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五、花牆與花朝

軟轎在堂前落定,崇儀親自將孟窅抱下來。她躺了許久,腿腳難免乏力虛軟。

孟窅蹬着鹿皮靴子,依着他的扶持站穩腳跟,甜甜地報之一笑。阿滿平安降生,自己也出了月子,孟窅便主動向他提出搬回沃雪堂住。

齊姜聽說她的決定,很是吃了一驚。

其實孟窅的想法很簡單,阿滿纔剛出生,夜裡餓了、尿了,肯定會哭鬧。她體貼崇儀公務繁忙,不想他回到家還沒發好生休息。再者,臻兒是她自己餵養的,如今一歲多了,一直健健康康的。她聽徐燕說了母乳的好處,就想着還是自己親自奶小兒子。如此,總與崇儀在一間屋裡,實在不方便。

“先送小郡主和公子回屋。”崇儀捏一捏孟窅柔弱無骨的小手,掌心裡觸及一片暖意,才放下心。

一回生二回熟,孟窅也知道輕重,纔出月子不敢受寒。她把自己裹在斗篷裡,一直捂着手爐取暖,此時身上暖洋洋的。

“陪我在園子裡走走。”崇儀牽着她,用自己寬厚的肩膀爲她擋去寒風。從孟府移栽來的綠梅開花了,孟窅上回回來的時候,還只是幾株光禿禿的枝丫。府裡花匠知道是孟側妃喜愛梅花,在梅樹下日夜點着火盆,趕在孟窅搬回來前催發出一樹如玉花苞。

兩人並肩在梅樹間穿過,枝頭的冷香悄然染在外袍上。崇儀帶她踩在玩陀螺的青石板上,石板間的縫隙都密密實實地填平了,陀螺轉起來就不怕嵌進去。

“那是一株葡萄藤,後面還有兩株石榴。”崇儀指着不遠處光禿禿的青竹竿,順着方向講解。葡萄、石榴都是多子的好寓意,他還記得與孟窅玩鬧時的約定。“等開春,讓他們在西牆架一面薔薇花的花牆,給臻兒摘花兒玩。”

他們的女兒已經會說話了,喜歡色澤亮麗的香花。孟窅坐月子不能出門,臻兒就指揮乳母丫鬟抱她去園子裡,摘下最漂亮的那朵帶回去給孟窅戴。

孟窅擡手扶一扶髮髻上的大朵山茶,與崇儀想到一處了。“薔薇香濃,花瓣重重疊疊的,臻兒肯定歡喜。”

再回到沃雪堂,孟窅只覺着眼前一亮,煥然一新的驚喜遠勝於闊別重逢的感慨。真真是眼前一亮,一樣的開間一樣的格局,只是換上了琉璃窗格,光華爭相涌入房內,賦予滿屋亮麗的生機。博古架上孟窅鍾愛的粉青細腰雙耳瓶被映得熠熠生輝,瓶身恍若要化開一般。

“喜歡嗎?以後孩子在園子裡玩耍,從屋裡也能瞧得分明。”崇儀陪她由外向裡一間間走過。

孟窅不迭地點頭,俄而又猶疑地發問:“那外頭豈不是也能把屋裡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崇儀被她問得一愣,停下腳步低目將視線落在她煩惱的五官上。

女兒家面皮薄,有許多不方便的時候。孟窅越是想,越是認真地發愁:“安和堂是二樓也不妨礙,這兒廊道里人來人往的,低頭擡眼的時候什麼都看去了……多不方便呀!”

崇儀笑而不語,指着外頭大開的雕花窗扇叫她看。白日裡,她和孩子要歇午覺,也不能讓屋裡一直太亮堂。

這一夜,怕阿滿忽然不習慣新地方,崇儀便留下來陪着母子三人。晚膳後,孟窅給兒子餵奶,就把女兒抱給崇儀。阿滿吃奶時力氣十足,胃口也好,兩個小腮幫子一鼓一鼓的。他吃着一邊,一隻手還要搭着另一邊,好像時刻警惕着要捍衛自己的口糧。等他把兩邊都吮得涓滴不剩,才心滿意足的鬆開小嘴,等着孟窅把他豎起來,輕輕拍他的背。吃飽喝足的阿滿很快就能在母親的拍撫下舒服地睡去。

起先,孟窅擔心兒子吃不飽,自己餵過後,還讓乳母再喂一點。可阿滿有些小脾氣,一回只喝一個人的奶,他寧願留一點空放在下一頓再吃。孟窅心疼孩子,只能給自己多灌些湯水,好叫孩子吃飽。

阿滿趴在母親的肩頭上,響起呼嚕嚕的細小鼾聲。孟窅沒有立刻放手,怕攪了孩子的瞌睡,又抱着拍了好一會兒,才把他遞給早就張開手等着接手的乳母。如今沃雪堂裡單是乳母就有八個,當初有兩個乳母借調進聿德殿,明禮後來還是補了兩個名額進來。

孟窅用熱水簡單擦過,換了一身襖裙才走出去。

外頭,神色輕鬆的崇儀把女兒舉過頭頂,小姑娘絲毫也不害怕,還裂開小嘴咯咯地笑。他眼角餘光配件孟窅從屏風後轉出的身影,抱着臻兒轉了個身。崇儀又把女兒在懷裡顛了顛,才把孩子遞給乳母抱下去。不能讓臻兒發現玉雪,否則玉雪被她一黏,今晚又要心軟得帶着她一起睡下。

崇儀沒給她發問的機會,拉着人往東次間走過去。這回翻新沃雪堂,將東西兩座小樓也一併做了改建。東邊的譽棠軒以後就給阿滿住,西邊的瑞榴居是給臻兒的。東次間騰出後,崇儀的筆墨硯臺又重新擺出來。

丫鬟瞧見兩人行走的方向,挑起暖簾子去傳服侍筆墨的人。不一時,陸麟低着頭走進來,對着王爺和側妃彎腰行禮後,走到長案一頭捲起袖。

崇儀就讓她坐在身邊的官帽椅裡,自己在書案前長身而立。他寫字時專心致志,初時不覺着什麼。舔墨的時候,發現陸麟手勢僵硬,他才察覺好半晌沒聽見孟窅的動靜,擡頭一看,只見孟窅一雙眼睛直愣愣盯着陸麟。

陸麟早就發現孟主子的視線,他渾身不自在地把頭低了又低,心裡直發毛,磨墨的手都僵住了。天爺啊,快叫孟主子饒過自己!自己可不想被三爺打發出去……

這一打岔,崇儀也就沒有心思在寫字了。陸麟裁斷紙卷,把用過的筆硯收在托盤上,狼狽地告罪逃出去。

肇事的孟窅渾然不覺,看着陸麟逃跑的背影,還莫名其妙地問崇儀:“他不舒服嗎?”

僕婦太監生病不敢瞞着,少有症狀就要自行上報管事,以免過了病氣給主子。隱瞞不報是重罪。陸麟倉皇落跑,連打水給明禮淨手都忘了……

孟窅只有自己叫人打水來,挽起袖子親自服侍崇儀洗手。

“你剛纔在看什麼?”崇儀俯下頭湊近了,聞着她身上甜甜的乳香,好笑地發問。他不以爲玉雪是看上了陸麟的皮相。

孟窅把頭湊上去,貼一貼他靠過來的下巴,老實地爲他解答:“我看他怎麼研墨。我想學一學,以後你寫字,我也能給你磨墨。”

崇儀哪裡捨得她辛苦,又想着偶一爲之,紅袖添香不失爲一段風雅。

二月花朝,恭王妃童晏華廣發請柬,於恭王府設下酒宴,邀請兄弟妯娌過府相聚。從前憐惜妯娌聚會,多是大嫂丁寧和二嫂範琳琅來起頭。這兩年樑王不如意,寧王養着病貓似的兒子,兩邊都沒那個心思。於是,恭王便交代她出面,五服內的親眷自當親近,五服外得力的宗親也可藉機拉攏。她是國公府的出身,又有親王王妃之尊,辦得出格一些也不算打眼。

童晏華正爲自己的地位和處境發愁,聽說能爲恭王分憂,當即痛快地應承下。

依着她的安排,女眷們從白日開始遊園賞花,男賓則在近晚陸續抵達。酒席擺在竹林邊的搖翠庵,以黑檀底座繡十二月花神的屏風按東西隔開男女席次。庵外有一方形似新月的池水,入夜後,女眷們可以在池邊放花神燈。

她事先下足功夫,爲此特意虛心向大嫂丁寧請教各府女眷的喜好忌口。只有一件事,她早早拿定主意,趕在花朝前兩日,讓望城出名的工匠鋪子紮了五盞正紅牡丹花燈。至於其餘人,則一律備下各色芍藥花燈。她確實是存心的,一個胡瑤、一個孟窅,她故意要讓二人明白自己妾室的身份。

她的心思淺薄,胡瑤接過花燈的瞬間就忍不住笑了。

“童王妃果然持家,這一式樣的燈紮起來倒也省事。”

童晏華自矜一笑,得意地看向側妃扎堆的那邊。

“尊卑有序,什麼樣的身份就該是什麼樣的燈。胡側妃也喜歡這牡丹?卻是不能呢。”

胡瑤投去清冷的一瞥,渾然天成的氣勢無聲碾壓過童晏華小人得志的嘴臉。

“不過是一盞燈,童王妃上綱上線的。原來今兒個不是吃酒賞花,卻是來賞童王妃的威風。”

童晏華呵呵乾笑,偏要爲自己爭一口氣。她如今是正室王妃,比胡瑤高一個品階,自然不用再忌憚陽平翁主的威勢。

“我恭王府裡自然不若大哥府上百花齊放,只好委屈胡側妃。”

這話一出,連丁寧臉上的笑容也有些掛不住。場面一度凝固,還是範琳琅長袖善舞,從容地提議分散開。

“端午鬥草,今日花神生辰,我們何不鬥百花。便以一炷香的時間爲限,看誰能尋的花朵最多最好。”範琳琅拉着神色僵硬的童晏華,打趣着把臺階遞出去。“五弟妹可是心疼園子的花草?”

於是,諸女眷無不逢迎,皆誇說寧王妃的提議極妙。年輕一些的又追問起詳細規則,已然躍躍欲試。

孟窅挽着胡瑤的手,悄悄把人引到另一邊小路上。剛纔大嫂和王妃姐姐都衝自己使眼色呢!

“從前你教我不去理會她,今兒怎麼自己着相了?”兩個人誰也不預備參與鬥花,便尋一處涼亭坐着說體己話。總算今日的宴會,叫她們能趁機小聚,這纔是最大的好處。

孟窅不叫她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便把一樁喜訊悄悄兒地單告訴。她掩着小嘴兒,湊在胡瑤耳邊輕聲私語。

“真的?!這纔多久,還不到阿滿的百日!”胡瑤吃了一驚,拉着她的手仔細端詳,見孟窅桃紅暈面,十分不好意思的羞赧狀,知道十之八九是真的。

孟窅急忙要捂她的嘴,垂下頭去支吾。“就是因爲這個,我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不敢和人提呢!”

胡瑤只覺着高興。今天能聽說這樣的好消息,即便再看童氏的嘴臉,她也無所謂。

晚間,他們兄弟皆來恭王府吃酒,興酣時,童晏華又出幺蛾子,擅作主張命人撤去屏風。伽羅雖不忌諱叔嫂同席,可此刻酒過三巡,有幾個不勝酒力已經胡言亂語起來。

胡瑤擔心酒氣衝撞孟窅,向丁寧與李岑娜回過話,挽着孟窅從搖翠庵退出來。不一會兒,卻見靖王崇儀也帶着隨從,踏着月色而來。

“夜裡風涼,怎麼不帶袖筒?果然齊姜不在,你就大意了。”崇儀先看見孟窅的斗篷,昨夜提前掛在衣架上,所以他有印象。

這幾日乍暖還寒,齊姜夜裡不小心招了風,今日正在家養病,沒能跟出來。

“你怎麼和阿琢一般說辭,我一點兒也不冷。”孟窅細細嬌笑,把手塞進他手裡叫他檢查。

胡瑤默聲在一旁觀察,見二人猶如尋常夫妻般言辭隨性,行動自然,心裡一邊爲孟窅欣慰,一邊爲又有些苦澀。

崇儀彷彿這纔看見胡瑤的存在,客氣地寒暄過,不知不覺間把孟窅拉到自己身側。

“玉雪年輕,多番煩溫成照應。”從前胡瑤是他的外甥女,如今嫁給了自己的長兄爲妾。他不好以長輩自居,也不方便稱她爲嫂子,依舊用舊時的封號相稱。

胡瑤覺着好笑,眼前的靖王彷彿把阿窅當做自己的私有物,正在炫耀他的所有權。

“我與阿窅相識在先,情同姐妹,當不起王爺的謝意。”胡瑤還以客套的言語。“還未恭喜靖王。”

崇儀低目睇去,見孟窅含羞帶怯地點點頭。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揉着她的肩頭。

“阿琢不是外人,我就告訴了她一個。”孟窅無辜地表示歉意。是她自己害臊,央着明禮不要對外公開,今天自己卻食言了。

崇儀能說什麼?只有無奈地替她周全。“玉雪面皮薄,眼下月份又淺,還請溫成爲她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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