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78章

下午茶告一段落, 安蒂利亞帶奧斯維爾去了一個地方,恰好是花園隱蔽處的那顆參天大樹下,當初他將戒指送出去的地方, 今天發生的一切好像都在逼着他回顧不久前才經歷過的夏日茶會, 不斷提醒着他虛幻和現實的分界。

“這是我和哥哥經常來玩的地方。”安蒂利亞蹲下來拍了拍草坪:“也是睡午覺的地方。”

奧斯維爾稍稍彎下腰看她:“爲什麼帶我來這裡?”

“這裡隱蔽。”小安蒂利亞一本正經地擡起頭, “我有話跟你說。”

奧斯維爾倒是有些好奇了, 笑了笑問:“什麼話?”

“關於哥哥的。”安蒂利亞低下頭, 拔下了一根草,“媽媽似乎不太喜歡他。”

奧斯維爾怔了怔,不明白安蒂利亞何以忽然提起這件事, 再說這種事情他聞所未聞,哪有母親會不喜歡自己的孩子?王后因爲目睹了伊登菲爾德受傷變得精神脆弱, 身體也是每況愈下, 伊登對王后照顧有加, 這是人盡皆知的事,無論怎麼看他們都是一對感情很好的母子。

這時候, 他忽然想起安蒂利亞曾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她的生日在6月6日,和伊登菲爾德是一樣的,只是不在同一年。

而他們兩個只差了一歲。

“難道……”奧斯維爾面色微變。

如果說他們兩個都是王后的孩子,那麼也就意味着王后在誕下伊登菲爾德之後,僅僅休養了兩個月時間, 就再度孕育了安蒂利亞, 這並非不可能, 但對於一位宮廷女性的身體而言負擔有些大, 以國王和王后的身份, 他們不可能這麼不小心。

奧斯維爾蒼白着臉色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他不是你親哥哥麼?”

“父親是同一個人,母親不是。”安蒂利亞說。

如今的王后是不列顛貴族出身, 國王在此之前確實曾有過另一位妻子,貴爲鄰國公主,成婚三年沒有子嗣,後因病去世,她去世之後,國王很快娶了現任王后爲妻。

如果伊登菲爾德不是私生子,那麼他就只能是那位公主的孩子了。

“哥哥的母親是父親的前妻。”安蒂利亞證實了他的想法。

可是伊登菲爾德一直以來都是以現任王后親子的身份出現在媒體與公衆的視野中,之前那位公主已經被世人遺忘許久了,國王的前後兩任妻子都是合法的,身份也沒有任何問題,王室爲什麼要隱瞞伊登的母親另有其人的事實?

難道只是因爲……伊登的親生母親不是帝國人麼?

奧斯維爾覺得迷茫,在帝國曆史上,王國或女王與鄰國貴族通婚是很常見的現象,有時確實會引發糾紛和問題,但絕不是什麼禁忌,何以到了這一代就變了?

尚且年幼的安蒂利亞對此沒有太深刻的瞭解,這種事情也不會明文記載在資料上,奧斯維爾只能自行猜測,或許與帝國的對外政策變更有關,近年來帝國機械技術發展過快,強大得超乎想象,即便不樹敵也自然而然成爲許多鄰國的眼中釘,而王子名義上的母親若是本國貴族,他將來就不容易被心懷叵測的外族人所利用,在輿論中的形象也會更爲正面,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更安全。

在他尚不足週歲的時候,他的親生母親被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不那麼喜歡他的王后。

“伊登他……知道這件事麼?”奧斯維爾忍不住問。

“知道的啊,連我都知道,哥哥怎麼會不清楚?”安蒂利亞說。

是啊,他怎麼會不知道。

難道說,所謂王后目睹伊登菲爾德受盡折磨而精神崩潰的傳聞,都是假的麼?她之所以會崩潰,只因爲安蒂利亞被帶走了,她失去了唯一的女兒,又被抹去了相關的記憶,被迫忘記了女兒的存在,不知名的痛苦和沒來由的空虛讓她精神崩潰,年復一年難以康復。

而伊登菲爾德,在她眼裡什麼都不是。

奧斯維爾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

“父親也很忙,沒什麼時間理會哥哥。”安蒂利亞繼續說着,“他平時除了練劍做功課,就只能跟我玩,呃……還有蘭斯頓。”

奧斯維爾:“你父親對你好麼?”

“很好啊。”

“對伊登呢?”

安蒂利亞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奧斯維爾覺得身上的血有些冷了,腦子裡有輕微的嗡嗡聲。

伊登菲爾德……像是被父母孤立了一樣,這怎麼可能?再怎麼說,他也是儲君,是未來的國王啊。

又有一個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或許在國王和王后心中,不列顛未來國王的最佳人選從來不是伊登菲爾德,而是安蒂利亞。

伊登說過很多次,說妹妹比他聰明,什麼東西都一學就會,對他來說很難的功課,妹妹總是很快就完成了,每天都會被授課的老師誇獎。

伊登沒什麼時間出來玩,不是因爲他課業有多重,而是因爲他學得慢,安蒂利亞一個小時就能學會的東西,他可能要花上整整一天。

按理說,成爲儲君的應該是長子,可這從來不是什麼嚴格的規定,在正式確立儲君之前,大家都默認伊登菲爾德是未來的國王,很少有人去質疑這一點,包括他自己恐怕也是這樣認爲,但國王和王后的真實想法,那些貴族權臣的真實想法,卻很少有人知道。

天生聰明,受盡寵愛的安蒂利亞和反應總是慢半拍,由於身世而受到冷落的伊登菲爾德,哪個會被選爲最終的儲君,這不是一目瞭然的事情麼?安蒂利亞之所以沒能成爲儲君,只是因爲她被蘭斯頓帶走了,消失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從始至終,伊登菲爾德都只不過是替代品……而他自己,很可能是知道的。

奧斯維爾覺得冷,冷到想要發抖。

隱患的種子,從那時起就埋下了。

不被寵愛的伊登菲爾德,沒人在意的伊登菲爾德,他是個敏感多情的孩子,很多事情他心裡都是明白的,可他也不會去爭搶什麼,不會嫉妒安蒂利亞,反而很喜歡妹妹,一直寵着她。

他的天性就是如此,溫柔純粹的,乾淨的。可是他受到的傷害終究太多了,他能依賴的人就只有安蒂利亞,後來又多出了一個蘭斯頓,可蘭斯頓卻以最殘忍的方式背叛了他,帶走了安蒂利亞。

從那之後,他幾乎一無所有了。

奧斯維爾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如果有一天伊登菲爾德真的墮落成魔鬼,他又能說什麼呢,以他的立場,沒有評判這件事的資格。

“哥哥的朋友很少。”安蒂利亞忽然說,“奧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你能替我多陪陪他。”

奧斯維爾愣住了,他看向安蒂利亞的雙眼,總覺得那對深藍眸子中有種深意,這樣的目光不該出現在小時候的安蒂利亞眼中,看起來倒像是十年後的她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在這個投影世界當中,大家都是知道點什麼的,蘭斯頓是如此,安蒂利亞也是如此,她似乎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所以纔會說出這樣的話,露出這樣的神情。

至於伊登菲爾德,他還是看不透,那個孩子慣於將所有的悲傷隱藏在笑容之下,用溫柔掩蓋自己的脆弱,一直這樣下去,他總有一天會承受不住的。

奧斯維爾正沉溺在思緒裡,樹冠上的一聲清脆鳥鳴忽然驚醒了他。糟了!在這裡聊天忘記了時間,消磨太久了,如果今天就是那要命的日子,某件事說不定已經發生了!

他抓住安蒂利亞的肩膀急速道:“你待在這裡別動,我回去一下!”

--

奧斯維爾以最快的速度趕往王后的寢殿。

位置他是知道的,傳言中事件發生的地方就在那裡,或許他去了也改變不了什麼,但至少要親眼見證真相,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能阻止蘭斯頓。

自從在這個世界見到蘭斯頓,他的警惕性一天天地下降着,他能明白爲什麼當年王宮裡沒有一個人對蘭斯頓產生戒心。蘭斯看起來雖然有些陰沉,但蒼白孱弱,性情漠然卻也柔和,眼神總是淡淡的,從無乖戾之色,通常這種人寧可傷害自己也不會對別人露出爪牙,奧斯維爾無法想象他拿出刀子折磨伊登菲爾德的情景。

跑過大半個花園來到宮殿大門前,奧斯維爾已經氣喘吁吁,再硬撐着爬了三層樓,走廊盡頭就是王后的寢殿,或許那件事還沒發生,或許已經結束了,他沒時間去想對策和後果,反正只是投影世界而已,硬闖王后寢殿也算不了什麼……何況這一層樓內根本沒有護衛。

奧斯維爾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推開了虛掩着的門,門本應該鎖着纔是,慌亂中他仍然注意到了被破壞的門鎖,那像是被人用極其鋒利的刀刃硬生生切開了。

什麼樣的力量能切開黃銅鑄造的堅硬鎖舌?

房間中比走廊更明亮,迎面一扇大飄窗,鋪天蓋地的陽光晃得他一瞬間睜不開眼,他的目光被迫下垂,先是看到了滿地淋漓的鮮血。

地上鋪着淺色的地毯,鮮血流淌在其上緩緩滲入,看上去就像一副極致殘忍的畫作,他抑制住身體的惡寒擡頭看去,年少的伊登菲爾德靠着櫃子奄奄一息,面色蒼白得不似活人,胸腹上滿是鮮血傷痕,四肢無力癱軟,白衣被血染盡。

他就像是被人殺在砧板上的死魚,又像是遭受遺棄支離破碎的布娃娃。

奧斯維爾一瞬間暴怒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也把伊登菲爾德當做了重要的家人,此時他只想掐着行兇者的脖子痛揍一頓再從三樓扔下去,可是當他擡起眼睛看清那張臉時,他再次僵硬在原地。

是什麼地方搞錯了吧?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或許動手的確實不是蘭斯頓,而是索菲雅或者其他莫里亞特人,蘭斯頓大約只是幫兇罷了,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

可是那個人……怎麼都不該是他。

面前的男人一身黑色風衣,手裡握着染血的短刃,那面容如此熟悉,神情卻冰冷的像個陌生人,氣質變了,導致他和奧斯維爾記憶中的人有了很大出入,但還是能被認出來。

“懷……特?”奧斯維爾聲音顫抖。

是懷特沒錯,棱角分明的臉,算得上清俊,黑色頭髮黑色眼睛,配上那身黑風衣,他絕不會認錯。

可是那個人臉上冰冷的神情,又一點都不像懷特。

懷特手無縛雞之力,連槍都不敢摸,聽到槍聲會嚇得昏過去,甚至看到出鞘的利刃都會戰戰兢兢,讓他持刀傷人比逼着他上吊還難,何況他是那麼的關心伊登菲爾德,面前這個暴徒,怎麼可能是懷特?

奧斯維爾呆在原地了,這時他身邊的人動了一下,他這才發現寢殿裡還有另一個活人,是蘭斯頓。

蘭斯頓的臉色並不比他好,看起來也是剛剛抵達,房間原本被鎖了起來,門鎖很可能是他用匕首配合魔法強行破壞的。

奧斯維爾感受到了殺意,十年前的蘭斯頓不像他一樣先前就認識懷特,他心裡不會有任何猶疑,似乎下一秒就會撲上去撕碎行兇者,可就在這時候,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出現在房間門口。

安蒂利亞。

雖然奧斯維爾試圖讓她留在原地,可她還是來了。

奧斯維爾下意識地擋在門前,不想讓她看見這麼可怖的景象,可安蒂利亞就像穿過空氣一樣穿過了他,看都沒看他一眼。

對了,他已經見證了真相,沒資格在投影世界之中待下去了,很快他的靈魂就會從這裡離開,安蒂利亞他們已經意識不到他的存在了。

蘭斯頓卻因此放棄了對行兇者的報復,收起匕首攔住了安蒂利亞,殘忍的過程仍沒有結束,那個酷似懷特的人冷笑了一聲,將手中短刃再次推入伊登菲爾德胸口,伊登的嘴角溢出血來,眼神顯得呆滯,似乎已經被劇痛和恐懼折磨得沒了神魂。

奧斯維爾心神震顫,幾乎想要閉眼,但他也注意到一件事,伊登先前傷得就很重,胸腹之間的刀傷無一不深,方纔補的那一刀更是足以要了他的命,可他卻活了下來……爲什麼?

中途醒來過一次的王后早已被行兇者擊昏,房間裡一時寂靜如死,安蒂利亞被蘭斯頓攔住什麼都看不到,這時候卻忽然喊了一聲哥哥。

呆滯如死的伊登菲爾德瞬間清醒了,那雙冰藍色的眸子一瞬間又有了神采,雖然極其微弱。

下一刀劃在他身上時,他竟然死死咬着牙關沒發出聲音,最終實在忍不住了,發出的也只是壓抑的低吟,聽上去不是恐懼而是憤怒,他年紀還這麼小,卻從始至終沒有因劇痛而歇斯底里地慘叫過,叫了也沒有用,不會有人來救他。

蘭斯頓全身都在顫抖,卻沒有再試圖回身阻止悲劇的繼續,他只是死死箍着安蒂利亞,擋住她的視線也捂住她的耳朵,不想讓她看到聽到一分一毫,可是安蒂利亞沒有那麼容易被糊弄,她表面上絲毫沒有掙扎,卻在蘭斯頓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透過縫隙看到了地毯上的血跡。

她也聽到了伊登菲爾德的聲音,即使耳朵被堵住也可以聽到的聲音,那是她哥哥在受苦,這些事情瞞不了她,她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不顧她拼命想要留在原地的意圖,蘭斯頓抱起她離開這個地獄般的所在,安蒂利亞這時候纔開始劇烈掙扎,她喊了伊登菲爾德的名字,狠狠咬在蘭斯頓手臂上,試圖戳他的眼睛,戰術或許是正確的,可是兩個人的身材力量都差太多了,蘭斯頓輕而易舉就制住了她,用手刀在她頸後一切就讓她暈了過去。

即將邁出房門的時候,那個酷似懷特的行兇者起身對他說了一句話:“記住,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這是你的罪孽。”

蘭斯頓身形頓了頓,雙手微不可察地顫抖着,最終他什麼也沒說,抱着懷裡的安蒂利亞疾步離開。

伊登菲爾德強撐着睜開眼,看着蘭斯頓離去的背影,他眼中的神采再次緩緩消逝了,閉上眼,因爲失血和極度的疲憊昏死過去。

奧斯維爾只來得及看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