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的夢境很漫長,畢竟那是一個有着數千年漫長人生的“上載者”,數千年的生命歷程,積累了無窮盡的素材,建構的夢境也是無比複雜。相比較而言,他抵達太陽系,佈局搜索時空“異常”,直至切分“新舊”的關鍵性發展,只算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瞬。
羅南知道,最後這一截是重中之重,但他沒有刻意去促成這段關鍵情節的循環,而是依然保持超然姿態,任由這巨量的素材,匯入到“載體”的夢境中,隨意拼接組合。
所以,羅南雖然瞭解了“野火”的一生,卻不是沿着相對規整的時間順序來認知,依然是紛雜錯落。更別提夢境的時間流速非常扭曲,幾千年的人生歷程貌似彈指一揮,又似永無窮盡,花費了他大量的精力,看到了無數個有意義或無意義的循環,才從蒐集的虛實莫辨的信息中,整理出“野火”大致的人生線索。
與之同步的,是大量的無法索解,又或將解未解的疑惑:
“破爛神明披風”那邊,也有一個太陽系,與“披風下的三隻貓”是什麼關係?羅南與“夢境”相關的猜測,能否解釋這些?
“外面”的“太陽系”似乎還沒有進入“諸天神國”的視線,依然在中央星區的管轄範圍外,可這還能堅持多久?
野火的“金主”,那個似乎在“破神”組織裡身居高位的傢伙是誰?李維、屠格與之緊密相關嗎?樑廬所遭遇的背刺,是否源自於他的“傑作”?
還有那直接撕裂了“野火”,讓他變成“新舊”兩個的波光……從“新·野火”的獨家記憶中,他對那一道奇妙的彷彿玉帶水煙的波光,有了直觀的印象,也誘發了一些思考。
嗯,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羅南覺得有些疲憊,感覺夢境再繼續下去,不太妥當。
他想睜眼,卻又發現眼皮異常沉重。
還好,幾乎同步,外界有聲息入耳,與夢境訊息截然不同:
“哥?”
是瑞雯在呼喚。
這一刻,瑞雯獨特的嗓音就如同劃過額頭的冰冷劍鋒,不至於傷人,卻是最直接的刺激和警醒。
羅南倏然睜眼,發現屋裡已經暗下去了,沒有亮燈。瑞雯就站在牀邊,已經是出門的裝束。
就那麼睜着眼睛,羅南緩了幾秒鐘,才擁被坐起:“幾點了?”
“下午5點。”
比羅南凌晨宣告要睡足的十八小時,提前了一小時左右,不過叫醒的時機正好。
這也不是巧合,瑞雯輕聲解釋了一句:“剛剛感覺不太好。”
“嗯,做夢時間太長了。”
羅南並沒有說剛剛的精神和精力異常現象。
不理會這些負面效應,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只有到了“破爛神明披風”的“外面”,纔會脫離“帷幕”的遮擋,瞭解那邊的信息。而且,當新攝入的信息情報與“披風下的三隻貓”發生的、呈現的事情相對照時,便會有一些奇妙的心得體會。
羅南手指屈伸,忽然很想畫畫。
想到就做,他沒有與瑞雯進行後續交流,就在牀上打開了虛擬工作區以及繪圖軟件,先畫出了一幅彷彿山水的繞山玉帶圖。
正考慮是否進一步細化,冷不丁就聽瑞雯道:“是瑩瑩姐的‘白虹’嗎?”
“呃,也許……這個先不要對她說。”
“好。”
說話間,羅南下筆勾勒,在河流遠端,恍如天外來處,便出現一個模糊人形,旁人看不出來,羅南卻知,那是武皇陛下。
由於這位的出現,還有她所在的位置,這條“繞山玉帶”就有了一些別樣的意義。
羅南又沉吟片刻,在圖上添了其他一些元素,才問瑞雯:“……姑媽他們回來了?”
“嗯,準備出發去療養院。莫雅姐自己去。”
“你再睡會兒,你也自己去……肯定還比我們先到。”門口,湊過來的莫鵬接了一句,又不耐煩地敲門,“快點兒吧,我剛看了導航,路上堵到爆炸。”
中秋節,家庭小聚,怎麼也要和老人一起。
去年也是一樣,但回憶起來,那天的場面實在不怎麼好看。而這段時間,羅遠道老先生身體和精神狀態轉好,雖然認人還有點兒困難,交流起來卻不怎麼費勁了,偶爾能認清楚女兒、女婿,乃至遲疑着叫出孫女名字,那無疑就是氣氛最熱烈的時候。
也因莫雅做到了這點,羅淑晴女士也勉爲其難地原諒她幾十個小時不見人影,中午莫家的聚會都沒參與,如今又趕場般過來參加家宴的行爲。
至於莫鵬、羅南,當年給老人留下印象時,還是太小,就不給老人上難度了。
羅南跑到對面修館主那邊,聊了會兒天,當然繞開了修館主之前“治腦子”的“請求”,他現在應該也不需要再用那種方式,去了解深藍世界和李維。
也沒多長時間,又被修館主推出來,讓他與家人團聚,也婉拒了他一起用餐的邀請。
羅南注意到,雖是中秋,何閱音並沒有過來,目前的位置麼……尚鼎大廈的分會總部,也沒有在何家。
意料之中,只是父女兩個都孤零零的,實在難以言說。
考慮到其中複雜的生命和情感糾葛,羅南也不好插手調解。
算了,過節呢!
羅南暫時將這些事情撇在腦後,和莫鵬一起,到療養院值班室借了桌椅,又到本樓層的附屬平臺上,找了個背風地方,佈置吃食。剛剛在爺爺的房間裡,他們陪老人簡單吃了點兒,但主要還是嘗試溝通,讓老人樂享天倫,現在這頓,纔算正經家宴。
天色已經全黑了,平臺這邊沒什麼照明,扭頭卻能看到爺爺房間裡溫暖的燈光、晃動的人影,這樣也很好。
莫鵬卻是嚷嚷:“今天多雲啊。”
天空中,雲氣如鱗,月色半掩,未免有些遺憾。
“給你看就不錯了。”
此時,莫雅帶瑞雯到平臺這邊來,徑直坐下,拿起飲料,享受起兩兄弟的勞動成果,還讓瑞雯也學她。
瑞雯肯定不會這樣,自覺跟在羅南後面幫忙。
其實這邊也沒多少活兒,很快兄弟姐妹四個就在半掩月色下,說話閒聊。
莫雅心情不錯,哪怕吐槽最近公司的一攤破事兒,還有名存實亡的山溪樂隊,也是言笑晏晏,看不出特別負面的情緒。
作爲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之一,羅南也就鬆了口氣,不過很快又皺眉。
以他現在的眼力,總能看到一些事情,但這種事兒……先不要管了。
至少今晚是這樣。
讓這個小家庭,按照過往的節奏持續下去,儘可能地持續下去吧。讓大家共同的記憶,如老照片那樣復刻生活的片段,哪怕慢慢泛黃,偶然獲得一瞥,已經是世間難尋的美好。
歲月可以風化大多數情感,在麻木之前沉浸於此,這樣的記憶真的很寶貴,再難擁有。
此時,爺爺的房間裡,燈光熄滅,老人早早睡下了,能夠這樣安然入眠,兩個月前還是奢望。
若沒有過去那些年的折磨,怎知這份寶貴?可世間之事,認知總是滯後於體驗,最無奈的是絕大多數的後繼認知,再沒有獲得那份體驗的機會。
像羅遠道老先生這樣的情況,少之又少,是羅南用他自身的能力和幸運,獻祭了“血獄王”這樣一個曾經的大君級強人之後,才獲得的正向收益。
偌大的宇宙,億萬星河之中,這樣的事情也並不是每天都在發生。
羅南這樣想着,也很清晰地察覺到,他的思維模式變得有些灰暗。
毫無疑問,這是受到了“野火”的影響。
一個存在了數千年的“上載者”,在地球這邊,幾乎跨越了人類文明史,他的記憶和人生體驗,並不是那麼容易消化的。必須要承認,這樣一個傢伙,在絕大多數人生問題的思考厚度和深度上,都遠遠超過羅南,這種反向滲透是不可避免的。
這肯定會有一些隱患,羅南也需要一定時間緩衝、消解和沉澱。
幾分鐘後,姑姑和姑父也到平臺這邊,加入年輕人的話題。爲了避免影響爺爺和其他住院人員,大家放低了聲音,但興致很濃,聊了很久。
具體聊什麼,羅南並不是太在意。
多年後回憶,他大概率不會記得這晚上的細節,但這份感覺,這份貫穿了過往十多年並綿延下來的感受,他不要忘記。
是的,不要。
可是經歷過“野火”的夢境人生之後,從最客觀的角度講,誰又能確鑿無疑地認定:
我不會忘掉!
羅南仰頭,對着魚鱗雲氣的天空,發了會兒呆,緩緩籲一口氣。
幾秒鐘後,雲層無聲無息地消減,皎白月光流注而下,漫過這處平臺,照亮了上面的每一個人。
作爲一家之主,姑父莫海航抓住了這個機會,舉杯提議:
“月色正好,諸事皆宜,咱們乾一杯!”
不大的小方桌周圍,自羅淑晴女士以下,莫雅、莫鵬、羅南,還有瑞雯,用已經習慣性壓低的嗓音,羣起附和,共同舉起手中的一次性紙杯:
“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