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49章

初夏陽光溫暖, 微風輕柔,花園裡的小草也軟軟嫩嫩的,年幼的伊登菲爾德在樹蔭下的草坪上滾來滾去, 沾了滿身滿頭的草葉土屑, 兀自玩得開心, 完全無視了一旁神色複雜的蘭斯頓。

那時的蘭斯頓看上去和十年之後沒什麼兩樣, 一樣的蒼白, 一樣的冷淡,只是還沒有戴上奇怪的眼罩,神情也稍顯明朗。

他靠着樹幹而坐, 手裡拿着一隻疊得歪七扭八的紙飛機,面無表情地轉頭看了眼撒歡兒的伊登菲爾德:“你這樣會機毀人亡的, 知道麼?”

伊登趴在草地上擡起頭, 露出凌亂金髮下一雙清澈的藍眼睛, 一眨一眨地看着他:“這裡沒有桌子呀,有桌子我會疊得更好!”

蘭斯嘆了口氣:“連這麼簡單的東西都做不好, 你真的是王后親生的?”

伊登氣鼓鼓看着他:“你什麼意思嘛?這跟我媽媽有什麼關係?”

“你妹妹比你聰明得多。”蘭斯淡淡道。

伊登認真想了一下,確實如此,別說摺紙飛機這種小事,上次他最喜歡的懷錶摔散了零件,還是安蒂利亞給他修好的呢。

伊登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當然啦, 她是我妹妹嘛。”

蘭斯頓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孩子是真傻, 被損了還這麼開心。

他沉默了片刻, 狀似無意地道:“想不想把王位讓給你妹妹?”

伊登怔了一下, 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草屑:“我不要。”

這個回答也在意料之中,蘭斯頓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順着他問了一句:“爲什麼?”

“當國王很辛苦,沒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連跟誰結婚都不能自己決定。”伊登在樹幹邊坐下,擡頭看了看枝葉縫隙間破碎的天空,“我是哥哥,我來當就好了。”

蘭斯頓沉默半晌,笑了笑:“一國之主有權有勢,哪有你說的這麼糟糕?再說,就算不當國王,很多事情難道就能由自己決定麼?”

伊登轉頭看他一眼:“所以我纔要當國王啊,我有權有勢,安蒂利亞不就可以自由自在了麼?”

蘭斯頓愣了一下。

伊登戳了戳他笑道:“你問這麼多,是不是不想當莫里亞特的國王啊?你要是實在不願意,乾脆把你的國家獻給我,莫里亞特的國王我也一併當啦。”

蘭斯瞅他一眼:“……你還真敢說。”

伊登傻笑了幾聲:“對了,大家都說安蒂利亞在機械方面很有天賦呢,以後我當了國王,讓她在皇家學會當首席機械師,我們這個組合一定會所向披靡的,到時候你可要小心了。”

蘭斯頓:“……”

“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伊登頂着一頭草屑轉頭看他。

“聽到了。”蘭斯稍微笑了一下,“不錯的理想,一定會實現的。”

——

爲防蘭斯頓在押解途中再次發難,奧斯維爾跟着威爾諾一同到王屬軍本部走了一趟,將他關押在最堅固的牢房裡,設下好幾道關卡,確保萬無一失後,他才告辭回家。

霍爾本街的私宅裡,奈伊抱着一隻小熊布偶坐在一樓沙發上發呆,奧斯維爾走近看了看他,問:“吃飯了麼?安蒂利亞呢?”

“吃過了,給你留了點在廚房。”奈伊目視前方,“安蒂在她房間裡,你別去打擾她。”

“好的。”奧斯維爾也不多話,將自己那份飯菜熱了熱,端到餐廳慢慢吃了。

度過一個過分安靜的下午,直到傍晚,樓上還是毫無動靜,奧斯維爾再也坐不住了,出了書房上樓一看,奈伊還抱着那個小熊布偶,一臉難過地蹲在安蒂利亞房間外面的牆角處。

他走過去蹲下,低聲道:“怎麼了?”

“還不出來。”奈伊低着頭,“今天到底發生什麼了?”

奧斯維爾垂下目光沒吱聲,這件事一兩句話恐怕說不清楚。

“要不敲門問問?”他說。

“你進去吧。”奈伊站起身,跺了跺發麻的腿,抱着小熊去一邊坐着了。

奧斯維爾轉頭看他一眼,起身擡起手臂,頓了頓正要敲門,面前緊閉的門卻忽然咔嚓一聲打開了。

安蒂利亞看着他眨眨眼:“你回來了?”隨即又發現哪裡不對,看了看外面的掛錶,自言自語道:“都這個時候了?”

奧斯維爾稍稍後退一步:“晚上想吃什麼?”

“意麪,我看見材料都準備好了。”安蒂利亞說,材料是奈伊上午在家準備的,他聞言嗖地竄了過來,把玩偶往奧斯維爾懷裡一塞,拉着安蒂利亞的袖子下樓。

“要不要我幫忙?”奧斯維爾尷尬道。

“不、用!”奈伊朝他做了個鬼臉。

“吃完飯我想去王宮一趟,有些事情和哥哥說。”安蒂利亞回頭道。

“好,我陪你去。”奧斯維爾答完這句話,低頭看了看懷裡毛絨絨的小熊,驚訝地發現這居然是前不久自己買給奈伊的那一隻,當時他收下時一臉嫌棄,今天居然不離身地抱了一整天,這熊孩子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

——

安蒂利亞今天顯然是有一些失魂落魄的,從早上到現在,奧斯維爾就沒見她笑過,或許是怕他擔心,吃晚飯時察覺到他的目光,安蒂利亞到底笑了一下,卻顯得有點力不從心。

出門的時候,安蒂利亞甚至主動握住他的手,晚春的夜裡還是有些寒涼,奧斯維爾連忙攥緊她冰涼的手,攔下一輛馬車坐定,安蒂利亞轉頭問他:“今天累麼?”

“不累。”

安蒂利亞不再說話了,透過玻璃窗看着外面的夜景,一路安靜直到馬車停在王宮附近的街道上,他們下車走了一段路,安蒂利亞卻忽然停下來,拽了拽他袖子:“不然還是別去了。”

奧斯維爾怔了一下,轉身看了她片刻,能感覺到她在拼命抑制顫抖,就像上午那時候一樣。

他上前一步抱住她,輕輕道:“你想怎麼樣?告訴我,無論什麼我都幫你做到。”

安蒂利亞沉默半晌,笑了笑:“謝謝,不過……我也不知道。”

奧斯維爾退開一些,摸摸她頭髮,輕聲說:“去見見他吧,說不定你們兩個能商量出好辦法。”

安蒂利亞垂下目光想了想,點點頭:“好吧。”

——

殊不知此時的伊登菲爾德正在牀上。

或許是糾結矛盾難以紓解,或許是積攢許久的不安與火氣一併爆發,他中午就忽然發起燒來,吃下去的午餐全吐了,喝了藥躺了一下午,晚上勉強喝下點湯,這時候臉色看起來稍微好了些。

威爾諾來王宮向他報告今天對蘭斯頓的問詢記錄,伊登菲爾德一臉冰冷地坐在牀上聽完,很久沒說話。

等了一會兒,威爾諾道:“殿下打算怎麼處置他?”

伊登:“先不殺他,但留着他始終是個威脅,今天你也看到了,時間靜止,他有這個能耐,想必從監獄中逃走也不在話下。”

威爾諾道:“他還有很多事情沒說,對抗索菲雅小姐也需要他的助力,現在確實不宜殺他。我想……或許可以藉助藥物控制他,讓他沒有餘力出逃。”

“靠譜麼?”伊登擡起眼睛。

威爾諾:“明天我去問問奧斯維爾,皇家學會想必會有辦法。”

“好。”伊登點頭。

“不打擾您休息了,屬下告辭。”威爾諾行了禮就要轉身出門,伊登卻忽然叫住他:“將軍,先別走,我有些話問你。”

他示意威爾諾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威爾諾只得照辦,今天伊登的神情分外冰冷,雖然穿着睡衣坐在牀頭乍一看十分懶散,可他渾身上下仍舊散發出懾人的氣勢,甚至比平時還要可怕幾分。

威爾諾雖然不至於被他嚇到,卻能體會出他現在心情格外差勁。

“你覺得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伊登問道。

縱是威爾諾也一時呆住了,這種問題讓他怎麼回答?

“是權力吧。”伊登自己說出了答案,“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比如說將軍你,當年還是個無名小卒的時候,一定過得非常辛苦,被長官爲難辱罵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可現在你成了王屬軍的領袖,那些小軍官甚至都不敢擡頭看你。”

威爾諾愣了片刻,伊登說完卻笑了笑道:“這個例子舉得不好,你家裡世代爲將,應該沒有那麼悲慘吧?”

確實沒有那麼悲慘,他雖然也是依靠軍功從底層一路升遷上來的,但家族背景讓他受益不少,軍隊裡沒什麼人敢欺負他。

但他明白伊登的意思,那種事情在軍隊裡並不少見,在任何地方,都很常見。

“從前我只能任由蘭斯頓宰割,如今卻輪到我教訓他。”伊登諷刺地笑了笑,“我沒有力量的時候,眼睜睜看着安蒂利亞被他帶走,她在慕索城受了那麼多苦,可是隻要我有足夠的權力,就能更好地保護她,給她很多想要的東西。”

“沒有權力我會淪爲內閣的傀儡,甚至可能成爲亡國奴,有了權力,就能擁有一切。”伊登平靜地說,“沒錯吧?權力纔是最重要的。”

威爾諾彷彿在他藍色的眼睛裡看到了黑暗的漩渦,嘴脣動了動,不由自主地否認:“不是這樣的,殿下。”

“哪裡不對?”伊登看向他。

“權力並不是一切。”

“可是沒有權力會更加悲慘。”伊登幾乎是緊接着他的話道。

威爾諾沉默了片刻,“在你的位置,這樣想也沒錯。但人總會遇到無能爲力的事,你只能去追求更大的權力,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至少……不要把它當成你唯一的追求。”

房間裡一時安靜得有些可怕,直到侍者在外面敲了敲門道:“殿下,安蒂利亞小姐來看你了。”

威爾諾站起身道:“我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