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人固有一死,可以死得重於泰山,亦有死得輕於鴻毛。
姚弋仲認爲自己可以死,但不能死得轟轟烈烈,應該是要死得窩窩囊囊。
聽上去好像有點什麼不對勁,可姚弋仲就真的是那麼想的,也打算那麼做,不然不會僅是帶着一人扛旗就來到漢軍營地。他可不是穿越者,不知道蒙古阿巴孩被金人騙去,死得極爲屈辱和悲慘,導致蒙古後代發誓要滅掉金國。
姚弋仲想得非常簡單,轟轟烈烈在正面的戰場戰死,羌人或許會悲痛和緬懷,但由於是死於拼殺之中哪怕是會引起羌人對漢人的痛恨也是有限,畢竟漢軍是在戰場上殺人,可沒有使用陰謀詭計給人的仇恨感。
僅帶一人前來漢軍營地,該是多麼有膽量且偉大的人才會這麼幹啊!敢這樣做的人,且不論是否愚蠢,膽氣首先就擺在那裡,任誰提起都該翹起大拇指呼一聲“好漢”或者“英雄”。
要是這樣的“英雄”或者“好漢”展現自己的勇氣卻在毫無反抗的情況下被殺死,殺人者或許會覺得自己殺掉的是一個蠢貨,死掉的人也顯得窩囊,但對於被殺者背後的民族而言,尤其是喜歡沒腦子英雄的胡人,他們炸窩纔是正常,不會覺得那是死於愚蠢。
姚弋仲是拿自己的命在賭,既是賭劉彥不敢殺,也是賭劉彥不會殺,畢竟數百萬的羌人數量就擺在那裡,要是劉彥在這種情況下舉起屠刀,且先不談數百萬羌人會是什麼反應,天下智者必然會視劉彥爲沒有氣度的君主,該不該投奔報效可就得好好思量一下。
很簡單的道理,人們往往認爲一個人會取得什麼樣的成就與有何等的度量掛鉤,君王當然不能每樣都顯得光明正大,可也不能不看時機的採取厚黑一面。
完全光明正大而摒棄黑暗的君王,智者會認爲這樣的君王是冢中枯骨,但不合時宜的黑暗則會讓智者覺得爲如此的君王效勞最後會落個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
姚弋仲事前已經知道劉彥無比年輕,沒有想到的是會那麼年輕,以至於看到之後露出明顯愕然的表情。
劉彥今年的歲數是二十八歲,要算起來還真的是一名年輕到過份的君主,尤其是他這個君王不是繼承於父輩的基業,是自己白手起家而來。
太過年輕總是會令人覺得不靠譜,要不怎麼會有“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說法。
一個年輕到過份的君主,想要懾服臣子並不容易,姚弋仲愕然之後第一反應是看向帳內的文武衆人,他想從那些人的表情來發現一點什麼,看到的是那些人對劉彥的態度是出自內心的尊敬。
劉彥當然也在觀察姚弋仲,想到了什麼似得吩咐旁邊的人:“給看座。”
不稱呼,那是劉彥不知道該稱呼什麼。指名道姓不好,喊爵位不妥,喊官職更不妥,稱呼表字則沒有那麼熟。
自然會有人擡來蒲團,放置的位置是帳內中間的過道,姚弋仲對着劉彥拱了拱手算是行禮,也不管是坐在中間像什麼稀罕物被圍觀,十分自然地屈膝跪坐而下。
人的一言一行皆會展現出一種氣度,臉上的表情和肢體的語言可以粗略判斷出一個人是否具有涵養,氣質這種東西就是這麼來的。
帳內顯得極爲安靜,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的興趣。
這不是一場談判,是一次顯得突兀且根本不應該存在的會面,沒有必要盛宴款待,也不需要惡語相向,更沒有所謂先開口就會失去主動權,畢竟戰爭的事態已經擺在那裡。
事實永遠比語言來得可以證明一切,陣陣的戰鼓聲在漢軍營寨之內響起,由數萬將士高吼的“漢軍威武”穿過物質的遮擋進入耳膜。
姚弋仲總算從安之若素中變了模樣,他注視着劉彥,首次開口說:“貴方想趁在下前來,不在的時候進攻我軍?”
“我們好像也沒有邀請閣下的嘛。”桑虞舉杯對姚弋仲示意,笑呵呵地說:“如今局面,我方不必行使陰謀,今天的進攻本就是計劃之中,閣下清楚這一點的。”
桑虞沒騙人,漢軍本來就是要在今天發動攻擊,目標當然是爲了繼續壓縮羌族軍的活動空間。
漢軍營寨這裡不斷有軍隊開出,步騎結陣向前,正面由塔盾兵和相關步卒組成一個平線推進陣型,兩翼是各類騎兵作爲掠陣。
桓溫那邊也有行動,他們是用騎兵組成一個鋒矢陣在正面,後面跟隨步軍。他這一邊的兵源構成複雜,除了漢軍戰兵之外,輔兵、僕從軍、新附軍的數量相對多。
兩個方向數萬大軍同時出擊,羌族軍肯定是不會坐以待斃,戰場之上很快就傳來了喊殺之聲。
姚弋仲很想馬上離開這裡,回到自己的部隊進行指揮,但是他按捺住了自己的衝動。
羌族軍的活動範圍有十五里左右,對於四萬多的輕騎兵而言這樣的範圍真的不大,會造成過度的密集,使得輕騎兵的靈活機動被極度削弱。
戰事打到現如今的份上,羌族軍早就不拿自己當輕騎兵使用,一改輕騎兵不輕易衝擊結陣步軍的戰法,只要能夠獲取不太離譜的戰果,指揮官就敢命令輕騎兵往結陣的漢軍步陣衝,但通常會被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得一臉懵逼。
自農耕民族掌握了強弓勁弩和車陣相結合的戰法,遊牧民族就進入到了苦逼的歲月之中,那是先前的歷史一再證明了的事情,之後的歷史也會一再訴說這一點。
漢軍目前的戰法大有三板斧的趨勢。
塔盾兵結陣攜帶大量強弩兵,再加上少量近戰兵是第一種。這種戰法一再被證明有效,但只適合用來打陣地戰和防禦戰。
第二種是步騎相結合的傳統戰法,基本上野戰都是步騎使用己方的優勢進行堂堂正正地推進壓迫之戰,期間少不了牀弩和拋石車助陣。
突騎兵大規模衝鋒,弓騎兵遊弋作戰,配合輕騎兵不斷迂迴側擊,這個就是第三種。得說實話的是,漢軍的騎戰並不拿手,缺乏優秀的騎戰將領使得漢軍騎戰看上去純粹是依靠裝備優勢。
戰場正在廝殺,帳內說了幾句話又重新靜了下來。
位於主位的劉彥只是一開始說了一句話又看了姚弋仲幾眼,剩下的時間卻是埋頭於案前,看文牘的同時偶爾會提筆寫一些什麼。
姚弋仲內心緊張外面的戰事會有什麼發展,卻也能夠肯定自己的部隊不可能被一次攻擊就完蛋。他需要保持足夠的鎮定,哪怕是裝也要裝出來,那關乎到後續的一連串事情。
“閣下不告辭離去嗎?”桑虞好奇地看着姚弋仲,說道:“閣下應當清楚我們並不會扣押,更不可能在閣下孤身前來的情況下進行加害。”
劉彥終於擡頭看向了姚弋仲,先是將手中的筆放下,拿起書寫好的文牘吹了幾口氣,放下文牘後,緩聲道:“右丞相所言,便是寡人的意思。”
喲呵,稱孤道寡了?其實不是,只是在見姚弋仲的時候出於需要罷了。
姚弋仲聽到劉彥的自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緩慢地直挺起腰桿,雙手向前成揖禮手勢,說道:“恭喜大王了。”
瞧,不管怎麼樣,晉身爲王總是需要被尊敬,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尊敬。
劉彥會在姚弋仲面前自稱寡人也是一種策略的必然性,姚弋仲的爵位是縣公,官職高至冠軍大將軍和十郡六夷大都督,劉彥若真的要姚弋仲歸降效力,那麼地位安排就有值得講究的地方。
姚弋仲就是那麼想的,投降給一個大王總比投降一個什麼君上更靠譜,這樣一來雙方都不會顯得難堪。
“我部會在今年的八月建國,國號爲漢。”劉彥停頓下來看着姚弋仲,看了有一小會才繼續說:“想必縣公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在下自然清楚,只是……”姚弋仲其實不知道該怎麼定位自己的身份,劉彥的態度和語言給他太多的錯覺。他思量了一下,實言相告:“大王建國稱漢,天下諸國必視之爲仇寇,難有與之結盟者。”
帳內有人站起來正要發怒痛斥,被劉彥眼神一掃一臉悻悻然地重新屈膝跪坐而下。
“寡人很清楚會發生什麼。”劉彥“哈哈”豪邁地笑了幾聲,最後一臉平淡地說:“介時天下皆敵,又如何?”
“《孟子·公孫丑下》有一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姚弋仲很是不敢苟同地說:“多些助力總要好過孤軍奮戰。石碣得我族與氐族相助,以二十萬不到口衆成爲中原之主,雄霸中原數十載天下難有敵手。大王麾下有雄兵,但口衆恐怕……”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裡之城,七裡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桑虞唸了一大串,用一種“別以爲這裡沒讀書人”的表情看着姚弋仲,繼續往下念:“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背書嘛,古時候的讀書人只要有條件誰不是將書背得滾瓜爛熟。但引用書籍的話不能只摘出其中的一句,應該有前文和後續,就好像只說“國雖大,好戰必亡”,但也不能忘記下一句“國雖安,忘戰必危”啊!兩段連起來表達的意思纔是完整,只摘出其中的一句卻顯得有偏意。
“道不同,不相謀。孤軍奮戰,寡人不懼。萬衆一心,遠勝爾虞我詐。”劉彥先是滿意地看一眼桑虞,後面才重新看向姚弋仲,說道:“天下逐鹿者甚衆,鹿只有一頭,寡人只願與衆臣屬同享,容不得他人染指。”
其實用“寡人只願獨享之”的用詞會更好,逼格肯定是蹭蹭蹭地往上漲,但哪怕是真的也只能內心裡想想,說出來就沒有必要。畢竟,君王總是要給追隨自己的人一些盼頭,任何一個打天下的君王都是告訴臣屬“與諸君共天下”,沒人會喊“天下只屬於我”。
姚弋仲被“震”有些懵了。他原以爲劉彥表達的是願意接納自己的投降,進而類如石碣統治中原一般善待乃至於是優待羌族,後面聽了又不是那麼回事了。
曾經的強漢可沒有與人共享同等待遇那麼一回事,願意當自己人就完完全全的待遇一致,別拿自己是少民來當有趣來要求什麼特別待遇,不是願意當“自己人”那就開片,打過之後服從可以好好做人,冥頑不靈的話就去死好了。
劉彥完全有足夠的底蘊幹一些事情,他願意接納羌族人,但羌族這個名稱必須消失於歷史。要是保留民族自立性,甚至是要拿非一般待遇,他則是抱着一種“你是我爹還是我媽,或者是四海之內皆你媽,憑啥得真正的自己人吃虧給你們佔便宜”的心態。
事實擺在那裡,歷史上任何一個損主體民族而優非主體民族的國家,最後都是主體民族撂擔子不幹,外逃的外逃,要麼是乾脆遇到戰爭不給國家出力,結果是國家到了用人時刻發現無人可用。
劉彥幹不出那種令自己人心寒的事情,他還指望着自己的子民去開闢更多的疆土,沒時間爲了處理國內多民族的複雜性而浪費精力,所以最簡單的莫過於一開始就奔着一個目標,那就是別管之前是什麼族的,只談是什麼國籍,身在漢國就只能是漢人。
桑虞很適合時機地問了姚弋仲一句:“我家王上說的,縣公可聽懂了?”
姚弋仲似懂非懂,他只知道外面的廝殺好像很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