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繞着山子走過一圈,崇儀扶着人慢悠悠往回走。當年造園時,取的是天然圖畫的意境,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講究自然,鋪路時也用的石子石塊錯落不一曲折蜿蜒,頗有幾分野趣。日頭漸高,沐浴在日光下的肌膚,能逐漸感受到攀升的溫度。
“回屋裡去吧。”孟窅還扭着頭往月洞門處看,崇儀十分耐心地等她回頭,一壁提醒她留心腳下。“他們且有得玩呢,一時半刻回不來。”
孟窅彎彎脣角,心道,最貪玩的必然是臻兒。不止自己愛玩,還必定拉着人陪她一起戲耍。
“發往芷州的旨意明日就會出城,太師一行,大約秋天就能抵京。”他已經得了桓康王的準信,即將請太師回朝。從前,局勢尚未明朗,孟家不在京城,恰好避開桓康王的多疑。也不至於落入老五的算計,墜了太師的清明。
說起家人的事,孟窅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過來。
“不早不晚的,這又是何必呢?”到八月正是三年孝期圓滿除服的時候,眼看着不過三個多月的時間,大王怎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等不及了呢?孟窅嘀咕着想不通。
崇儀猜想,父王是擔心年有不假,真的開始預備身後事了。白月城裡沒有透露半分消息,但正是不同尋常的靜默,讓人不得不疑心桓康王的病況。大朝會上,大王越來越長久的沉默已經顯示出他的衰頹。
孟窅擔心的不是大王。她擡起眼睫,被耀眼的光華刺得眯起眼來。
“這幾天,天氣越來越熱。這個時候趕路,肯定辛苦。”她在屋裡用着冰盆尚有些耐不住暑氣,路上日曬風吹食宿不便,想想也很遭罪。大伯公六十有四,其實也是有春秋的人了。
“說不得京城比那邊還涼快些。而且到了慶州就會改走水路,船上會好一些。”芷州地處南陲,熱得更早。
孟窅點點頭。說話間,已經走回屋裡來。孟窅看了眼新掛上的竹簾子,又說:“明天讓齊姑姑走一趟太師府吧。看看房舍要不要翻修,傢俱擺件缺不缺……”
當時只留着一個老管家,房屋空關着許久,說不得許多地方陳舊了。
崇儀哪肯讓她操心。“這些你都不必管,我讓張懂去辦。等岳母進京,就接她來府裡小住。上回見面的時候,平安還不滿百日呢。”
孟窅一時點頭,又很快搖搖頭婉拒了。“才一回來,母親也要費心收整。還是等她空下來再說吧。”
“都依你。”崇儀扶她坐下,自己也挨着她。依着他的安排,入秋先把圭章閣的產房打掃出來。等玉雪顯懷,就讓她搬去安和堂住。她必定捨不得孩子們,屆時就空出椒蘭苑來,再把岳母接過來日常看顧三個孩子。如此宮裡住五日,回家有岳母照看五日,玉雪也好專心養胎。
孟窅低頭摸摸肚子,心裡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想着,等入冬後再接母親過來。她還想見一見弟弟阿宥。她掰着指頭數日子。聖旨送達後,老家那邊肯定也要打理,多數是男人們先出發。也不知道母親能不能趕在中秋前回來。還有九月明禮的生辰,今年是而立之年的整生日,肯定要熱熱鬧鬧辦起來。
孟窅拾起榻上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朝他送風,臉上盡是歡喜。“今年秋天好事扎堆呢!”
崇儀捏捏她空着的小手,握在掌心裡彷彿在賞玩一件精細的瓷器。他挑起眉頭,故作不明。“怎麼說?”
“你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孟窅撇撇嘴嬌嗔:“莫非自己的生日也能忘記?”
崇儀偏是想聽她說出來,不過是喜歡自己在意的人也在意自己的感覺。
孟窅撅起嘴懊惱,手裡重重地扇一下。“早知道你不記得,我纔不提起呢!”
“有你記着,我很放心。”崇儀賣了個乖,從她手裡接過團扇親自服侍。“今年不必操心,內府裡會有安排。”
孟窅歪過頭,好奇地看過去,見他輕輕笑着點頭。三十是整生日,內府有些章程也不奇怪。“真的都不安排?我還發愁送你什麼好呢!”
她的所有皆來自崇儀,便是陪嫁的莊子鋪子,如今也有他安排人在外幫襯,哪裡分得清是誰的呢。往年她都會送些針線,已經覺得十分虧欠他。今年懷着孩子,他愈發盯得緊,連着齊姜晴雨都成了他的眼線,早早兒把東西都收起來。
崇儀心中覺得十分熨帖,又挪近一些,一手覆在她柔軟的小腹上。“今年,我已經收到最好的禮物了。”
孟窅輕一嗤笑,心說這怎麼算得,孩子又不是她一個人生的。到九月還揣在肚子裡,要怎麼個送法呢?
崇儀見狀,心思略一回轉,解下腰帶上的玉佩來。
“再勞煩榮主子替我打個絡子。這個有些舊了。”現在這個也是玉雪打的,他的貼身物件都是玉雪打理。盛玉佩的絡子還是過年的時候打的,他時常佩戴,上頭的繩線有些散了。
孟窅好氣又好笑地剜他一眼,一把搶過他手裡的玉佩。
“你這是敷衍我,還是敷衍你自己呢!人家誠心誠意地相問,偏你還不當一回事!”倒顯得她多事似的。“既然你不稀罕,我也不費那個心,去張羅什麼禮物!”
她說得硬氣,手裡梳理着絡子一頭的流蘇,比着靖王的衣衫尋思,這回挑個什麼顏色。蔥倩霽色亮麗最能襯托白玉的細膩。如今天氣熱,縹藍燕尾青瞧着爽利。她還有一團密陀僧的新線,聽說是外邦纔有的染料,最配秋色。
“正是怕你費心。”崇儀送着風,目光落在她花瓣似的薄脣上。她想心事時,會不自覺地翕動脣瓣,一張一合可愛非常。“只要你和孩子們安好,就是最好的禮。”
正說着,外頭嘰嘰喳喳涌進來一撥“送禮”的人。雜沓的腳步聲在門下停了一撥,餘下幾個短促的聲響繼續往裡來。
“阿孃,阿孃!”人未到聲先至,臻兒興奮地跑在前頭。
阿滿緊緊跟着,時不時還轉過頭看一眼弟弟有沒有掉隊。平安從徐圖身上滑下來,也輕巧地跟上來,白皙的臉上泛着運動過後的紅潤。
孟窅坐直身子,臉上已然笑開了花兒,嘴裡不忘叮嚀。“別跑,仔細摔跤,又要哭鼻子。”
崇儀對女兒一貫嬌養着,也不用規矩約束她,倒養得臻兒比兩個兒子都頑皮些。聽說在蒹葭殿也是整日跑跑跳跳,難爲規行矩步的淑妃不嫌棄。
臻兒的笑容泛着光彩,從屏風一側露出來,飛快跑向孟窅的所在。她高舉着手,向父母展示自己的獵物。“阿孃看!我抓到的,大不大?!”
孟窅張開手準備接人,冷不防瞥見小手裡黑黢黢的一團,嚇得驚叫一聲,整個人往後躲去。她最怕蟲子,連翩翩飛舞的蝴蝶都只敢遠觀。小時候容哥兒帶着孩子們捕蟬,她也是躲得遠遠的,總覺得這些小東西張牙舞爪的可怖。
“小心。”崇儀托住她的腰,轉頭止住撲過來的女兒。“快站住!”
“姐姐!”阿滿眼神好,一看父親臉色不對,緊忙撲上來抱住姐姐的腰,拖住她的腳步。
平安一愣,笑嘻嘻地湊上去,張開手也抱住臻兒半邊身子。他還以爲玩遊戲呢。
臻兒其實被父親的眼光嚇住了。她頭一回被崇儀用銳利的眼光瞪着,嚇得立刻定在原地。要不是阿滿抱住了她,沒準還要退一步。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再看過去,又發現父親眼底一片深邃,有無奈有包容,或者還有兩分慍色,但剛纔的厲色彷彿只是她的錯覺。
“阿爹?”臻兒惴惴地試探,探着脖子仔細琢磨崇儀的神色。
“淘氣鬼,怎麼還把蟲子捉回來。”崇儀已經緩和了神情,扶着孟窅坐穩,才搖着頭嘆氣。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他把三個孩子都點一遍。
“阿孃莫怕,它不會飛的!”阿滿握着姐姐的手,用帕子把知了裹起來。好在姐姐也不敢直接上手捉,本來就隔着帕子拿在手裡。他才發現,原來阿孃膽子真小,比平安還不如。
臻兒嘟起嘴,有些委屈,卻很認真地低頭道歉。“我不知道阿孃怕蟲子。我錯了。”
平安見姐姐不笑了,才發現情況不對。他抱着臻兒不放,歪着頭看孟窅。“阿孃,姐姐厲害。”
阿滿已經把蟲子塞進香囊裡收好,這時主動站出來幫姐姐分擔,十分坦蕩。“我沒攔着姐姐,驚着阿孃,我也有錯。”
孟窅因爲方纔在孩子們面前失態,頗有幾分尷尬。被崇儀扶穩了,又見兒子貼心地把蟲子藏起來,不由爲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不好意思。
“阿孃一時沒看清,沒事了。”她還不如孩子的膽量,實在汗顏,哪裡好意思責怪孩子天性。
“你阿孃懷着妹妹,你們剛纔嚇着她了。”崇儀剛纔其實真的有些惱火,只是怕玉雪才受了驚嚇,又要擔心孩子,才忍着沒有當場發作。
這廂,孟窅也在察言觀色。見他沒有再斥責孩子們,也放寬了心。
房裡突然不聞笑鬧聲,晴雨壯着膽子潛進來打探。
榻邊,郡主小心翼翼地貼近榮王妃,小嘴撅着,小眼神幽怨地瞟向王爺。大公子招她近前,莫名其妙解下自己的香囊塞進她手裡,又擺手催她拿出去。
晴雨猶不放心,再打量了一眼二公子。平安擡頭衝她沒心沒肺地咧嘴一笑,顛顛兒跑上去學着姐姐往母親的腿邊蹭,活脫脫彷彿臻兒的小尾巴。
晴雨不好多待,捧着香囊退出去時,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等到了外間,偶然覺得香囊突然一動,嚇得她險些把香囊飛出去。她加緊腳步跑出屋外,迎面對上徐圖緊張的表情。
徐圖指着裡面,以口型問她怎麼回事。
晴雨搖搖頭,帶着他往一旁走。兩人湊着頭一起解開香囊往裡瞧,裡頭的知了懨懨地撲棱了一下,連叫聲都沒有。
徐圖吸了口氣,也是不明白。剛纔還歡喜得很,這是突然又不稀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