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在夏城停留的時間,多少超出了人們的預料,包括他自己。
從週五中秋節,一直到次週週一,都在家中,也不怎麼外出,大部分人都還以爲他又去了霧氣迷宮又或荒野之上,殊不知他就悶在家裡當宅男。
以至於章瑩瑩接到他的邀約,都是驚了,第一時間趕到他家門口附近的冷飲店。
中秋已過,天氣漸冷,冷飲店進入淡季,店裡也沒幾個人。可章瑩瑩坐在靠窗的位置,自然便能吸引店裡店外人們的視線。
雖然她旁邊就是裝着蠢沙的大提箱,配合很古怪,然而顏值就是解釋權,自有人爲她辨經:也許是一位優秀的大提琴手,就是過於俏麗活潑了些……
章瑩瑩咬着吸管,笑吟吟地打量羅南:“你這幾天真的很閒啊,邀請找不到門,聚會找不到人,每天縮在家裡,結果卻是連續通宵熬夜隨時可能暴斃的模樣……在研究什麼嗎?”
她的形容當然有點兒誇張,卻很敏銳地察覺到了羅南當前狀態的核心要素。
羅南也不掩飾,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天天做噩夢,哪會有好結果?”
“噩夢?你?”章瑩瑩笑起了,“你不就是噩夢之神嗎?”
“誇張了。”羅南勾動嘴角,“你在凝視深淵,深淵也凝視着你。”
雖然是快爛掉的名言警句,但也要看從誰嘴裡說出來。
章瑩瑩真信了,她笑容斂去:“所以,夢境遊戲果然還是很有負擔是吧,那些超凡種在裡面越來越肆無忌憚了,好幾個城市都變成廢墟……”
“倒也不至於,主要是最近在研究比較深奧和危險的領域。”
“哦?和中繼站有關?聽老闆講,你剛捕獲了一個大型碎片聚合體……”章瑩瑩讓最近的情報給迷惑了,思路有些跑偏,不過很快又醒悟,“哦,是夢境領域。”
“是夢與現實的複雜關係……中繼站那邊,瑞雯在忙。”
羅南也不會給章瑩瑩講太多,快速切入正題:“未來一段時間,我可能會比較忙,有找不到人的情況。血意環堡壘這邊就需要你多多費心,另外就是關於金不換的輿論,就往‘安夏線’‘生存空間拓展’的方向去引導,可以與安城那邊對接,這個閱音姐會幫忙的;還有,那個文慧蘭也可能會找你,具體的事情你們商量……”
“慧先生?”偶像,最起碼是前偶像的名字,讓章瑩瑩很震驚,“你們什麼情況?”
“暫時能幫着做事的情況吧。”
羅南簡單說了幾件事,其實交代與否並不重要,主要是後面這個。他目光轉向章瑩瑩腳步的大箱子:“蠢沙的架構這方面,你已經有了自主研究調整的能力,我沒什麼好說的。不過,除了繼續下去,向前追溯也很重要……”
“追溯?”
“幻想構形理論,還是需要比較紮實的基礎的,最好是節節貫通,半路出家以後會很麻煩。”羅南頓了頓,才又繼續,“嗯,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在這個方向紮根深研?這就要花大力氣做一些更基礎的修行。”
羅南七拐八繞,然而章瑩瑩冰雪聰明,怎會不明白?而且羅南也不止一次和他聊過這個話題。
“你是說,走一條和‘白虹’完全不同的修行路線?”
章瑩瑩說得直白,羅南還是很婉轉:“應該是從‘天賦流’轉到‘體系流’。‘白虹’這個天賦很奇特,但你和它之間還存在一些暫時沒有明確的障礙,無法完全發揮它的潛力,這段時間,你的超凡力量應該也進入了高原期,爲什麼不用你另一部分天賦,也就是細膩的感應力、支撐力和溫養特質,走幻想學派的路子,重新夯實地基……到了一定高度,返回去再去研究‘白虹’也是可以的。”
章瑩瑩嗯哼一聲,沒有立刻迴應,咬着吸管,盯着羅南,若有所思。
羅南對她露出微笑,以遮蔽表述中的謊言。
謊言只有一條:“白虹”根本就不是章瑩瑩的先天稟賦,而是後天融進去的“異物”。根據章瑩瑩的生命年輪推算,具體時間是80年前後,樑廬、李維和屠格的第三次交鋒期間,當時章瑩瑩還是個三歲稚童。
至於誰將“白虹”融入章瑩瑩體內,答案不言而喻:
除了武皇陛下,羅南找不到別的可能性。
過往幾次涉及“白虹”和章瑩瑩修行路線的討論,章瑩瑩也提過武皇陛下的態度。
武皇陛下表示過“白虹”天賦的上限限制,還說強求破限或許會有“不測之禍”,對章瑩瑩涉足幻想構形領域沒有意見。傳到羅南耳中,就等於是一種表態,至少羅南是這麼理解的。
至於是不是,還要看她對章瑩瑩轉換路線的反饋——只有實質性的變化,纔有可能看出武皇陛下的實質立場。
最重要的是,在“白虹”這種不測之物對章瑩瑩造成不可逆的影響前,讓她多一條後路。
多次見證“新·野火”的關鍵夢境記憶之後,羅南認爲,這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貌似你很不看好……嗯,擔憂‘白虹’啊。”
章瑩瑩拿下嘴裡的吸管,笑容重新回到臉上,她並沒有深究羅南的意圖。
由於之前已經有了一些鋪墊,章瑩瑩對改變修行路線也不排斥,自家老闆不反對,“在世神明”保駕護航,再沒有比這更穩定的坦途了。
究根問底,對她這樣層次的人來說,往往沒有意義。
“我會再和老闆聊一下。”
“嗯,我也先給一些幻想學派的資料,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向陛下請教,她指導你沒問題。”
羅南還是忍不住點了她一下,很快又縮回來:“其實大多數還是建立在內修、通真、構形的基礎課程上,我以前發到羣裡了……”
“只要不是你那個親子歷史課就好了。”章瑩瑩撇嘴,“那是真不能細想,想想就能讓人做噩夢的東西,希望‘南神’你最後能給出一個讓人信服的解釋。”
“當然,我也在努力,做夢都在努力。”
章瑩瑩挑眉:“不要過度。在深淵邊緣漫步,安全第一。”
“我會和‘深淵’和諧討論的……儘可能如此。”
冷飲店的談話也就到此爲止,章瑩瑩回去與武皇陛下商量,很快就有了迴音,說是“老闆同意了”。這與羅南預期的結果基本相同,但又太輕描淡寫了,在這件事上,武皇陛下看似寬宏,卻又過分深沉了些。
羅南不相信,武皇陛下沒有察覺到他針對“白虹”的意圖。
尤其是老靳這位“專屬司機”剛轉給他沒幾天,他就針對“白虹”做了安排,這一手試探已經很尖銳了,武皇陛下卻還是如此淡定。
看來,想要真正上桌談判,他還需要做更多。
也許那正是武皇陛下想要看到的。
那也無所謂……這也算是“盟友間的默契”。
羅南躺在牀上,意識則在無窮盡的複雜夢境中。
與章瑩瑩的談話,羅南只在“白虹”的來歷上說了謊,其他的都是真實,包括“做夢都在努力”那一條。
某種意義上,他的“努力”已經超出了正常的限度,以至於正邁向深淵之中。
羅南很明白這一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耐心雖有但還不夠。某些戰術選擇上他會求穩,但整體的趨向還是在冒險,這也是他有別於李維的關鍵一點:作爲後發者,該冒險的時候他絕不會也不應猶豫,只爲了搶出一個身位、獲得一個機會,去彌合他與一衆天外來客之間的認知鴻溝。
比如現在,他就在冒險,且已經踏入了險境。
其實他想睜眼來着,可第一時間未能成功,類似於中秋節那天的情況。只是那天有瑞雯在,幫忙刺激一下,而如今她前往霧氣迷宮,繼續探索奧秘,羅南只能靠自己。
雖是做夢,羅南的疲憊感也極明顯,像是連看了幾百上千場電影,閱讀了上萬本書籍,有的冗長無聊,有的精彩紛呈,卻無法選擇,強行灌輸進來。偏又不是純粹的數據和信息,還有大量的、或激烈或深沉或迷茫的情緒情感,絕大多數來自“野火”,那個叛逃出思想星團,卻始終匍匐在六天神孽腳下的“上載者”
羅南已經習慣於接受大量信息流,遍及全球的“祭壇蛛網”也讓他很擅長處理數據海嘯,自如地在精神海洋中沉浮。但像這樣,在漫長的數千年人生素材拼接出來的夢境經歷往復循環,還是首次。
“野火”的夢境就是一道情緒的漩渦,其中信息情報還在其次,主要是生命沉浮的印記和感悟。
如果沒有基本的邏輯脈絡也就罷了,隨着羅南對“野火”的熟悉,便不可避免地經歷那無數次抉擇,有正確更有錯誤,或品嚐勝利的甘甜,或吞下失敗的苦澀,偏又環環相扣,每一次都能激起過往,反覆強化。
“上載者”也是生命,他們的生命歷程更特殊更極端,也幸好是這份特殊和極端,與羅南自身的性情截然不同。跟着“野火”,體驗他每次抉擇,大多數都感覺彆扭,也是一次次強化自我的存在,與之區分,不至於迷失在其數千年的厚重的人生經歷中。
但有一點,羅南區分不了……迴避不掉。
六天神孽。
野火是六天神孽的忠實信徒,他在心中塑造的那種無所不能的形象,或許與羅南的認知有差異,然而人神之間的距離和危險,那種恐懼、忌憚又難以擺脫的陰影,無論是宇宙中哪個角落,哪個種羣,都有共通之處。
六天神孽的威脅無處不在,即便在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