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81章

“今天陽光很好呢, 帕特麗夏。”奈伊盤腿坐在圖書室的地上,看着窗外的陽光,這麼明媚的天氣, 在倫敦是不多見的。

R-14很認真地在小本上寫了“是呀”兩個字, 雖然作爲一臺機器, 她不太能體會曬太陽的樂趣。

“等到伊登殿下的加冕儀式之後, 我很快就能去古倫塔斯王國找安蒂利亞了。”奈伊伸出手像是要掬起一捧陽光, “我一定要把那個蘭斯頓狠狠揍一頓,我長大之後纔不會變成那樣的人。”

這個在外人面前一臉生人勿進神色的小傢伙不知什麼時候和R-14混得這麼熟了,安蒂利亞不在, 有些話他不願意對別人說,就跟R-14說。

R-14寫道:“你打得過他麼?”

奈伊:“……”

他雖然很努力地練劍練槍了, 但是還真的打不過蘭斯頓。

“沒關係, 我支持你。”R-14又寫。

“說來也奇怪。”奈伊眨眨眼睛看她, “爲什麼你會記得安蒂利亞?”

R-14呆呆地想了一會兒,在小本子上寫下一行字給他看:“因爲我和你們不一樣, 我不是人。”

“哦。”奈伊對這個答案半信半疑,“那你是什麼?”

“智能兵器。”

奈伊看看她身體兩側毫無殺傷力的機械臂,笑笑:“還智能兵器呢,你現在連小雞崽兒都對付不了吧?”

R-14氣呼呼地看了他一樣,收起小本子, 繼續去整理圖書, 留他一個人坐在窗扇投下的光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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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人?”安蒂利亞愣了愣。

蘭斯頓點頭, “我和姐姐……在屬於我們的世界分支中, 親歷了莫里亞特王國滅亡的過程, 作爲王族我們是沒有活路的,受盡屈辱後身死就是我們的命運。神石會自己選擇中間人爲它提供鮮活的靈魂以便吸食, 它大概是看中了我們的血統和魔法天賦,認爲我們很適合成爲工具。”

“但中間人也是要付出代價的,一般人很難下定決心接受,它挑選了我和姐姐走投無路的時刻開啓召喚,用漫長的壽命、極強的自愈能力和異於常人的魔法使用權作爲交換,我們沒能抵抗住誘惑,我也想繼續活下去,雖然活着淨是遇到些殘忍的事,但還是抱着愚蠢的希望。”

安蒂利亞沉默了半晌,“中間人就是……爲虎作倀?”

“是這個意思。”蘭斯頓無奈笑了笑。

“那塊石頭不是沒有靈魂麼?”

“它的確沒有靈魂,你認爲它像是什麼擁有主動意識的生物麼?”蘭斯頓道,“在我看來,它就像豬籠草或是食人花一樣,沒有靈魂,沒有意識,有的只是維持自身生命的本能,和相應的運作機制。”

“你這樣說也沒錯。”安蒂利亞低頭,“你們不供養它又會怎麼樣?”

“神石法力消退,一切又會回到最初,就像灰姑娘的故事裡所講的那樣。”蘭斯頓竟歪頭笑了笑,“我們是被它強行送到這個世界分支的,經過血統檢驗獲得了莫里亞特的王族身份,這纔有了今天。如果神石死去,我們也會回到最初,在另一世界分支,受盡屈辱痛苦瀕死的那時候。”

“誰都想活下去,我和姐姐沒有那麼高尚,不會因爲心疼別人的性命,就放棄自己的人生。”蘭斯頓說着這樣的話,卻被自己的不堪噁心得想吐,他想他的人生已經破破爛爛沾滿髒污,就這樣結束也沒什麼……可是他不能替索菲雅作出決定。

十年前他就想過退出這件事,遠遠地逃去了佛羅倫薩,可最終他還是和索菲雅會和了。

安蒂利亞看了他片刻,沒有對這番話作出什麼評論。蘭斯頓一直口是心非,表面殘忍內心柔軟,他說的話大多不能當真。

“你和索菲雅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人體實驗的始末我都瞭解了。”安蒂利亞道,“可是這跟我和哥哥有什麼關係?索菲雅一直針對我們,真的是因爲那些預言麼?”

“是的,至少她是這麼告訴我的。”蘭斯頓道。

他確實,從來沒有對安蒂利亞說過謊,只是隱瞞了一些事。

又或許還有另外一些連他都不知道的事。

“哥哥不能平安長大的未來,是讓你們滿意的未來?”安蒂利亞隨口道,“索菲雅一開始想殺死他永絕後患,卻沒有成功,後來你們一直在把他往暴君的道路上推,看起來是想徹底毀掉不列顛,是這樣麼?”

蘭斯頓沒有回答。

安蒂利亞也不期待他的回答,她覺得索菲雅的目的似乎沒這麼單純,而蘭斯頓未必瞭解這一點。

“其實我想起了一件事。”安蒂利亞道,“十年前,我雖然在那個房間裡看到了滿地鮮血,卻沒有看到哥哥的模樣,因爲有人攔住了我。”

“而我被攔住被拖走的同時,哥哥還在受着折磨,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她慢慢地說,“那是誰在傷害他?”

蘭斯頓怔住,神情僵硬。

“你們的魔法能篡改人的記憶,但總有些細節是照顧不到的。”安蒂利亞道,“十年前,那個動手的人根本不是你,你爲什麼不說?替別人背黑鍋很有趣麼?”

蘭斯頓無言許久纔出聲:“都是一樣的,我也是幫兇。”

“不一樣。”安蒂利亞看着他,“從知道你是奈伊的那一刻我就想明白了,十年前動手的人絕對不會是你。”

“你說你變了也好,跟奈伊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也好,這些我都承認。”安蒂利亞道,“但我還算認識你,你和我哥哥相處了半年之久,讓你將他傷成那個樣子,你做不出來。”

蘭斯頓怔然盯着桌面,終於明白夏日茶會那天傍晚,安蒂利亞對奈伊說的那句“我知道了”代表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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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曆1791年8月,不列顛儲君伊登菲爾德王子於倫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正式加冕爲王。

他乘坐六匹駿馬牽引的黃金馬車,從白金漢宮前往威斯敏斯特教堂,沿途接受臣民的注目與歡呼。威斯敏斯特教堂是他從小來過無數次的地方,排練多次的加冕流程他早已爛熟於胸,不會感到慌張,想象中的激動也沒有來臨,在一片熱鬧輝煌中,伊登只覺得平靜,詭異的平靜。

他在悠揚的樂聲中走過紅毯,於教堂聖壇之上跪拜,手撫聖經低聲宣誓,神情靜默而虔誠。

伊登菲爾德已經多日不着白衣了,自從出院以來,奧斯維爾每天都能看見他穿一身黑色禮服,氣質神色與原先大相徑庭,一開始不習慣,看久了也就不覺得什麼,其實黑色也很適合伊登,他眼中偶爾透出的漠然冷厲豈不正與黑色相配?

但今天他又穿回了純白的禮服,神情平靜而停滯,彷彿對一切都漠不關心,明明身爲舉世矚目的加冕儀式主角,表現得卻像個局外人。

奧斯維爾身在觀禮的衆貴族當中,看着遠處教堂穹頂下那個瘦削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

如今的時局他已經瞭解得很透徹,雖然暫時還沒有安蒂利亞的消息,但救回她的希望其實很大。伊登菲爾德爲什麼如此頹唐?因爲安蒂利亞的存在再一次被抹消了,她再一次幾乎被所有人遺忘,同樣的事情發生第二次,就可能會有第三次、第四次,不禁讓人覺得自己只是命運之神掌中的玩物,無論怎麼努力掙扎,都逃不出既定的軌跡。

這讓伊登菲爾德感到絕望。

大主教爲聖壇上的伊登菲爾德塗抹聖油、披上王袍,身着鮮紅鑲白邊王袍的伊登轉過身來面對着聖壇下的衆人,一舉一動間威儀自生。

連日以來的痛苦摧折使他看起來更加成熟,卻也更加可怕,越來越像一國之君了。奧斯維爾苦笑着想。

大主教雙手舉起沉重的黃金王冠,伊登菲爾德伏低身體接受加冕,歡呼聲在這一刻爆發而出,海德公園禮炮齊響,皇家儀仗隊在教堂外圍阻擋着人羣,而教堂內部仍舊保持了相當的平靜,奏樂有條不紊地繼續,鎂光燈將伊登菲爾德包圍,莊嚴肅穆的氣氛感染着每一個人。

伊登從大主教手中接過國劍,拔劍出鞘,立劍於面前,沉聲道:“今日國劍在握,專事扶正壓邪,興利除弊,衛孤助寡,永張國教。”

少年清澈卻沉靜的聲音迴盪在教堂中,那一刻奧斯維爾覺得世界那麼安靜,彩色玻璃窗外略過飛鳥的影子,他似乎聽見了鳥鳴。

伊登拿起權杖,主教退至階梯之下,代表教會與貴族對他宣誓效忠,儀式至此才真正達到高/潮,伊登菲爾德孤身立於聖壇之上,身披鮮紅王袍,頭戴黃金王冠,手持水晶權杖,漂亮的面孔上帶着冷淡的神色,顧盼之間威儀赫赫,雖然年少卻已初具王者氣度,讓人忍不住想效忠於他。

奧斯維爾跟隨衆人默唸誓詞,事到如今,他也算是真心侍奉伊登菲爾德,不僅是爲了安蒂利亞,在他心裡,伊登確實是值得輔佐的君王。

加冕儀式一切順利,人民的熱情空前高漲,帝國已經多少年沒有這麼年輕英俊的國王了,伊登身在教堂之中,都能隱隱聽到外面傳來的歡呼聲。

而他只是微微地笑着,既不高興也不感慨,心中一片荒蕪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