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煙走近姬寒眉,心下想法更加篤定。
她低聲道:“姬將軍亦是修界之人,爲何要留守人界?”
她方纔進帳時便感覺到帳內有微弱的靈流氣息,但由於這股靈流過於微弱,似乎是隻有築基的水準,她也一下子難以辨出是誰身上的。剛剛魏重巒要下跪時她用溟華藉機探過,魏重巒是實打實的凡人之軀,毫無靈脈,那這股靈流只能是來自姬寒眉或是常璉了。
眼下常璉已經離去,但她還是能感受到那陣微弱的靈流,愈是靠近姬寒眉,靈流的感知就愈是強烈,雖然是微乎其微,但畢竟不能像修爲高深的修者那般把自己的靈息完全隱藏好,墨煙基本上可以確定姬寒眉是個有靈丹的修者。
或者說,她曾經是個修者。
姬寒眉沒有想到她會一眼看穿,怔愣了好一會兒,似是埋藏了很深的秘密被髮掘了一般,她道:“我……年少時曾被家父送往修界門派修行過一段時間。但我資質不算上佳,後來又因爲家中有事便草草中斷了修行,雖說算是個修士,其實我那會兒也纔剛結成靈丹,只會一些基本的調息打坐,連怎麼進階都不知道,到如今也只當是偶爾練練當強身健體了。”
墨煙點頭示意瞭然,有修煉資質的凡人屈指可數,上佳的就更是鳳毛麟角,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凡是尋常人家出了個有資質修行的孩子,大多數人砸鍋賣鐵想盡辦法也得將其送到修界。
她總覺得姬寒眉草草結束脩行不會是像她說得那麼簡單,背後必是有其他原因。倒是有點可惜,姬寒眉這等正直之人,若是在修界有所大成,必是能更好地回饋百姓。不過既然姬寒眉不便說出口,她也沒有什麼非要把人家的隱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癖好,便也打算到此爲止了。
墨煙還欲說些什麼,只見帳簾被掀起了一角,常璉探了個腦袋進來道:“將軍,赤凜堂主,有位叫君徹的仙長在外面,他說是赤凜堂主您的朋友。”
墨煙這纔想起她差點兒把君徹給忘了,把他一個人扔在外面晾了這麼久,忙道:“對對對,他是我……朋友。”
姬寒眉道:“快快請進。”
君徹掀簾踏入帳內,不卑不亢地朝姬寒眉頷首一禮,道:“在下凌雲觀君徹,號問塵。”
聞言,姬寒眉原本稍稍低着的頭猛然擡起,她聲線似是有些顫抖道:“您是,凌雲觀的問塵道長?”
君徹道:“是在下。”
見她神色有異,但眉眼神態間又似曾相識,彷彿很久之前見過。君徹腦海裡閃過一瞬白光,那是一個連他自己也捕捉不清的畫面,還未待細想那畫面裡到底是什麼,口中已然道出了一個名字:“你是……經常跟着賀臨淵的那個小姑娘?”
賀臨淵是誰?
墨煙握着溟華抱着臂饒有興致地聽着,心道好一副話本子裡寫的老熟人相見的場面!
只見姬寒眉顫聲道:“是,是我。問塵道長,我年少時也曾在凌雲觀修習過,但我是外門弟子,修習時間又短,您應當不大認得我。”
方纔腦子裡一閃而過的畫面這時候開始漸漸清晰了起來。
鵝毛大雪紛飛在一片潔白的山上,君徹看見自己坐在池邊一處四角亭內煮着熱茶,池中水已結起了一層薄薄的冰,靠近岸邊的冰層約莫可以站住個體態輕盈的少女,而到了池子中間的冰層,則是到了如紙一般薄的地步,往上面丟一枚銅錢似乎都能將表面那層薄冰擊穿。
一名白袍翻飛的英朗少年腳尖抵着池面在舞劍,如柳絮般大片的雪飄過之際被凌厲的劍風破開散作無數星星點點的碎白,眨眼間便消失在了天地間呼嘯的寒風裡。
在他腳下,一條冰層底下的游魚甩着尾巴拂過他點地的腳尖,冰層一觸即破。
“漸霜,夠了,今日便練到這裡吧。這幾個劍式練得不錯,但還是不夠輕,調息的時候注意些,不要亂了氣,明天繼續來練。”
君徹說完便收回瞭望向池面的目光,取了三個沖洗好的白瓷茶杯,緩緩斟上方纔剛煮好的紅茶。
那少年聞言一喜,遠遠應了聲,便提氣躍向四角亭。
就在他腳尖離開池面之際,一絲裂痕喀嚓一聲裂在他方纔站立之處。
“賀哥哥好厲害!”
君徹對面坐着的小姑娘拍手讚道,她的臉被煮茶時的蒸汽薰得粉撲撲的,雖是十歲左右的年紀,卻已經能看出五官的標緻了,她嬰兒肥還未完全褪去,配上粉雕玉琢的小臉顯得格外嬌憨。
君徹把其中一杯茶推給她,淡淡道:“臨近羣英大會你還天天往我這頭跑,你師尊該生氣了。”
小姑娘捧起茶就是一口,被燙得險些咬了舌頭,她呼哧呼哧喘着氣道:“不會的!我本來就是外門弟子,更何況這幾日師尊忙着爲羣英大會準備,一直操練師兄他們幾個呢,沒工夫管我的!”
聞言君徹微微搖頭一笑,抿了口茶道:“也不知道你當初纏着你師尊纏了好幾個月要來修行是爲了什麼。”
小姑娘頭一擡,鼻子高高翹了起來:“當然是爲了賀哥哥!”
賀臨淵剛踏入四角亭便聽見這麼句話,臉上不禁有些赧然,所幸他方纔練劍也出了汗,臉上一片運功過後的微紅,倒也叫人看不出來什麼。他坐到姬寒眉旁邊,接過君徹的茶道了聲謝,咕嘟嘟就喝完了,君徹默默又給他斟了一杯。
他臉上難掩激動之色,雙手捧着茶杯捧得緊緊的,他躍躍欲試地問道:“師尊,您覺得弟子參加這次羣英大會能奪魁嗎?”
君徹放下手上的茶杯,緩緩道:“奪魁未定,但這幾日再勤加練習再精進些,名列前茅不成問題。”
賀臨淵本就微紅的臉因爲激動漲的更紅了,在姬寒眉“哇哦”的嘆聲中堅定道:“我一定會好好練習爲大會做準備,絕不會讓師尊丟人的!”
君徹淡笑一聲,道:“爲師等着。”
大雪越下越大,綿密的白色覆蓋了記憶中小小的四角亭,最後模糊爲一片漆黑。
“所以,他奪魁了嗎?”
待君徹把回憶中的事緩緩道出後,墨煙發出了這麼一句靈魂疑問。
姬寒眉的臉色瞬間有點尷尬。
君徹道:“沒有。”
墨煙八卦地追問道:“那名列前茅呢?”
君徹輕咳了一聲,道:“仙門各派的修士都十分出色……漸霜他最後排名在前十內。”
墨煙點了點頭道:“也算名列前茅了,你徒弟不錯嘛,沒給你丟人了。欸,那奪魁的是誰啊?”
聞言,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墨煙總感覺君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霎,但就是那一霎的間隙,等墨煙再次看向他時,只看見他目視前方,漆黑的眼瞳彷彿透過了前方的軍帳,望向了遙遠的過去。
他道:“奪魁的是樊獄教嚴漓親傳的首徒,墨煙。”
墨煙:“!”
墨煙瞬間雞皮疙瘩起來了,彷彿殿試被抓到打小抄的苦命讀書人般渾身一個激靈。
她心下實誠地驚詫道:蒼天在上,她還有過這種輝煌史?!
不過她反應極快地掩飾了下去,氣定神閒地抖抖肩膀,在兩人疑惑的視線中從容不迫道:“哦,站久了肩膀有點酸,那墨煙還挺厲害的嘛……”
是了,她差點忘了自己也沒將真名告訴這二人,自醒來之後除了僅有的幾個知情者,她對外自報家門的時候向來都是牛氣沖天地報上赤凜堂主的大名,低調點兒也是用之前的化名裴御風。百年前還見過她的人且還在西京的且還活着的,基本上也就是那幾個老熟人了,她倒也不怕那些個人知道,只不過眼下時機未到,還是再避避風頭的好。
剛剛突然一下子被叫到自己熟悉的名字,還是有幾分被雷擊的感覺啊。
她接上先前的話頭,朝君徹道:“哎,好歹是你徒弟,就算一次羣英大會沒有奪魁以後也肯定會嶄露頭角的啦,現在估計在修界混得風生水起吧?”
君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道:“沒有。他家中有要事必須讓他回去,在十七歲那年就離開了凌雲觀,沒有再回來過了。”
墨煙也道:“唉,那可惜了,這麼好的苗子要是一路修煉下去,指定能成大器。”
家中要事?家中會有什麼要事比“家族中出了一位得道修士”更要緊的?
墨煙那無處安放的好奇心簡直要化做實體擠滿整個軍帳。
沒有人注意到姬寒眉垂眸掩去了幾分苦澀,握拳的手指狠狠刺進皮肉裡。
帳簾再次被掀起了一個角,魏重巒探進個腦袋道:“稟將軍,外面來了一隊着武士裝扮的黑衣修士,看髮式是東瀛人,領頭的那位讓我把這個交給赤凜堂主。”
姬寒眉道:“進來吧。”
魏重巒應了一聲,拿出手中的那塊雕刻精細的烏金木令牌,雙手遞給了墨煙。
墨煙翻了翻令牌正反兩面,指尖滑過令牌底部的穗子將其整個攥入掌中,向姬寒眉對了個眼色道:“是我的人。”
她走向帳外,魏重巒忙不迭地給她掀起簾子,她邊走邊道:“請吧,將軍,他們現在都是你的人了,排兵佈陣我不懂,一起去看看怎麼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