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樓外風聲簌簌,霜月清冷。
一片櫻花瓣悠然飄落,在即將觸地的一刻被數雙疾行的玄色長靴踏作塵泥。
廊外傳來陣陣嘈雜聲,一行着黑衣勁裝的東瀛武士迅速穿過迴環曲折的亭閣廊道直奔堂主寢宮聽雨樓而來,其速度快得只能窺見一抹黑色殘影。
墨煙方纔喝了酒昏昏沉沉地睡下,沒一會兒便被吵醒了。
真是要命,做了堂主都還不能想睡就睡嗎?
上輩子來來回回也就沒睡過幾個安穩覺,這輩子還是連睡個覺都不得安生。她暗自罵道,剛被吵醒,她這會兒可正煩躁着,腦中不受控制地飛速掠過些許不甚愉快的記憶。
“什麼事?”
墨煙看着帳下單膝跪着的一排黑衣武士,指尖挑起塌旁架上的一件暗色竹紋縷金外袍披在肩上便赤足走了下階。
“啓稟堂主,上次城北紀家委託我等處理的差事被一個不知名的道士接管了,此人據說是凌雲觀的麾下道人,我等不好正面相對。”領頭的一名黑衣女武士抱拳半跪道,語氣間不卑不亢。
此人面容秀雅,柳眉杏目膚色如麥,雖爲女子,但面上帶着一股冷峻的肅殺之氣。她原是信田曉坐下的御清堂第一女殺手千若,現如今聽令於墨煙,直管御清堂內大小事務,她淡淡道,“但御清堂已經收了紀家的委託金,現下若是不處理直接退還,恐怕有失我等大宗顏面,望堂主抉擇。”
凌雲觀?
貌似有些耳熟,但是又想不起來。
墨煙揉了揉眼睛,問道,“那誰,他收多少酬金?”
千若柳眉微皺,道,“此人…他不收酬金”
不收酬金?有點兒意思。
這年頭九州大亂,人人朝不保夕,凌雲觀是不用吃飯還是以後都打算化緣度日,還真出來這麼個喜歡身先士卒捨己爲民的傻子?
墨煙暗自嗤笑一聲,“有點兒意思,”她抽出腰間別着的溟華,當普通摺扇般甩開扇面輕輕扇着風,笑道,“敢半路搶我御清堂的委託,本座倒要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道士。”
千若擡起頭,右手垂下虛扶在腰側佩刀上,“堂主待如何?需要我等去處理掉他嗎?”
“不必,”墨煙就着帳邊的燭火點燃了一支長煙。她自重活過來後便食上了藥薰,菸斗末尾懸掛着的福袋和鈴鐺碰撞着發出丁零當啷的清脆聲響,東瀛煙寡淡清香,菸草中混了些調理靈脈的藥材,由御清堂的藥君爲她特地調製。
她這副殘軀在百年前被邪雨刀一箭穿心,縱使嚴漓想盡辦法爲她修復肉身,輸送靈力,都無法徹底根除邪雨刀殘餘的凶煞劍氣。每逢勞累或身體虛弱時,心臟便會陣陣絞痛,只能抽食藥煙緩解。方纔她喝了酒本就睡得沉,被突然吵醒後更是心頭悶澀,面色也略顯蒼白。
墨煙緩緩吐出一口薄霧,心口頓時舒暢不少,“正好本座閒來無事,百餘年來甚少走動正好憋得慌,讓我親自去會會他。”
“是,堂主。”
墨煙擡手揮散了帳下衆人,現下已是睏意全無。窗外下着零星小雪,窗櫺邊上掛着的晴天娃娃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毫無反抗之力。她看着看着便覺得厭煩,天色逐漸明朗,她換上一件暗紅的細錦竹紋點金長袍,外披一件玄色的散花飛鳥廣袖外袍,讓侍女給她綰了個簡單緊實的髻,斜插一支嵌玉點翠玲瓏簪,稍作梳整便出了御清堂。
她腰封上彆着一枚御清堂獨有的櫻花狀檀木通行令牌,是千若爲她整理服飾時繫上的,墨煙還是在朱雀帝道上走到一半才發現自己身上還彆着這玩意兒。
果然這第一次當堂主還真是不習慣,她上輩子過的苦日子多了,現下所有的安穩和富足總是讓她有一種虛幻飄渺的假象。就好像一個流浪慣了的人,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突然眼前出現了一頓饕餮盛宴,她不但不敢大口朵頤,反而還會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
西京隨處可見的高閣有些還未熄去燭火,舞姬醉臥留仙亭,瓊露盡染尋歡客。
方纔落幕了一個縱情聲色的靡麗夜晚,本該是一日之計在於晨的時刻,最爲繁忙的主幹道上卻是鮮少人影,遠遠望去是一片被頹麗包裹着的荒蕪。
清晨的朱雀帝道上還沒有很多人,但也零零散散地開着幾個早點攤子。墨煙隨便找了個早點攤,打算先填填肚子再去徐家會會那道士。
攤主是個體態略胖的老伯,面容和善,門牙缺了一顆倒也不影響他逢人便笑,很快便吆喝着把一個冒着熱氣的瓷碗端了過來,“湯圓來了!姑娘小心燙哈!”
墨煙淡笑着道了句謝,攪着勺子撈起一顆湯圓放在嘴邊輕輕吹涼。
她想起以前和嚴漓在樊獄教度過的那幾個元宵夜,一幫毫無廚藝天賦的魔修門徒被嚴漓非要吃湯圓的無理要求折磨得無處訴苦,可嚴漓非不肯吃外面買來的湯圓,還道元宵夜還買別人家的湯圓吃顯得他太落魄了,最後寧願自己動手也不肯去買。
結果就是她也被拉着一起做湯圓,可她平日裡也是個舞刀弄槍的主兒,嫌火燒得慢便打算用靈力加熱,於是師徒倆齊心協力,把炊房炸了。
最後還是蘇染雨提着一盒包好的湯圓來拜訪纔不至於讓他倆處境太尷尬,倆人看着蘇染雨一個人在一片狼藉的炊房搗鼓片刻便端出了三碗熱乎乎的湯圓,頓時覺得面上無光。
那時候他們說了什麼她如今也不太記得,印象中只清晰地浮現着他們三人圍在月下一起吃湯圓,她吃得急猝不及防被燙得一陣呲牙咧嘴,惹得嚴漓拍腿哈哈大笑,蘇染雨輕笑了幾下便掏出帕子爲她擦去嘴角沾着的芝麻餡兒。
她看見細雪落在嚴漓和蘇染雨的肩頭鬢髮,把嚴漓平日裡銳利的眉目都襯得柔和了幾分。
墨煙想起蘇染雨元宵前在寺廟許願時輕喃的那句話。
但許同鬢共沾雪,祈得一片衷赤誠。
蘇染雨那日穿着一貫的翩躚白衣,風華絕代恍如神妃仙子,笑容明豔動人,眸中對她盛滿了包容和疼愛。
那是她前世所僅有的,爲數不多的愉快回憶。
墨煙幾乎要沉浸在那時的回憶中。
就在下一瞬,蘇染雨眼中的神色就立刻被痛苦取代,嬌美的面容因折磨皺成一團,白衣被撕得七零八落衣不蔽體,破廟中漏下的雨水混着泥土,被人踏起泥點濺在她臉上,周圍一羣衣衫襤褸的乞丐圍着她放肆辱罵踢打。
“他孃的!讓哪個得了花柳病的龜孫子先玩了!這假清高的賤貨沾了病成了這副鬼樣子還讓爺怎麼玩兒!”
“大哥消消氣!咱是不能玩了,可也不能便宜了這騷貨!我去把張兄養的狗喂些藥牽來,咱看着也能樂呵樂呵……”
污言穢語如毒蛇般鑽入墨煙耳中,在她腦內咬作一團,逼得她目眥欲裂。
她正欲掀起藏身的竹蓆,眼睛卻透過竹蓆的破洞對上了蘇染雨哀求着搖頭的樣子,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摳進肉裡,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蘇染雨渾身潰爛,隔着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對墨煙伸出手,口型勉強能辨出四字——
御風,快跑。
快跑。
!
手中的勺子失去力道砸在碗裡,濺起的湯汁有幾滴灑在她臉上,墨煙倏然回過神來。
她後知後覺地想拿什麼擦擦臉,卻在往袖中摸了個空時纔想起來她從不是心細之人,以前身旁總有蘇染雨,爲她擦汗,爲她拭嘴。
而她一向只記得背劍,從不會帶帕子。
墨煙平復了下翻涌的思緒,狠狠用袖子擦了擦臉。
她面色不改地把湯圓吃完,甜膩的紅豆餡兒堵在喉頭有些齁。她摸了摸手指上戴着的一枚紅晶指環,這是修者用於存儲物件的納戒,品級越高,能儲存的物件越多,高階納戒甚至能把好些活人關進去。她原先戴着的那枚納戒早已在仙魔大戰時被靈流震成灰了,這枚是加冕爲赤凜堂主時得的,品階跟原來的那枚根本不是一個級別,容下十來個人都不在話下。
墨煙本欲取出幾文錢結賬,剛打開納戒,卻猛地被一陣明晃晃的金光刺瞎了眼。
?!
千若在她納戒裡放着的竟全是大額銀票和金塊。
看了眼不遠處正爲給一塊碎銀子找零錢而手忙腳亂的老伯,墨煙只覺得頭都大了。在納戒中來來回回挑了許久,終於找到了一塊相對來說不那麼大塊的金子,招呼老伯過來結賬。
意料之內,那老伯過來看見一塊碎金子人都傻了,忙說找不過來,說請她一頓算了。
墨煙也從未體驗過這種錢多帶來的煩惱,她以前從來只有錢不夠花的時候,哪有機會這麼大手大腳!況且現今天下動亂,小老百姓一天都掙不到一塊碎銀子,她這吃碗湯圓就付金子,怎麼看都是一副“何不食肉糜”的紈絝子弟行爲。
她只得尷尬地解釋說湯圓太好吃了,一次性把以後再來吃的錢都付了。那老伯這才顫顫巍巍地收過了金子。
離開早點攤子,太陽已經完全出來了,街上也多了些許人影,差不多該去辦正事了。
寒冬臘月,墨煙欲蓋彌彰般從腰間取出溟華若無其事地扇了起來,心道,有錢人的生活她果然還得再適應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