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細君公主和侍女們爲了爭取過河的時間,在氈房內慌忙吃着些東西。此時,當地的人員端來了切好的白蘭瓜,因爲白蘭瓜曾經作爲貢品運到過西安,久負盛名,細君公主在西安皇宮裡多次吃過。如今來到白蘭瓜的故鄉,免不得要多食幾塊。這種性喜高溫乾燥、溫差大、日照長氣候的白蘭瓜,別看個頭不大,瓜皮白中泛黃,色澤美觀。切開後瓤口碧綠,肉厚汁多。咬一口脆而細嫩,清香撲鼻,甜味盈口……。

幾個人正在忙着食用白蘭瓜,聽到門外有人催促公主起駕渡河。公主和侍女們出了氈房,在前面兩名頭挽髮髻,面色油黑,體型略瘦,身穿長衫的年輕女水手的引導下,慢慢地向黃河渡口走去。

今日黃河上空的陽光格外明亮,細君公主白色衣裙,外罩紅底白色雲水波動無袖夾衣,兩隻水袖輕垂,邁開步子,嫋嫋娜娜,一走三波。頭髻高聳,玉簪斜插,兩根辮梢在髻的兩邊各挽了一個圈,像兩道長虹又被一個銀筢箍在腦後。一朵純金的蝴蝶飾訂在腦門上方的髮髻上熠熠生輝,兩綹烏黑的散發順耳而下,搭在胸前,把一張白皙的瓜子臉襯托的嬌俏嫵媚。尤其是腳下的一雙短腰鹿皮靴,使她的着裝雖然保留着江南水鄉的韻味,又帶着塞北高原的風采。阿嬋等人在公主臨出氈房時怕她坐船身上冷,又給她披了一件長麾,戴上一頂絲絨披肩軟帽,像一枝欲開的芙蓉花婷婷的移動在黃河岸邊。

準備過河的皇家送親隊伍的人員,當地送行的官員,想一睹公主風采的百姓已經閃開了一條通道讓公主通過。

前面不遠處放着一具很大的香案,上面擺着馬、牛、羊三牲的頭顱和豐盛的麪食供品,一炷碗粗的香火燃燒着,很明顯這是在祭拜河神。三聲炮響後,公主走近香案,本想按照規矩和風俗親自焚香祭拜河神。這時,隨行的阿菱急忙走上前去,代替公主點燃一炷香送到她的手裡,公主接過躬身插在香爐內,阿嬋隨即把公主攙到一旁,跪在香案前替公主叩頭祭拜了河神。

拜祭河神以後,公主繞過香案一直前行,阿菱、阿嬋及其他侍女們被分隔到了後面,因爲細君公主回頭時沒有看到阿菱、阿嬋等人的身影。

因爲細君公主心中懼怕黃河,所以根本沒有顧及和看到當地送行的官員和百姓熱烈的情緒與歡欣的臉色,機械地向前走着,她感覺到是向河水中走去……。但是,她依然鼓足勇氣,義無反顧,因爲前面的路無論是驚濤駭浪,還是鮮花滿地,都不是她所選擇的路。這是當今皇帝給她指定的路,要想延續生命,今生只有這一條路,其他的選擇都是死路一條。

細君公主走到了船與碼頭連接的跳板,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了黃河,儘管有人已經告訴她,今天風小浪小,眼前黃河水還是轟———譁———,轟———譁———地翻滾着,涌動着,掀起的浪花拼命地拍打着堤岸,濺起到空中的水珠如細雨般落了下來。面對此情此景,條件反射的恐懼,加上身邊少了侍女陪護,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站在跳板的一端愣神。

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細君公主還沒有邁步的意思,張疆域走向前躬身說道:

“護送公主上船!”這一句話既是明示公主必須上船,又給兩名女水手下達了命令。

兩名女水手迅速走向前去,一邊一個攙扶着細君公主的胳膊,後面跟着送親特使張疆域、六名男水手與部分軍士,在歡送百姓的歡呼聲中,從跳板上如履平地的把公主擁上了大船。

大船上的蓬下,紅氈鋪地,一把寬大低腿軟椅放在中央,坐在上面的細君公主,在兩名女水手的折騰下,一根寬帶紮在了腰中,周圍繫着葫蘆,連接着充氣的羊皮汽包。然後兩名女水手分別盤腿坐在細君公主的兩邊,六名男水手圍坐在公主的周圍。

一切停當以後,特使張疆域發出了開船的手勢。

“開——船——了——!”

一位滿臉銀鬚精瘦的船老大發出的開船喊聲,在黃河岸邊迴盪。諸位水手一起發出了“嗨——噢——。”

只見一位身着無袖布褂的小夥解開纜繩,推動船體離岸,然後縱身跳上船板,一起和船老大使勁的搬動着船尾掌握方向的櫓杆,兩邊的水手使勁的划着槳,大船順水向着河心開去。接着,第二隻船、第三隻船……一線跟來。

細君公主坐在船上,大船漸漸地行進到了河的中央,她看到在中午的陽光下,河兩岸的羣峰披上金甲,光點像一羣調皮的孩子在水面上跳躍着,河水像一條金色巨蟒,翻滾着,呼嘯着,奔騰流瀉。它那激盪的、跳躍的光輝,又投向天空。於是,五泉山、白塔山之間的隙谷,波光閃耀,滿河銀花,填滿了夏天黃河河谷熱烈的氛圍。

細君公主感覺到剛纔離岸的懼怕慢慢地減退了,河水拍岸的恣肆和狂放、恢宏和雄渾,也漸漸收斂了。眼睛看久了,面前的河水漸漸風平浪靜了,似乎體會到黃河是富有靈性的,就像一個坦蕩胸懷的母親,讓你認識的不僅是她的嚴厲和冷峻,而且還有她善良溫馨的一面。

剛纔還很大的船體,融進了寬廣的河水,如今像一葉扁舟在浪濤裡起伏着,細君公主面對黃河激流,感覺船很渺小,自己很渺小,渺小得自我不復存在,像浪花中的一滴水珠,被輕輕地拋在空中,又飄飄地落入河裡,像一縷輕霧隨着水勢泛起,又伴着黃濤逝去,去尋覓青春與生命的永恆。

“船——到——中——流——了——!”船老大一聲吆喝,諸位水手發出了“嗨——噢——”的和聲。

細君公主心中忐忑不安的隨着顛簸的船坐着,一隻手動了一下,觸到了捆在身上的葫蘆,她忽然想起了“中河失船,一壺千金,貴賤無常,時物使然。”這一句話。是啊!現在假如自己坐的船中流破損,一隻救生的葫蘆千金難買啊!她不知道人們怎麼發現這種形似葫蘆的匏瓜,被人稱之爲腰舟,佩帶在腰間可以渡河。如今這東西雖然平凡輕微,被水手們十分寶貴的捆在一名大漢朝公主——就是自己的腰間,來充當救生工具了。想到此,一陣懼怕好像從黃河的浪濤中而來,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捏住“事事如意平安”的玉佩,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

在晃動的船上,細君公主看到周圍的人,一個個精神興奮,談論着,說笑着……尤其是身邊的幾名水手,更是泰然自若,神情就像坐在自己家裡的炕頭上喝茶一樣平常。自己雖然貴爲公主,與船上的人一樣都只有一條生命,別人的生命尤爲頑強,自己的生命難道說竟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貴重?她又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與可憐。

於是,在別人都在注意河面的時候,她抖了抖精神,直了直腰,活動了一下身體,調整一下呼吸,她感覺到懼怕的情緒好多了。她真想像其他人一樣站起來,像常人一樣在船頭觀望翻滾的河水,或在船尾和那一位精神矍鑠,胳膊和手臂上都佈滿青筋的老者操舵使船,用自己的行動走出被保護者的陰影。想到此,她回頭看了一眼後面的幾條船,像自己坐的這一條船一樣在後面行駛着。

細君公主看到由於黃河時常風大浪高,河中行駛的船不像南方的船,既沒有船樓也沒有桅杆,大概是張帆或者建船樓風大危險,只是靠水的流動和人力划水行船。雖然時有浪花從船舷躍上船板,但是給人的驚險要比因爲風使船體搖擺要小得多。加上黃河九曲十八彎,落差峽谷頗多,流水跌宕起伏,所以,黃河上長距離運輸的船很少,只有過河的航船往來。

船過中流,離對岸越來越近了,放鬆的心情促使細君公主站了起來,她剛一直腰,一陣強勁的河風吹來,把頭上所戴的絲質披肩軟帽吹了起來,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落入了滔滔的黃河水中。此時,只見發現最早的一名女水手奮身躍起,在空中沒有抓住軟帽,隨着絲質軟帽的落水,女水手像一條美人

魚一樣“哧溜——”一聲插進河水,當她的頭從水中顯露時,已經把還沒有沉入水中的帽子抓在手內。舉在空中游向大船;與此同時,另一名女水手一下子把細君公主摁坐在軟椅上,三名男水手立即貼近圍住了公主,另外三名水手在船邊接應跳進河中的女水手。

“船——過——中——流——,準——備——靠——岸——”處險不驚的船老大像平時行船一樣,又長長的一聲吆喝,諸位水手同時發出了“嗨——噢——。”的和聲。事情發生得異常突然,又結束得異常迅速。整個船上舵手水手們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依然把握着大船駛向對岸。

當女水手爬上大船,溼漉漉的身體站在公主面前,用溼漉漉的雙手把溼漉漉的軟帽遞給細君公主的時候。公主仔細地打量一下女流水手,心中一種敬仰之情油然升起,她想站起身來施禮道謝,無奈身體被另一位女水手圈攏着。公主接過絲質軟帽,把上面的兩顆寶珠揪了下來賞賜了兩位女水手,在她們伏在公主面前叩頭謝恩的時候。細君公主又拔掉自己頭髮上的兩根銀簪,分別橫插在兩人的髮髻上,算作又一次對她們的賞賜。

據說,自此黃河岸邊女水手髮髻上橫插簪的習慣一直延續了下來,直到今天還依然如此。

船到對岸後,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細君公主和陸續過河的侍女們被安排在驛站內休息。在經過一次渡過黃河的歷練後,細君公主的身心都得到了一次極大的鍛鍊,好像膽子比以往大了,精神也好了,看到身邊的黃河和聽到黃河水的濤聲懼怕心理消失了,對黃河的一種崇敬在心中升起。大概這就是祖先起源於黃河通過血脈延續的情結,經過遺傳經絡的作用激活了細君公主身上親祖的嚮往。

興奮的細君公主不顧阿菱、阿嬋等服侍人員的勸阻,走出了驛站的大門,細細觀賞黃河。她們一行爬上一座小山包,細君公主站在上面,看着慢慢落下夕陽的金輝,把遠處的山峰裝扮上了金邊,顯得輪廓清晰,從羣山縫隙漏出的陽光贈給了寬闊的河面,河水感激地喜笑顏開,把閃閃的光芒帶着稍微的紅色呈現給了黃河兩岸的山體,於是整個峽谷變成了金碧輝煌。遠方一河流水像一條寬寬的錦帶,從一處山腰纏繞到另一處山腰,閃着金光又消失在山間,最後帶着笑顏流向遠方。

河中的木船和羊皮筏子在激流中匆匆地遊動着,主人似乎趁着紅日還沒有沉下,回到溫暖的家中,把魚蝦豐收的喜悅和家庭的溫馨摻合在一起,在黑夜中做一個生活知足的美夢。哦——河岸邊,那還在莊稼地裡弓腰勞作的農人,抓住一天最後的時光,用辛勤爲年終的豐產再加一把勁,爭取金秋季節糧食倉滿囤流。

太陽漸漸地睡到了山後,大概準備在長長的黑夜中,去孕育明天的噴薄欲出去了,星光下羣山似乎安靜了,喧鬧的黃河似乎也累了,偶爾發出一兩句巨大的鼾聲,白天的一切風景都在夜色中寂靜了。只有山坡下的驛站內依然燈火明亮,穿梭的人不知是在吃飯或休息,還是補充明天路上的給養……。

“公主,我們回去吧!”這不是黃河的浪花聲,這是阿嬋的聲音。

細君公主站在那裡沒有動,她依然注視着遠方的黑暗,她想到人的一生,猶如這日月的轉換,通過光明與黑暗,季節變換的雕刻,使生存的內涵在大自然中獲得靈性和堅韌。再用頑強的生命迎接蒼茫的歲月,在理想的洗練中使生命孕育着更多的期待和希望,這就是我們人在世間昌盛不衰的精髓。

“公主,我們回去吧!”細君公主耳邊又響起了阿嬋的聲音。這時候,衆位侍女和遠處的侍衛軍士誰也不敢打攪細君公主的思路,只有阿嬋——她的知音“弟子”敢於規勸公主回去休息。接着阿嬋又勸道:

“公主,我們回去吧!該回去吃晚飯了!”

“哦——回吧!”公主轉身下了山坡,其他人魚貫而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