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暮被二人嚴厲正色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怵,緩緩道出了實情。
紀家原本是以四處經商發家,全盛時也是西京小有名氣的富賈,只是後來天下動亂,跑不動生意了才逐漸沒落。
眼看到了紀暮這輩就快要徹底衰敗了,紀母四處爲他和紀修張羅婚事,想趁着還有點老紀家的名聲討個官家小姐重振家業。紀修倒是沒說什麼,他自幼便不擅長經商,只圖眼前之利,若是有個官家小姐幫持,他還樂得自在。反而是對紀母一向言聽計從的小兒子紀暮爲此跟她大鬧了一通,只因爲他想娶一個無親無故的布衣女子。
後來如紀暮所願,他娶了扶歌爲妻,但好景不長,扶歌纔沒嫁過來幾天,紀母就對她百般刁難動輒打罵,任扶歌如何精心服侍紀母都嫌棄她平民的出身。家中生意大多還是靠紀暮打理,雖說現下無法奔波各處經商,但在西京之內,紀暮也還能做上些餬口的買賣。如此一來,一家人生活的重擔便全壓在了一個不過弱冠之年的紀暮身上。
對家裡發生的事紀暮也是心力交瘁,他心疼自己的髮妻,卻又不敢爲了她反抗生養自己的母親,眼看着扶歌一天天不同的新傷舊傷,也只能是語言上盡力安慰。可扶歌卻是單純之人,她覺得興許就是自己做得不夠好,讓紀母不滿意纔會捱打捱罵,從來都沒有在紀暮面前流過一滴淚。
直到有一次他接了個要出城的大生意,要到北海去取一批貨物,雖擔心家中妻子受委屈,但在豐厚的報酬面前他終歸是離開了,並僱了幾個隨行修士護航。他臨行之前特地委託他長兄紀修好好照顧扶歌,紀修也信誓旦旦地答應了。
那日臨行前,扶歌給他遞上自己最愛吃的青團,她有意梳了偏斜的髮髻遮住了鬢角的瘀傷,姣好的面容如初雪般純潔,淡笑着讓他早些歸家。
紀暮摸了摸她的臉,笑着答應了。
一行數十日,紀暮搞定了這筆大生意便馬不停蹄地往家裡趕,他怕回得遲了,扶歌又要多受責罵。他繫緊背上一個小小的背囊,裡面是他跑這一趟所得的全部報酬,還有一顆專門帶給扶歌的北海明珠。
自成親後他總是讓扶歌受委屈,連份像樣的禮物都沒給她準備過,但扶歌卻從不計較這些,連紀暮在飯桌上多給她夾一筷子菜她都能高興許久。紀暮越想越覺得愧對她,轉念想到扶歌若是見到這份禮物之後會如何驚喜,自己便也被沾染了喜色似的笑了起來。
他興沖沖地往家裡趕,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推開家門,卻迎面看見他大哥被吊在前院房樑上的屍體。
七竅流血,暴斃而亡。
他的妻子仰面倒在一旁的地上早已沒了氣息,周遭血流成河。她胸口上被挖了一個血淋淋的大洞,似是被掏走了一塊肉。
他的母親瘋了一樣捂着自己的眼睛不敢看,因爲恐懼到極致甚至說不出話,喉嚨裡翻滾着嗚嗚的低咽聲,抽噎許久,竟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黑血。
本欲親手遞給扶歌的小盒子從進門時便被紀暮準備好拿在手裡,打算給她一個驚喜。
而此刻他手上失去了力道,精緻的雲錦盒子掉在地上,滾出一顆熠熠生輝的上品明珠,滾到扶歌的屍身旁,沾了一圈半乾涸的血。
紀暮講完已經是泣不成聲,墨煙見他的確是心痛至極,本欲給他遞塊帕子擦擦,手上掏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也沒有帕子,於是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轉念去想扶歌的事。
君徹遞來一塊顏色素白花紋雅緻的帕子給他道,“節哀。”
紀暮哽咽着謝了一句就拿起帕子擦眼淚,擦了兩下就往鼻子裡狠狠一擤,扭曲的聲音聽得墨煙臉都要綠了。
君徹方纔遞帕子還沒來得及完全收回的手攥成了拳狀。
墨煙心下爲自己吁了口氣,謝天謝地她沒有帕子。她還是頭一次因爲自己是個糙人而感到慶幸。
而當事人渾然不覺般擦完後把帕子又折了幾折,遞還給君徹,“多謝道長,我好多了。”
君徹額角青筋跳了兩下,看了眼那塊他原本貼身自用的帕子被一灘灘水漬洇成了一片深色,像是在強忍着什麼般,一字一句道,“不必客氣,這帕子你留着罷。”
墨煙見他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結果紀暮那廝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腦子缺根筋,還真收下了,連說好幾句多謝道長。
墨煙看着君徹一如既往冷靜自持的端莊神色,簡直快笑出聲。
鬼魂妖邪屬陰,若要查清此事,夜晚是最佳時刻。
紀暮被墨煙告知今夜不要出房門,讓他到紀母的廂房裡看好老人,無論發生什麼事在她通知之前都不要出來。隨後她便在紀母房外設下一個防禦法陣,因爲不知來物有多兇惡,出於顧慮,君徹還在她的法陣上疊加了幾張護法符紙。
墨煙不知悉他謹小慎微的性子,對此感覺很是被冒犯,她如今也算是堂堂一宗之主了,這臭道士竟敢質疑她的能力?
倆人各自坐在前院一左一右的太師椅上等着鬼怪現身,君徹煮了一壺茶,給她倒了一杯,也不管她喝不喝,自己慢慢拿起自己那杯啜飲起來。
墨煙把玩着溟華,越等越無聊,見君徹還一臉淡定地在喝茶,她有些坐不住,黛眉微蹙道,“你方纔什麼意思?”
君徹動作斯文地放下茶杯,看向她道,“什麼什麼意思?”
墨煙慍怒道,“少裝!你明知道我設的法陣連鬼王來了都不一定馬上破的了!爲何還要多此一舉加符紙?”
君徹看着她,墨色雙瞳如一潭古井般深不見底,唯有盡頭可以窺得一絲半點的漣漪。
“有備無患罷了。”
這個回答簡直讓墨煙有氣沒處撒,但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反駁他的理由,只覺得再跟他待下去總要把自己憋屈死。
所幸那鬼怪沒有讓她等太久,溟華不一會兒便感應到鬼氣嗡鳴起來,扇身血符忽明忽暗地躍動着灼目的紅光。這回墨煙倒是沒有再訓它,溟華得了乖,飛出墨煙手心在空中橫着扇身指了個方向,果然那側前方一團黑霧正在朝這邊緩緩飄來。
墨煙面色一凜,來了點兒精神。
兩人此時皆是站起了身,墨煙召回溟華,身側君徹也一手握着劍鞘橫在胸前。月光透過層層霧氣朦朧照在兩人身上,光線反射間,她看見君徹手中握着的那把通體銀白的劍身上刻着精巧的鍍銀二字:夜辭。
突然有什麼東西在她腦子裡一閃而過。
凌雲仙君執夜辭,除魔衛道斬妖孽。白衣渡雲翩似雪,氣若寒霜驚世絕。
墨煙可算想起來了,她前兩日在御清堂無所事事地看了些讓千若給她買的民間雜書,想要惡補一下這百年來三界發生的事。就有一本名叫《修界雅士集》的,裡面有個不怎麼正經的排行榜,貌似是叫什麼民間女子最心儀修士排行榜,君徹好像就排在頭幾個。
那書還專門給他寫了一整頁,言語全是辭藻堆砌,浮誇至極。具體寫的什麼也無非是些外貌性格修爲,並附有一首詩,還狗腿至極地用原主的配劍作題,名爲《夜辭》。
墨煙方纔在看到劍名時就瞬間想起來了,她說怎麼感覺在哪兒見過這人呢。她見君徹一臉正派之氣,要是知道自己背地裡被這麼編排,不曉得會氣成什麼樣,想想就覺得有意思。
不過眼下她也還沒忘了正事,見眼前黑霧愈來愈近,她聚起靈力捏了個訣朝那方向揮了過去。絲絲縷縷的金色靈流在空中擰成數道細繩,迅速縛住那團逐漸變成人形的黑霧,脆弱的魂體一下子就在靈流兇猛的逼迫下現了形。
那魂體是個女子,儘管五官模糊,但依稀能辨出是個頗具姿色的佳人。她周身氣息溫和平緩,絕不是厲鬼那般凶煞,但也並非是尋常人死後的鬼魂。
由於是魂體,她通體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灰色,邊緣模糊,整個像是霧做成的。她耳廓尖銳,身下拖着一條長長的魚尾,細密的鱗片在黯淡的月光下浮動着細微的光澤,顯然是鮫人一族。
扶歌。
墨煙待看清她胸口正中央那個黑色凹陷的肉坑時,心中對她的身份就有了猜測。
鮫人一族與四海同生,在天地最初還沒有誕生出人時,鮫人一族、上古神龍一族和鳳族以及一些初萌靈根的小妖就是天地間僅有的靈識存在,而這三大族羣,則正是盤古在開闢天地時留給九州四海的守護者。
上古神龍鎮八方安泰,各路仙靈守四海如常。上古神靈與天地共生,如若失去這些神靈的庇護,即是天塌地陷,九州陸沉,三界不復存在。
但紀暮並未提及他亡妻是鮫女一事,事關自身與家人安危,他若是沒有向二人隱瞞,那隻能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大抵是扶歌用法術化成了人形,便也一直沒有讓人起疑。
“你就是扶歌?”墨煙問道,她手中牽制着的靈流略微加大了些力道,狀似威脅,勢要讓來者開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