個魔咒在精神上不斷地摧殘她, 令她幾近崩潰。 現在能拯救她的唯一辦法就是設法證明那個事情根本就沒有發生, 到醫院開個診斷證明:“XX膜完好無損。” 不管這在她的肉體上是否真實, 她相信這位同學大夫的神通一定能使它在紙上“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