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雨端來一碗紫蘇梅子茶,雙手捧上送給孟窅。
“今兒可巧,兩頭膳房都送來一碟子泡螺。奴婢瞧着,還是湯師傅的手藝更好,色潤如玉,聞着也香氣撲鼻。”晴雨的眉梢上掩不住喜色。椒蘭苑的膳食早就劃歸前院的膳房伺候,後苑那熊管事眼看着榮主子榮寵無二,上趕着來巴結她們呢!那也是個沒臉沒皮的,明知榮主子瞧不上他的手藝,從不在後頭膳房點菜,還削尖了腦袋往她們椒蘭苑裡湊。她們私底下也替熊平惋惜,可誰讓當初他沒眼力,在李王妃和榮主子之間搖擺不定。既然當年置身事外只作壁上觀,如今再想搭上椒蘭苑的船可就難了。榮主子早就傳話,不讓後頭膳房進膳。熊平還不死心,便開始送點心。也是榮主子心軟,怕太傷他的面子,這纔沒有再發話。那熊平便堅持不懈地每日四甜四鹹翻着花樣進點心。
孟窅一手捂着心口,匆匆喝了兩口梅子茶。剛纔聽見泡螺,她突然就泛起噁心來。
晴雨眼尖,一手在背後快速地打手勢。
鬆雨機靈地跑出去,把桌上兩碟泡螺都撤下去,心裡嘀咕着,怎麼突然不愛吃泡螺了?鬆雨把東西端出房門,塞進守門的小丫頭手裡。
“主子賞你們了,拿去分了吧。”孟窅會把多餘的點心分賞下去。這事兒,熊平也知道,卻不敢有怨言。他自知技不如人,堅持呈送點心來只爲了在榮王妃跟前刷個臉面。
梳着雙髻的一對小丫頭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她們去年就被領進椒蘭苑來。因着榮王妃又有了喜,等小主子出生,勢必要從身邊分一個管事的大丫鬟跟着小主子。宜雨姐姐跟着郡主,煙雨和徐圖跟着大公子。她們都猜等如今這位小主子降生,鬆雨姐姐就會被指去伺候二公子。到時候,榮主子身邊二等丫鬟的位子就會空出一個。如今她們正是一心求表現的時候。
“多謝主子,多謝姐姐。”叫秋雨的丫頭甜甜地一笑,對着屋裡孟窅所在的房間屈膝一福。“奴婢先收起來,等當完差再吃。”
鬆雨不由多打量她一眼,微微點頭。“這個不能放,一會兒就化了。屋裡眼下沒事,你們到茶房分着吃去,趕緊回來。”
“還是讓秋雨先去,她吃了,再來換我。”冬雨不甘落後,立刻跟着表態。
鬆雨把她們的心思收入眼底,輕飄飄抿嘴一笑:“隨你們。”
她把兩碟泡螺一手一個塞給她們。她還要更要緊的事,纔不白費功夫在這裡和她們掰扯。榮主子的一言一行纔是最要緊的,主子剛纔不舒服,她得趕緊去告訴徐燕姑姑。
晴雨服侍孟窅喝了半碗梅子茶,見她吁了口氣,彷彿吐出了淤塞心口的濁氣,眉頭也鬆泛開。
“主子可覺得好一些?”她一遍遍撫過孟窅的背脊,身體前傾,仔細觀察孟窅的臉色。
孟窅嚥下最後一口茶水,略略緩過來,自己也覺得奇怪。
“看來這孩子不喜歡吃酥油,竟是個刁鑽的。”懷孩子的時候,口味總是稀奇古怪。懷着臻兒的時候,她一點兒油星兒也嘗不得,倒是阿滿最乖順。
晴雨聽她有閒情說笑,心便定了大半。
“這才哪兒跟哪兒呀?!小主子不愛泡螺的味兒,還有芸豆卷、玫瑰酥、橘紅糕、慄蓉餅……湯管事只愁無處施展身手,只要咱們小主子想吃的,憑它龍肝鳳髓都能做得。”
她報出一樣點心,就打量一眼。見她不像聽見泡螺時有反胃的跡象,更是放寬心來。還好還好,眼下瞧着只是排斥一樣酥油。人食五穀,沒胃口才是最傷身的。
孟窅被她逗笑了,又聽她繼續誇口道:“再者,湯管事不頂用,還有王爺呢!但凡主子想得到,王爺沒有不應的。”
“越說越沒個正形了。”孟窅輕啐一口,不讓她再胡說八道。
晴雨輕笑着告罪,又想起一樁趣事來。她不過想多說說話,讓榮主子忘記泡螺,以免又難受。“也幸好主子讓郡主和公子們出門玩。不若大公子在,知道主子身上不爽利,又要怨怪您肚子裡的小主子不聽話呢!”
她說的正是孟窅懷平安時飲食不香,又因爲前期見過紅,總有每旬裡三五日躺着將養。
孟窅也記得,當時阿滿很自責,以爲每個孩子都會讓母親吃苦頭,聯想自己小時候竟然讓母親那麼虛弱且難受,就覺得自己很不孝。
她一壁感動,一壁安慰兒子。“每個孩子都不一樣,我們阿滿小時候很乖很聽話。阿孃懷着你的時候,一點也不辛苦。”
小小的阿滿纔剛學說話,一張臉皺得像包子一樣。他生氣地拍着牀沿,惡狠狠地瞪孟窅的肚子。“弟弟笨,不乖!”
孟窅從回憶中醒過神來,還是覺得好笑。也不知阿滿當時怎麼想的,他的話彷彿說笨孩子都不乖。其實,聰明的孩子不乖起來才叫人頭疼呢。
“阿滿就是太懂事。”提起長子,孟窅還是覺得心疼。
“可不是嘛!大公子孝順又聰慧,連大王都時常誇獎。”晴雨卻是與有榮焉。如今大家都知道,大王最喜愛的孫子就是靖王府的公子璋,樑王府的公子琪壓根兒比不過。這話不能與榮主子說。榮主子與那胡側妃交好,不愛聽她們議論公子琪。其實胡側妃也是可憐人。她出身高貴,才情和容貌都是拔尖的。陽平翁主本想將最疼愛的外孫女託付給樑王,一來爲樑王拉攏胡國公的財力,二來也希望樑王因爲自己的襄助善待掌珠。誰知道,樑王爲了一個伶人踐踏陽平翁主的一片心意,對自己唯一的兒子求全責備,好好的孩子被他扼殺了天性。
“要我說,咱們大公子倒像是哥哥。”沒見哪家的弟弟還會哄姐姐的。
孟窅心說,可不是嘛!“最調皮的就是他姐姐!偏偏王爺慣着她,兩個弟弟也都讓着她。”
晴雨可不敢應她這話,訕訕笑着不搭腔。
孟窅瞥她一眼,往窗上看過去,廊下的綠蔭上光芒跳躍。“回頭進門來,一準兒又要追着我討主意去哄她爹。”
“這有何難?”晴雨蹲身坐在腳榻上,一邊給她捏腿一邊說。“其實,王爺豈會生郡主的氣。不拘是什麼,但凡咱們郡主撒個嬌,誰還捨得對她板起臉去。依着奴婢的意思,與其說郡主哄王爺,可不是主子您哄着郡主嚒。只消郡主不曾玩過的,叫郡主覺着新鮮。”
孟窅一想正是這個道理,趁勢又追問:“依你說,有什麼好主意?”
晴雨有意賣個關子,露出一瞬猶疑來。
孟窅坐起來。“趁着她不在,把齊姑姑徐姑姑都找來,咱們一起商量商量。”
晴雨豈肯讓出現成的功勞,再不敢故弄玄虛,忙勸住孟窅。“如是興師動衆的,恐怕走漏消息。奴婢倒有個主意,只是拿不準,主子姑且一聽。倘或不得用,奴婢再去找她們私下商量。”
孟窅停下來看她,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咱們郡主爲顯心誠,必要親自動手。奴婢想的還是從日常着手,上一回做了吃食,這一回再做糕點便顯得潦草。必要換一個新的纔好。”
孟窅邊聽邊點頭贊同。她倒不是覺得再做一次糕點是潦草敷衍,只是不想明禮吃撐着,也心疼糧食。若說從日常出發,衣食住行。臻兒也學了不少時日的針線,可以讓她繡個帕子。
晴雨想說的並不是女紅。做針線總是費事,大抵郡主沒這個耐性。
“這個法子不僅是郡主,還要大公子二公子也一併參與,也好顯出她們姐弟同心,友睦手足。”
孟窅一聽,果然覺得她周全,便把自己的想法拋開去,全聽她的安排。
晴雨翹起蔥管似的手指,點着窗邊的小几,不疾不徐地獻策。“奴婢聽說徐圖說,王爺書房的篆香都是張總管管着,每常寫字讀書都有專人伺候。若是小主子們親手爲王爺拓一爐香薰,既全了心意,又是極其風雅的事。”
豈止是書房,聽說原先安和堂也是常日燃着薰香。初初佈置椒蘭苑時,各處也都擱着錯金博山爐,或是香鴨或是香爐。只是孟窅不愛用,如今許多都收進庫裡,餘者也不過是造型別致的幹擺着做陳設看。
晴雨又細心地爲她描補。“因着體諒主子的身孕,王爺只讓咱們在屋內擺些鮮果香花。所以,主子不大知道。”
孟窅暗怪自己粗心。她依稀記得,很早以前,自己說不喜歡調香的濃郁香氣,更愛自然應時應季的芬芳。不想他就放進心裡,一直在微小處遷就自己的喜好。
“這個好,你再向徐圖打聽打聽,他慣用的是什麼香。”此時,她自己來了興致,倒也不管臻兒是不是喜歡這個法子了。
晴雨聞言,知道自己的主意被採納了,也是面露欣喜,立刻滿口答應。
卻說另一邊,臻兒帶着弟弟們跑進羅星洲。晌午來粘蟬的時候,她發現浣蓮臺上又涼快又寬敞,最方便她施展。她想好了,一會兒她和弟弟們玩,再讓徐圖找人去湖裡摘好看的蓮花,帶回去給阿孃插瓶。阿孃收了她兩份禮,總不好不幫她吧。
徐圖一路夾着腿趨步小跑,既不能越過小主子,又不能顯得太悠閒,陪主子玩是一門深奧的學問。前頭郡主跑進浣蓮臺,他飛快揮手示意捧玩具的小子丫鬟們圍上去。
“郡主是抽陀螺,還是耍空竹?”徐圖知道,大公子都聽郡主的,先問郡主準沒錯。“還有竹馬、投壺,奴才都讓他們帶來了。”
臻兒便揚手一點,點中的正是空竹。她自負一笑,招平安過來。
“平安,過來。我教你耍。”阿滿弟弟也是她教的。不是她吹牛,恪王叔家的兩個弟弟也都不如她會玩的花樣多。
平安立刻屁顛顛地跑上來,甜甜地叫姐姐。
阿滿也挑了一副,就在一旁自己玩。他按照姐姐教過的招式,身體很快就自然地記起兩三個花式。只見他猛一個用力高拋,整個人在原地轉一個圈,回身穩穩地接住不停旋轉的空竹。
平安看得眼花繚亂,跳着爲哥哥拍手叫好。
“姐姐看,哥哥是這個!”他用力豎起兩個大拇指,又拉着臻兒一起給阿滿加油。
臻兒大方地鼓掌,驕傲地挺起胸膛。“這不算什麼!我還教過阿滿更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