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壽節在一派花團錦簇中莊重而平穩的落幕,許久不曾露面的寧王身形消瘦,站在所有皇子的最前列進獻賀儀。樑王寸步不讓地與他站個並列,渾厚有力的嗓音蓋過寧王乏力的文雅。
八月中秋才過,朝堂上又爆出一樁驚聞。御史劉鯤狀告兵部謀逆大罪。
“各地官驛拖延地方奏疏傳遞,奏事折未入內奏事處,消息先一步到兵部篩選。日前,江州郡守的密摺在巴林耽擱一日,小小驛丞竟能一手遮天操弄國之政務,其中貽誤、其後內幕不得不令人心驚。”劉鯤強硬地表示,官驛如此猖獗,絕非僅僅是兵部的瀆職失職。窺一斑而見全豹,兵部在其中的角色纔是他心之所憂。
劉鯤是出名的驢脾氣,出身不低,卻有耿直廉潔的美名。他的理想就是做一位名垂青史的諫諍之臣,多少年困在五品御史的位子上難以進取,可他適得其所不怨不悔。
這樣一個清廉中正的人所言本是很有可信度的,桓康王當場龍顏震怒,下至徹查巴林驛丞貽誤密摺的始末。可劉鯤有一個致命傷,就在他不低的出身上。他的母親出自平江侯府,是平江後範鋥的姑母,他是寧王妃的表叔。
劉鯤自詡清正,不畏人言,可兵部侍郎立刻指出劉鯤醉翁之意不在酒。
“劉大人久居望城,還能知道江州郡守的密摺,想來是平江侯一向留意。”範家在江州設有馬場,去年因爲採買戰馬的事,與兵部發生過齟齬。
如是一來,寧王便不能置身事外。寧王全然不在狀態,他還苦苦掙扎在愛子早夭和不可言說的隱秘中,根本沒有針對樑王的餘力。身在宮闈的寧王妃也是在事後纔得到家裡的消息,彼時已是騎虎難下。
不出八月,又爆出兵部的貪墨大案,短缺池、越、郴、涪、景、同六州軍餉二至六個月不等。同爲京畿鄰接的江州營州卻是豐衣足食。樑王領着江州,跟隨樑王的恭王領着營州。而軍餉短缺的越州隸屬寧王、景州隸屬靖王……
事發東窗後,樑王一時百口莫辯。他若是大王,他也懷疑是自己急着排除異己。
桓康王看向兩個兒子的眼光沉下來,這是謀逆的大罪,便是強幹如樑王也神色凝重。
“你說,景正那孩子爲什麼不先來與孤王陳情,而是讓劉鯤在大殿之上當衆揭發?!難道他怕孤王偏護老大,不爲他主持嘛?”
翁守貴答不上來。儘管寧王不承認是自己授意劉鯤行事,但眼下一邊倒的局面,其中得意最多的無疑是寧王。大王多疑,眼下與寧王生了隔閡,父子相疑不是好兆頭。
“許是寧王殿下一時着急,沒曾想細緻些……”
“和稀泥的老滑頭。”桓康王冷哼,把他趕出門外去。他這些天見了太多人,聽了太多的推測,心煩氣躁一刻難安。
翁守貴默默地退出去,心裡穩穩當當的。御前服侍是把腦袋懸在褲腰帶上的差事,大王問他,不答不行,答不好更不行。他年紀大了,只想兢兢業業地服侍好起居飲食,沒有旁的心思。
樑王銳意進取,從不掩飾自己的野心。桓康王一壁頭疼,一壁也十分欣賞這個兒子的意氣風發。他有屬意的接班人,可兒子都是自己的,他沒想過養歪任何一個。從前老大針對老二,他總是偏心幫護弱者。可等二兒子突然跳起來狠狠咬住大兒子,甚至露出不死不休的架勢時,他不可置信又心驚膽寒。是景正變了,還是景正一直在掩飾……不論前者還是後者,讓人悄然生出一股憂心。江山是他的,他可以給,但別人不可以伸手要。他不接受抗拒,更不接受欺騙。
朝堂上,寧王一派乘勝追擊,還在羅列樑王的罪證。從兵部的不作爲,推論至陰謀欺君,罪同謀反。但桓康王的迴應明顯遲緩下來,問朝時以沉默居多,奏摺更是留中不發。
“大王不敢深究。”錢益翻動手掌,落下一子。棋盤上逐漸呈現出僵局。
崇儀坐得端正挺拔,眉目輕鬆平和。“窮寇莫追,眼下已是極好的局面。”
四目相視,俱是波瀾不驚。外頭波雲詭譎,愈發襯托出家中恬淡愜意。玉雪和平安已經出來,兵部數案併發,大王也沒空含飴弄孫。孟淑妃適時地把臻兒和阿滿送出來,又傳話說自己偶感風寒,兩個孩子久未歸家,下一旬不必進宮去。
趁着崇儀行棋的功夫,錢益又想,此時靖王若能置身局外方好。只是眼前形勢不好露了痕跡。目下大王的注意力在樑王和寧王身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出八月,這日日光稀薄無力,有人慌忙敲開王府的角門。錢益正在安和堂,給孟窅和二公子請平安脈,聽見來人泣不成聲。
“老祖宗歇晌的時候沒了……昨兒還好好的一個人,還說這兩日要過府來看一眼小玄孫……太醫說老祖宗沒有吃苦,瞧着是笑着去的……”
臻兒和阿滿被帶去外頭玩,屋裡只有襁褓中的二公子。才睜眼的孩子只因最依戀的母親霎時花容失色,敏感地抽泣起來。
錢益肅穆容色,心中暗自感慨。真是天意,順水行舟,勢之所趨。
靖王府匆匆套了馬車趕到,太師府大門上已經掛起白幡素縞。孟嗣柏迎出來,將靖王與榮王妃領入靈堂。府內俱是哀慟,場面倒也平和,迎客的、遞香的、奉茶的各司其職井然有條。偶爾有嗚咽聲隨風飄散開,隱約是內堂女眷聚集所在之處傳出的。
孟窅抱着小謝氏流了一回淚,被長輩們勸住了。
“老祖宗走得十分安詳,娘娘切莫哀毀,反叫她老人家走也不安生。”大太太輕輕拍一拍孟窅,和聲開解。“老祖宗福壽兼備,未受病痛之苦,這是喜喪。”
“大太太說的正是。”二太太祝氏紅着眼圈,心疼不已。“娘娘纔出月子,身邊還養着三個姐兒哥兒,千萬保重自己。老祖宗昨兒還說要去看你和玄孫子們。”
小謝氏抱着女兒,無需多餘的安慰,只是一遍一遍地撫過她的脊背。
說話間,出嫁的孟寧、孟安、孟宜也陸續回到家,姐妹依次往靈前進香燒紙,說不得又痛哭一回。
第二日,以太師爲首的孟家長房男兒一同上書,爲母喪丁憂三年。桓康王准奏,並賜下撫卹,更派出寧王前往太師府祭奠。
崇儀隨前來祭拜的寧王一同進宮,向桓康王請示,想爲過世的老太君抄一卷經書,聊盡心意。
桓康王犀利的目光膠着在三子清雋文雅的五官上,審度良久後嘆息着擺擺手。
“沒出息的東西,滾回去!”桓康王不由生起悶氣。他爲官驛一事焦頭爛額,老大和景正牽涉其中不得不防,唯一堪用的兒子又表露出迴避的意向。只差一步,他就可以任命靖王爲主理,徹查兵部蠹弊。
崇儀如願回到家裡,把抄經的事說與孟窅。又吩咐王府上下年內不得婚嫁宴飲,不得華服珠飾以示對逝者的哀悼。
“我已經讓她們把明豔鮮亮的衣裙首飾都收起來。臻兒的許多衣服都不合適,可孩子長得快,等翻過年又穿不上,可惜了。”孟窅的眼角還泛着淺淺的紅,低落地說着話,淚珠又滑落下來。平安的百日宴也擱置了,小兒子身子弱,索性養到週歲再露臉也好。
崇儀心知她沒有胃口,舀一碗熱湯擱在她飯碗邊,看着一桌子清湯寡水,心疼責備。
“老祖宗知道你的孝心,不在這些形式上。這一餐由你盡些心意,往後可不許再糟蹋自己的身子。”孟窅才一張口,他又截下她的反駁,繼續曉之以理。“不爲自己,你也想一想孩子們。哪有母親守孝,兒女不隨的道理。你捨得他們只吃謝菜葉樹根?還有平安,他只肯認你一個,你不吃好些,他只有跟着你消瘦。”
孟窅被他勸得險些笑出來。雖說孝期茹素,湯正孝的手藝卻能把青菜豆腐做出百般花樣,哪裡糟蹋了?可她到底心疼孩子,崇儀正戳着她的軟肋。臻兒和阿滿還不明白生死的含義。孩子還太小,崇儀和她都覺得不該讓他們經歷太沉重的場面。
臻兒聽說好些漂亮衣服不能穿,乾孃送的金項圈也不讓帶。小姑娘很不高興地質問乳母,兩個乳母解釋不通,急得直掉頭髮。
“孃親,姑姑們把項圈藏起來。”臻兒氣呼呼地來告狀,仰着脖子讓孟窅看她空蕩蕩的脖子。乾孃送的金項圈上有許多花,好看極了!
孟窅勉強作笑。“我們臻兒怎麼樣都好看,不帶項圈也好看。孃親看金項圈不夠亮,讓她們拿去重新炸一炸,再嵌兩顆紅寶石,好不好?”
臻兒這才滿意。“孃親最好。姑姑們笨笨,不會說。”
孟窅哭笑不得地拉過她摟在懷裡,她自己性子急躁,還要怪乳母口舌蠢笨。真真兒是嬌寵大的孩子,可她弟弟也不似她嬌蠻。
方槐安按靖王的旨意取出庫房的鑰匙,給後院大小主子和管事們分發衣料布匹。按着尊卑,先往東苑頤沁堂來,緊着李王妃和她屋裡的人先擇選。
李岑安沒有出面,打發林嬤嬤出來,隨意拿了擺在最上層的四匹月華錦。
“連正經親家也算不上,卻上趕着給人做賢子孝孫。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