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六二、當家與管家

臘月在腳步飛快走近,儘管耳邊呼嘯的冷風像刀子一樣硬,人們翹首期盼新年的熱情毫無減退,望京各府各戶熱鬧地掃房、請香、祭竈、封印、蒸糕、貼春聯……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乘着風飛過牆頭,把濃郁的年味送進家家戶戶。

白月城裡也是張燈結綵。這一年,因爲皇長孫的降生,桓康王的興致格外高昂,早早吩咐下去一應慶典鋪設均提高規格置辦。

到了臘月十七,六宮開禁。王駕每到一處,均有內監先一步燃放一枚爆竹。各州府歌詠聖德的春帖子詞雪片兒似的飛進九黎殿,翁守貴按轄地官階分門別類裝了二十個四角包金的樟木箱子,整齊地摞在西窗的炕頭下。

桓康把兒子們召集來,分擔着批閱,

“檐前雀報喜,嶺上梅傳香。”寧王就挨着桓康王坐在炕邊的玫瑰椅裡,手邊的箱子裡是京畿呈上的帖子。他低頭吟味品過,先翻看落款,嗤一聲笑了。“這個杜謨委實對不住侍讀學士的名號。”

寧王好風雅,喜歡華美工麗的錦繡文章,對杜謨這篇近乎平淡寫實的五言自是看不上眼的。崇儀哂然一笑,垂手擱下一本,說了句公道話:

“杜謨彙編史冊詳正文字紮實嚴謹,文采上確是平平。”

桓康一手撐在膝蓋上,敲敲手裡的藍皮摺子。“杜謨的女兒在你母妃跟前當差吧。”

崇儀便答說是。“是,二十六年末冊爲典儀留用。之前兒臣的側妃遇喜,母妃也派她來送過幾回賞賜。”

恭王崇仁捂嘴一樂,對着崇儀擠眉弄眼。“難怪三哥要爲杜謨說項。”

說着,樑王也跟着朗聲大笑。“好一個近水樓臺。老三若有意,也是杜謨的造化!”

崇儀一擰眉,待要推手辯說,就聽見上首的桓康王也樂呵起來。所幸桓康只是不經心的笑過一回,又把話說回翰林院編書的事上去。

暄室裡父慈子孝,四位王爺陪着桓康看了半天春帖子,之後又得了桓康御筆親書的春聯,披着火燒似的夕暉各自出宮去。

二十六日後,宮闈四處還要張貼春聯掛門神,後宮則張掛宮訓圖。宗親臣工也等着大王御賜的春聯,這昭示着新一年的風向,給與不給都有大講究。桓康一個人吃不消,還要召兒子們進來爲自己捉刀。老二的文筆好,老三的字最好,這兩個肯定逃不掉。

二十八那日,聿德殿又傳了一回太醫。皇長孫又病了。

孟淑妃親自去探望過一回,回宮後分別傳話到樑王妃和靖王府。

“孩子還小,大王與我都不捨叫她們三九嚴寒天裡來回折騰,除夕夜裡就不必進來。”

崇儀獨自領旨謝恩,翌日又親自進宮面謝聖恩。一壁,又將王妃李氏的病況呈情,順理成章地將孟窅留在府裡協理內務,照看女兒。尹氏只有侍妾的名分,不夠格陪同進宮。

除夕大宴,他一個人獨自的坐在燈火通明的大殿上,心裡卻是踏實的。

這個春節,東苑一片悄寂,靜得彷彿只有冷風打旋兒時捲起的呼呼聲。靖王親口爲王妃報病告假,李氏心裡再多不敢,也只能關起門來休養調息。只是整個人垮了精神,面色灰裡透黃,一天下來也不怎麼出聲。

尹氏每日依舊道頤沁堂侍疾,然後孤零零地回到她的雨花閣。這個年寂然悽清,屋裡燒着炭,她卻始終覺着冷,是一種心底裡透出來的寒意,浸透在骨髓裡。從前在御前奉茶時,她和三個良侍共用一間屋子,夜裡滅了燈,她們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如今她一個人佔着三間的雨花閣,卻開始懷念宣明殿倒座裡狹**仄的空間。那會兒,她還有一個人的溫度。

與尹氏一樣心灰意冷的,還有頤沁堂裡的林嬤嬤。她爲王妃的身子焦心,爲靖王的冷情委屈,卻不敢在王妃面前露出痕跡。只有在夜裡偷偷抹一把淚,夢裡把椒蘭苑裡裡外外恨毒了去。秦鏡躺在在堂後的他自己的小屋裡,黑黢黢的夜裡睜着一雙細長的眼睛,喉嚨裡咕咕的含着模糊的冷笑。好呀,眼看着王爺把孟氏母女捧上天去,眼看着王妃忍不住了,他出頭的機會就在眼面前了。他直挺挺地躺着,腦子裡飛快地轉着。他需得用心安排,做一回漂亮的差事,叫王妃對他刮目相看,叫王妃再也離不得他秦鏡。

椒蘭苑裡,崇儀早把爲孟窅母女告假的事告訴過她,孟窅是樂意的。她奶着孩子,穿上大禮服進宮,實在不方便。

“你只顧好臻兒,顧好你自己,屋外頭的事讓齊姜替你看着。”

協理內務是崇儀替她想好的名目,可她纔出月子,屋裡還養着臻兒,他怎麼捨得叫她辛苦。

孟窅奉命在屋裡躲懶,只是委屈見不到崇儀的人影,這個年過得冷清了些。好在有臻兒,佔去她大半的精力,倒沒工夫去感慨了。

徐燕新開了藥膳單子,這幾日和湯正孝研究。孟窅每日抱抱孩子,描一筆消寒圖,縫兩針小衣,時辰也過得飛快。

二門上,崇儀一個人進進出出的。除夕家宴、元旦朝賀,緊接着又有祭天和上辛日的祈谷禮。王駕頻繁地出入白月城,四王皆隨駕在側,就連恪郡王因爲領了光祿寺的差事,也鎮日馬不停蹄。家裡側妃韓氏臨盆在即,他也沒得空回去看一眼。

崇儀起早貪黑地,每晚回來還必要見一面臻兒,更是順理成章地宿在沃雪堂。

這天早上起來,他用青鹽溫水漱了兩次口,孟窅就覺得不對,一壁更衣洗漱,一壁直拿眼盯着他。果然早膳還沒上來,又聽見他咳了一聲。

“去熬一碗濃濃的薑茶來,早膳不要蝦子和辣的。”孟窅才梳了頭,先抓着喜雨吩咐。“你去,叫他們快點兒。”

宜雨用細齒篦子把她一頭長髮打理服帖,只用繡石榴的玉色緞帶束起來綰了朝雲近香髻,連堆紗花也不帶一枚。孩子還小,孟窅又忍不住時不時貼面親香着,便不敢帶簪釵耳鐺之類的,以免刮傷孩子嬌嫩的皮膚。

喜雨脆聲應下,轉身就往小膳房趕,可薑茶哪裡是快得出來的。一會兒功夫裡,孟窅又叫煙雨去催問了兩回。

崇儀熨帖地看着她爲自己忙碌的樣子,走上去從身後摟着她的腰。

“夜裡回來得晚,許是吃了冷風,沒什麼事的。”

“每天早出晚歸的,肯定是累了。今兒別出去吧?好好休一天。”孟窅不放心,腦子裡念頭一閃就拉着他叮嚀:“梨子清肺潤喉,叫他們用冰糖燉了給你吃。”

“今日不忙,晚些走一趟顯臣府裡就回家來。”崇儀收緊手,攏着她柔軟的腰肢。“午後錢先生要來拜年,完事了,我回來陪你用膳。”

孟窅眼裡一亮,聽說他今天不用奔波,也跟着輕快起來。“那我讓湯正孝煮上小吊梨湯,晌午送去勤本堂,你一定記得喝!”

高斌捧着大斗篷往槅子外頭一立,故意露了半個人影,無聲地提醒靖王。孟窅從鏡面裡看見那片袍角,提聲破天荒地把他叫進來說話。

“王爺招了風,一會兒出門的時候,你多留個心。他一忙起來就顧不上自己,回頭我讓人送冰糖雪梨去書房,你服侍王爺多用一碗。”

高斌傻眼,先拿眼詢問靖王的示下,只看見他家三爺垂落的視線凝視着孟主子,滿目柔情如絲如蜜。他緊忙低頭答應下,只在心裡苦笑。他跟三爺的日子最久,自然知道三爺不喜甜食。

未正才過,徐圖春風滿面地捧着提樑食盒獻寶來了。高斌親自把人領進去,他還想親眼驗證一番。

湯正孝細心,連着爐子一起叫徐圖呈上來。

“主子特意吩咐了不叫多放糖,還叫奴才看着王爺用一碗,才許奴才回去覆命。”徐圖提起孟窅的吩咐,頗有些沾沾自喜的模樣。

崇儀拈着青玉棋子,眉目間仿若煦風拂過春雪初融。

錢益最是識趣,忙說這兩日上火,沾王爺的光,也想喝一碗。

高斌回過神來,半點不耽擱,擡手給靖王和錢先生一人倒一碗熱騰騰的小吊梨湯。心裡對孟窅的敬佩更上一層樓去。

傍晚,崇儀回到沃雪堂。才進屋,孟窅就迎上來追問:“你都喝了嗎?還咳嗽嗎?”

她湊上去牽着他的手,自然地把人往裡屋帶。小手握上去的時候,摸到一手似水的涼意,冷得叫她縮肩打了個激靈。

三九嚴寒,崇儀從外面回來的時候,都會在明堂先烤烤火,等身上的寒氣散盡纔去見她們母女。此時,他便要撤手,卻被孟窅的一雙柔荑更快一步合掌攏住,由着她的體溫一點一滴熨帖了他的手、他的心……

“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孟窅憂心的顰眉,拉起他的手呵一口熱氣。“回頭叫高斌給你備個手爐吧!天怪涼的……”

“大男人抱着手爐像什麼樣子?!”他正在盛年,身體康健,自然比女兒家火旺,一會兒便熱乎起來,反倒是玉雪的指尖沁了自己帶入的寒意。崇儀一手揭開大衣裳,把她整個人裹進來。“我也不要暖爐,眼前現成就有一個最好的。”

孟窅偏愛聽他的甜言蜜語,嘴角彎彎地翹起來,眼睛裡都是甜蜜的笑。她摸着摟住崇儀結實的腰身,揚起下頜得意。

“那我給你捂暖了。身上暖和了,才許你抱臻兒。仔細凍着咱們臻兒!”

崇儀低下頭去抵着她的額頭,戲笑着看穿她的小心思。“你是怕我過了寒氣給臻兒。”

孟窅便也老實不客氣的點頭,理所當然地說:“自然怕的,難道你不心疼嚒?!”自從把話說開去,她如今也不怕他了,只想時時刻刻與他親近。

“可我也擔心你。”她踮起腳貼在他懷裡,巴巴地與他對視。“大年下的病了可不好。再者太醫院那些白鬍子爺爺盡折騰人,什麼不好都叫人先餓着。我小時候就被餓過,有一回忍不住偷吃了一塊點心,我娘還訓我,都打我手心板子了!”

是藥三分毒,小兒患病時,尋常不主張貿然用藥。太醫院小兒科多數建議先淨腸胃,從前在皇子所時若有個頭疼腦熱的,也一樣得先禁食一日。

崇儀忍着笑,寵溺的哄說:“委屈我的玉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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