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晚飯上,最起眼的是糖醋黃河大鯉魚,體胖的身軀兩邊被快刀劃開的肉扇,油炸以後向外翻卷着,周身淋澆暗紅色的糖汁,像鯉魚身體流出的血液,一種慘烈的悲壯夾雜着惋惜,超出了豐滿佳餚本身的意義。她想到殘暴的人類不惜任何代價,把所有的生靈殺死填入腹中,有時哪怕用間接的手段,即便是人吃人,也從不眨眼。

細君公主面對滿桌的佳餚,忽然想到了揚州的蟹,因爲揚州人愛食蟹,當地的淮蟹大而味淡,湖蟹雖小卻是味厚,所以當地人吃蟹者多以湖蟹爲主。她不知道黃河岸邊的鯉魚有多少種吃法?想到揚州人吃蟹可是名目繁多,例如剝殼蒸蟹、酒煮蟹鉗、蟹炒魚翅、蟹炒南瓜、蟹肉乾、蟹燉蛋、炒蟹肉、拌蟹酥、膾蟹、氽蟹、蟹粉、蟹鬆等,可謂一種方法一種味道。細君公主心中想,自己特別愛吃醉蟹或糟蟹。當地的老人們捉到鮮活幼蟹以後,把它浸到清水中,讓蟹吐盡腹中的穢物,隨後放在大口的瓶中,把酒灌入瓶中,便成了上等的佳餚。所以,揚州的“八鮮” 蟹、蝦、菱、藕、芋頭、柿子、蘿蔔,蟹爲頭鮮。

“你愛吃蟹嗎?”細君公主面對滿桌的菜餚,轉臉問身邊的阿菱。

“我最愛吃蟹。”快嘴阿嬋答道。

“你吃過‘壯蟹’嗎?”細君公主對着阿嬋、阿菱問道。因爲這句話顯然就是問她們兩個人的,其他的宮女都是從西安跟過來的。

“沒有吃過。我們窮人家孩子吃蟹,用開水煮熟後就吃了,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壯蟹?’”

“‘壯蟹’的製作就是把剛抓的活蟹洗過,頭向下懸空半日,用大盆將蛋清打勻,放蟹入盆,讓它飽食以後上籠即蒸,吃起來真是香甜味美,令人食後難忘。”細君公主津津有味的介紹着。

“公主,‘壯蟹’真的有這麼好吃嗎?”西安來的宮女秋菊受到感染突然插嘴道。

“是的,就是好吃,有詩爲證啊!‘揚州八鮮蟹爲俏,肉黃肥美敵百餚。一爪半甲食一次,不枉人間來一遭。’”細君公主說着搖頭晃腦地吟起詩來,引得衆侍女喜笑顏開。

“我們應該從揚州帶一些湖蟹來給公主吃。”阿菱說道。

“從揚州帶蟹?早在路上給餓死了。”秋菊急忙接話道。

“你們這就不懂了,因爲揚州人愛食蟹,爲了運輸蟹,當地人想了好多辦法,譬如藏活蟹用大缸,缸底鋪上田泥,把蟹放入內,上搭竹架,懸以糯谷稻草。谷頭垂下,令蟹仰食。缸口上面蓋以稻草,不透風,見微光,雖久不瘦,可以運到很遠的地方。”細君公主好像很有經驗地說道。其實她是從老人那裡聽來的。

“哦——是這樣!”菊花和西安來的幾位宮女恍然大悟。

黃河的早晨,微風輕輕地吹着,把黃河水面上的霧氣推得輕紗般的飄動着。剛剛升起的太陽,由於霧氣的纏繞,像一個碩大的金盤掛在天邊。河水緩緩地流淌着,像一個熟睡的老人從夢囈中還沒有醒來,均勻地呼吸着,有節奏地發出悅耳的聲音,似乎在訴說着華夏民族悠久古老的故事。

河兩岸的灘塗,鑽天的楊樹挺拔繁茂,鬱鬱蔥蔥;倒垂的柳絲搖曳婆娑,像美麗少婦的長髮剛在河水中洗淨瀝着水,在水面上盪出條條波紋;綠蔭深處,農家小院升騰的炊煙,慢慢地飄向河水的上方,嫋嫋婷婷地與輕霧合爲一起,給黃河披上了透明的面紗,增添了許多神秘和嫵媚。

遠處的山坡上,棉田裡盛開着白色或紫紅色的花;高粱頂穗高擎,隨風搖擺;穀子彎腰,長穗吊垂;穄子抽穗……綠浪翻卷的田野加上林中的鳥兒爭相鳴啾,黃河一天的早曲晨號叫醒了朦朧的羣山,也叫醒了勤勞的人們!

“吱呀——吱呀——”的車軸聲,“嘚……嘚……”的馬蹄聲也加入了早晨的音樂,西行的皇家車隊像勤勞的人們一樣早早地就上路了。趁早晨風小,遠離黃河,主要是遠離黃河峽谷,怕雨天落石塞道,車馬難以通行,因爲過了黃河峽谷以後前面的路就寬闊了。

隨着車仗隊伍向前行進,轟———譁———,轟———譁———,黃河水的聲音越來越遠了。

車隊仍舊在大山谷裡行走着,細君公主坐在車內,由於黃河水聲漸漸遠逝,車內漸漸的安靜下來了,昨夜晚沒有睡好的睏倦慢慢地向公主襲來。正當她閉目欲睡的時候,忽然想到了阿菱和青兒的事情,不知出於什

麼原因,她感覺現在有必要過問一下。於是,她把臉轉過來向阿菱問道:

“你昨晚說過河時見到青兒了?”

“哎呀……我的公主,見到了。”阿菱聽到公主又問這一個話題,心臟咚咚的加快了速度。回答完話又小聲嘟囔一句:“昨晚在驛站都問過了,現在還問!”

“緊急中你怎麼想起來送給他銀子?”細君公主停了一會兒又問道。

“見面時我沒有想起來給他送銀子,是阿嬋機靈交給張寶送給他的……再者,我不送給他些銀子,還能送給他什麼?其他……我敢嗎?”阿菱吞吞吐吐地說道。

“嘻嘻……你們。他在……?”細君公主剛要問話,阿菱搶過話題伏在她的耳邊說道:

“他在一個商隊里拉駱駝,吃飯睡覺都沒有問題,謝謝公主的關心,你還有話要問嗎?我要睡覺了。”

“青兒的那個小臉曬黑了嗎?”細君公主好奇地自言自語說道。

“曬黑了,結實了,嘴脣上面的絨毛都變成黑鬍子了。”阿菱說完故意對着公主翻了一次白眼,接着又附在公主的耳朵旁說道:“還問什麼?抓緊時間問。等一會兒阿嬋聽到了,又該拿我說事了。”

“沒有良心的阿菱,我都聽見了,在公主面前編排我……你等着,下一次再讓我給你辦事,哼……我再也不幹了。”坐在公主另一邊的阿嬋突然插話使阿菱措手不及。

“我以爲你睡着了,對不起、對不起……”。阿菱急忙賠不是。

“我睡覺了……就說我的壞話,公主,你看……我幫了她的忙……她還……”

“嘻嘻……好了,好了……。”細君公主笑着再沒有說什麼。

“公主,阿菱的那一個‘小孩子’現在可結實了,阿菱心疼得不得了。哈哈……”阿嬋戲謔的想大笑,可又急忙捂住了嘴。

“什麼‘小孩子’?”公主不解地問道。

“阿菱的青兒啊!”阿嬋笑着說道。

“噢——。”公主笑了一下。

“你看……公主……我說的不假吧!她一聽見就拿我說事。”阿菱也笑着說道。

“好了、好了,你們別鬧了,我要眯一會兒了!”公主的話使兩個人緘口不語了。

車仗隊伍繼續向前走着,阿嬋和阿菱慢慢地靜了下來,不知是公主睏覺難捱,還是她不想詢問了,車廂內的聲音停了下來。

突然一陣花香順風傳來,還處於興奮中的阿菱揭開簾布向外看了一眼,前面仍舊是羣山綿綿,芳草萋萋,兩山之間的路向前彎彎曲曲地延伸着,拐進了另一條山谷,這是從哪裡飄來的花香?

“我們走到哪裡了?”阿菱小聲問趕車的老馭手,目的是瞭解花香的來源。

“到了永登縣的地界了。”老馭手頭也沒有回地答道。

車仗隊伍繞過前面的山嘴,香味越來越濃,只見前方羣山後移,天空忽然開朗了,寬闊的河套山地展現在面前,一望無際的玫瑰連片種植着。看到此景,前面隊伍中的人員情緒沸騰了,喊着加快了腳步。

“玫瑰!”阿菱看到後大喊了一聲。

被驚醒的細君公主和阿嬋睜開惺忪的雙眼,公主吸溜了幾下鼻子也精神地喊道:“真是玫瑰的香味!”

遠遠向前望去,滿地青綠,在陽光地照耀下,玫瑰的葉子猶如塗上了一層明油,綠得閃亮,油得放光,株株花棵昂首挺胸,相擠相挨,一行一行的順着山勢站立着,如同打了勝仗的士兵,等待將軍的檢閱。靜靜地貪婪地吮吸着山谷裡的甘露,享受着溫馨陽光的沐浴。

走近了,細君公主看到,隊伍實際上是在玫瑰王國裡穿行,玫瑰從隊伍的兩邊一直向遠處山巒延伸,眼前一塊紅色的玫瑰,紅得勝火,熱烈奔放;一條塊白色的玫瑰,白得像雲,潔淨不染;一條塊粉色的玫瑰,粉得似霞,淡雅乳香;一條塊黃色的玫瑰,黃得如金,金光四射……像多姿多彩的玉帶一直沿路向前鋪展過去。

陽光下,好像是夏季的使者吹響了比賽美麗的號角,玫瑰花兒都竟相開放,張開的鮮豔花瓣,花瓣層層疊疊,微微下卷,樸素大方,不知是等待着風的愛撫,還是雨露的洗滌。一陣涼風吹來,鮮豔與綠色在陽光照耀下輕輕地搖曳,慢慢舒展。尤其是玫瑰花散發出陣陣的迷人清香,令人心曠神怡。

細君公主聯

想到,自己曾經在揚州見過玫瑰,但是沒有見過如此規模宏大的種植面積。是啊!玫瑰不像牡丹那樣雍容華貴;不像桂花那樣十里飄香;也不像菊花那樣傲然屹立;更不像梅花那樣有姿有態,它,是平凡無奇的,在這黃河岸邊的山野裡,姐妹們聚在一起羣芳相賞,倒是別有一番情趣。

在這天藍雲白,滿山青綠,鮮花蓋地,嬌豔爛漫,蝶飛蜂舞的世界,不管是誰經過這裡,都經不住花的微笑,香的誘惑,會使你停下腳步,接受花香撲面,香沁心脾的薰陶。受到感染的細君公主喜悅地吟道:

誰織天錦覆蒼苔?紅黃粉白朵朵開。

永登玫瑰甲天下,路人聞香紛沓來。

時越兩千多年後,由於水土光照優勢資源,現在甘肅永登縣苦水鎮所產的玫瑰依然質量最好,枝葉茂盛,花朵胖大,花色繁多,花瓣肥碩,色澤鮮豔,香氣濃郁,名冠天下。玫瑰花和精油產量仍居全國首位。

送親的車仗隊伍在滿山遍野的花海里行走着,由於玫瑰花的襯托,皇家車仗豪華的裝飾和前後的旌旗更顯得氣勢豪華,威嚴壯觀。玫瑰地裡,零星的農人在田間管理,偶爾傳來一兩聲愜意笑聲,皇家送親隊伍經過處,他們不時直起腰來看上一眼,似乎皇帝嫁女與他們無關,送親隊伍的豪華不如眼前的鮮花美麗。

忽然遠處響起了一名男人高亢的歌聲,從花田上空飄飄蕩蕩地傳來。

正月裡到了是新春,大門上掛個紅燈籠。

我這裡想你着淚淌幹,哥哥你流落在哪邊

二月裡來落雨了,山裡的荒地開犁了。

家裡的萬樣不管了,一心兒想開你了。

三月裡到了種豆哩,要上幾鐵杴糞哩。

心肺肝花想爛哩,多早見你的面哩。

四月裡到了天旱哩,地邊上挖一條渠哩。

想你如旱天裡盼雨哩,雨天裡盼太陽哩。

五月裡到了五端陽,鋤田者鋤了個心慌。

連連夢見三晚夕,啥時候把你見上。

六月裡到了收黃田,身上的汗水兒淌完。

白天想你夜夢見,好人想成了病漢。

男人的聲音剛落,在花田裡幾名女人笑過一陣之後,婉轉的歌聲從她們那裡飛出:

七月裡到了菊花黃,織女們要會個牛郎。

白日裡盼來晚夕裡想,想爛了尕妹的心腸。

八月裡到了月圓了,阿哥的遠路上照了。

心想着變成個相思鳥,多早着一搭裡到哩

九月裡到了九重陽,大雁展翅着飛來。

我沒有翅膀飛不去,哥來家看一趟妹來。

十月裡到了碾場了,一對的犏牛兒轉了。

年長日久的不見了,活活地想死妹了。

十一月到了雪花兒飄,雪花兒落在樹梢。

爲你整日的心不消,想死在這條路上。

臘月裡到了滿一年,家家的夫妻們都團圓。

一年三百六十天,妹沒有歡樂的一天。

細君公主感覺到,農人自給自足,衣食無憂,小富爲安的思想就是他們幸福的源泉。他們用不着考慮長遠,用不着考慮國家大事,用不着擔心邊境的戰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歲月裡時時充滿着歡樂。與自己比起來,這種超脫百姓和隔離自然所產生的距離,似乎與眼前的百姓和美景格格不入,起碼不被他們所接受。包括車輛中坐着的所有自認爲高貴的人。

藍天白雲,鮮花遍地,多好的河套美景啊!多溫馨的自然景觀啊!細君公主想到,百姓享受的自然風光與自己享受人爲優裕生活,完全是兩碼事,皇家的富裕奢侈根本敵不過蒼天賜予廣大農民精神上的滿足與充實。

隊伍越往西走,細君公主越感覺天高地闊,路長人稀,剛纔鮮花遍野,碧綠映天的美景漸漸地消退了,黃土高坡特有的乾旱與荒涼又充分顯現了出來,只有西域纔有如此粗曠大氣磅礴的地形地貌。公主想到,這種越往西走越高的地勢,難道說就是神話傳說中共工的傑作?昔日共工與顓頊爭奪帝位,失敗後怒觸不周山,才導致“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地陷東南”。所以天下的水都流到東南方向去了。沿海都成了魚米之鄉,西北因爲缺水才變成了無際的山嶺、沙漠、戈壁和荒灘。該死的顓頊,公主輕輕的在心中罵了一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