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太監話音落下,不過片刻,依舊披着素白斗篷的葉天鈺在一衆宮女太監的簇擁下走進靈堂。
跪在裡面的都是皇子公主,自然沒有向他行禮的道理,人人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不說話。
葉天鈺輕聲走向棺槨旁,伸出手指輕輕摩挲着已經合得絲縫不漏的棺木許久沒有說話。
“可是皇爺爺親自蓋的棺?”約摸一盞茶的功夫後,葉天鈺才偏轉頭問他身後的太監。
“回太孫殿下,的確是皇上親自所蓋。”那太監垂首答。
“祝文呢?”葉天鈺又問,“由誰所寫?”
“亦是皇上親筆所寫,太常寺卿宣讀的。”太監再次答。
葉天鈺抿脣片刻轉過來看着跪了一地的皇子公主,面含歉意道:“諸位姑姑皇叔,天鈺身子骨羸弱,這兩日舊疾復發沒能前來看皇祖母最後一眼,實乃大憾,今日特來與你們一起守靈,望皇祖母早登極樂。”
葉禎擡頭看了一眼葉天鈺,“太孫殿下有此孝心,相信母后在天之靈能看到,你大病多年,天下皆知,更何況昨日才復發昏厥,更應該待在東宮好好調養,實在不宜出來走動,母后纔剛走,大家都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出任何意外。”
“二哥說得對。”身後成王葉霆贊同地點點頭。
“二皇叔不希望侄兒來守靈嗎?”葉天鈺站着不動,語氣顯得小心翼翼。
“二弟,既然天鈺有此想法,那便讓他來守靈便是。”被降爲寧王的前太子葉岐開口說道。
葉禎冷冷一笑,“大皇兄,臣弟這是爲了皇太孫考慮,爲了父皇和跪在這裡的衆位皇子公主考慮,皇太孫身體並未痊癒,即便如今能下地走路,那也只是片刻安穩,守靈是要日夜跪在這裡不吃不喝的,他要是受不住出了什麼事兒,誰擔待得起?”
葉岐還想說什麼,寧王妃趕緊制止他,出聲道:“太孫殿下,既然大家都關心你的身體,那你還是先回東宮休息吧!你的這份孝心,母后在天之靈會知道的。”
葉天鈺再度抿脣,偏頭看向跪在葉痕旁邊的百里長歌,問道:“長歌小姐也覺得我不該來守靈嗎?”
百里長歌不明白這個人爲什麼總喜歡將問題轉移到她身上。
斟酌片刻,百里長歌朗聲道:“其實‘孝’在人心中,若是真有那份孝心,即便不守靈,皇后娘娘也能明白,若是本就沒有那份孝心,即便在這裡跪上十天半個月那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太孫殿下是儲君,這裡你最大,你若是不想跪,沒人敢說你,想跪,也沒人敢阻攔你。端看你自己如何選擇。”
說罷不看任何人,兀自垂下頭。
葉禎被堵得啞口無言。
葉天鈺怔怔看着百里長歌,良久才輕笑一聲擡步出了鳳儀宮。
在場的人一臉茫然,都不明白皇太孫那一笑究竟是什麼意思。
“請皇太孫留步!”
葉天鈺剛走出門外,一直沒說話的葉湛突然出聲。
葉天鈺腳步一頓,回過身來看着他,揚了揚眉梢,略顯蒼白的面容上扯出一絲笑容,“四皇叔還有事嗎?”
葉湛擡起頭,“本王聽說昨夜皇太孫親自去龍章宮爲晉王和長歌小姐請旨賜婚,本王與在跪的所有人都想知道此事是否當真。”
“沒錯,的確是侄兒親自去請的旨。”葉天鈺供認不諱,“十五皇叔與長歌小姐伉儷情深,此情可感天地,侄兒怎能狠心拆人姻緣,故而於昨夜替他們向皇爺爺請旨賜婚。”
“那麼,大婚日子可是定下來了?”葉湛再問。
葉痕眸光動了動。
百里長歌眼皮跳了跳,顯然已經意料到葉湛接下來的話。
葉天鈺怔然片刻勾脣道:“如今是國喪,殯天的是一國之母,雖不至於三年大孝,但一年孝期還是得守的,大婚日子自然還早,四皇叔如此咄咄逼問莫不是在考驗天鈺對於大梁禮制的認知?”
“本王自然沒有那個意思。”葉湛垂眼道:“本王與衆皇子公主在這兒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早上聽聞外面幾個小宦官嘀咕,還以爲出現了幻覺,此時一問,是爲衆人解惑,既然確有此事,那我們也不必再懸着一顆心了。”
說罷看向百里長歌和葉痕,拱手笑道:“本王在此先恭賀十五弟和長歌小姐。”
“多謝四皇兄。”葉痕輕輕頷首,面上表情淡淡。
“謝過安王殿下。”百里長歌含笑謝恩。
有幾位皇子原想跟着附和,但考慮到這裡是靈堂,在寧王不悅的眼神下悻悻閉了嘴。
與衆公主跪在一起的葉輕默聞言輕輕擡頭看着最前面的百里長歌和葉痕,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微微眯了眯眼睛。
葉天鈺還沒出去,外邊又傳來薛章扯着嗓子高喊,“皇上駕到——”
靈堂內頓時寂靜下來。
等樑帝進來以後,衆人齊齊行了禮。
樑帝的目光當先落在葉天宇身上,關切道:“天鈺身子不適,怎麼一大早就跑出來了,待會兒沾染了寒氣還得了?快些回去歇着,守靈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皇祖母自知你身子骨弱,她在天有靈也不會怪罪你的。”
“多謝皇爺爺。”葉天鈺輕輕垂首。
百里長歌聽得出來,葉天鈺的語氣裡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這也難怪,葉天鈺和樑帝共同忘記的那一天
樑帝共同忘記的那一天裡,樑帝可是險些殺了他。
什麼最寵愛的皇孫,只不過是做給世人看的表象罷了,一旦觸及到樑帝的利益,他還不是照樣六親不認。
而現今,葉天鈺雖然沒有了那一天的記憶,但樑帝在皇后殯天的大日子裡廢了太子立他爲儲君,將他推到風口浪尖上成爲衆矢之的,他自然知曉其中意思,故而心裡應該有一些想法,所以對樑帝產生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疏離。
“行了,你們都別跪在這兒了。”樑帝的目光朝跪了一地的皇子公主后妃身上掃了一圈,擺擺手道:“已經跪了一天一夜了,皇后會感受到你們孝心的,都先去用些素齋薄粥休息一下,等午時到了舉哀的時辰再進來。”
樑帝一言,成王葉霆如蒙大赦,當先謝恩欲起身,無奈雙腿早就跪麻木了,剛起來立即就癱軟下去,幸得旁邊衆皇子托住他的身子才站穩了些。
衆皇子公主依次起身邁着虛弱的步子緩緩走出鳳儀宮。
偌大的靈堂內,就剩百里長歌,葉痕以及還沒有走出去的葉天鈺,另外,還有一個妃子跪在原地一動不動。
樑帝的目光停駐在她低垂的面容上,良久才問道:“靜妃,別人都走了,你還跪在那兒做什麼?”
“啓稟皇上,臣妾與姐姐同處數十年,如今她不聲不響就去了,臣妾心中哀慟不已,恨不能讓這時辰再過慢些好多陪陪姐姐。”靜妃說着,已有幾分哽咽,忙擡袖拭淚,繼續道:“臣妾怕這七日一過,再沒人陪着姐姐,她九泉之下會覺得孤單。”
百里長歌原本即將走出靈堂的腳步一頓,回頭看了留在最後面的這位妃子一眼。
不得不說,靜妃生得並不十分好看,放在樑帝這一衆妃子裡面,是那種讓人看了也記不住的容貌,但偏偏她素顏朝天,擡袖拭淚的時候,動作自然而然,分毫不矯揉造作,周身悲慼的氣息看起來不像在作假。
百里長歌回頭看了一眼葉痕,又看了前面已經走遠的懷王葉禎一眼,得到葉痕的點頭示意,她才恍悟過來靜妃便是葉禎的母妃。
既然是葉禎的母妃,那這一幕便有意思多了!
百里長歌微微彎了彎脣。
皇后與後宮唯一的一位貴妃纔剛剛殯天,後位懸空,按理說來等國喪過了以後樑帝便會下旨立後,眼下可不就是表現的好時機麼?
果然,前腳已經踏出靈堂的那一衆排得上號的妃子聞言,皆紛紛提着裙襬轉回來跪在樑帝面前齊聲道:“請陛下允准臣妾們爲皇后娘娘繼續守靈。”
妃子們雖然又餓又困,但爲了似錦前程,還是將自己剩餘的力氣都挪出來吼了這一嗓子。
百里長歌的注意力放在靜妃身上,她似乎沒什麼表情,靜靜跪在那裡。
百里長歌想着,如今這後宮,要論誰最有心計,誰演技最好,恐怕應該要數這位靜妃了。
朝堂三派,安王葉湛損了一個最受寵的寧貴妃,東宮雖然大換血廢了太子立皇太孫,但畢竟還是折了一個皇后,唯獨懷王葉禎這邊沒什麼動靜,況且他手下各部最近都很安定,沒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故而三派中,風向最好的便是懷王葉禎這一派。
靜妃今日敢當衆請旨守靈,想必早就領悟到了這些,也知曉別的妃子要想在這個時候爭寵完全是徒勞。
所以她很淡定,淡定得讓百里長歌都想爲她頒發一個奧斯卡影后獎。
樑帝垂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妃子們,沉吟片刻纔開口道:“既然你們如此捨不得皇后,那便繼續跪着吧!跪滿三日夜爲止。”
說罷拂袖走出靈堂。
百里長歌瞅見有幾個妃子臉部抽了抽,險些直接暈倒過去,但還是咬牙忍痛掐了掐胳膊讓自己保持着清醒。
挑了挑眉,百里長歌拽住葉痕的胳膊笑道:“我們還是趕快走吧,我可是沒辦法跪那麼長時間,會餓死的。”
“好。”葉痕點點頭,牽着她的手擡步走出靈堂。
“皇叔!”
二人走纔剛出了鳳儀宮,身後便傳來葉天鈺的聲音。
葉痕沒有回頭,淡淡問:“何事?”
“我剛纔在靈堂那樣說,你不會介意吧?”葉天鈺加快步子走上來與他們並肩。
葉痕自然聽得出來葉天鈺所指的是爲皇后守孝一年的說法。
“你沒說錯,我介意什麼?”葉痕揚了揚眉梢,嘴角笑意不明。
“那你們……”葉天鈺怔怔看着二人,他太過了解這位皇叔,只要皇爺爺點頭答應,十五皇叔必定迫不及待想要將百里長歌娶進門,怎麼可能會乖乖爲皇后守孝一年?
但目前似乎是一個僵局。
百善孝爲先,皇后雖然不是皇叔的親生母妃,但她乃一國之母,皇叔理應是要爲她守孝的。
可是憑自己對皇叔的瞭解,他不可能等那麼長時間。
如此一來,他要如何破這一局呢?
葉天鈺眸光微微閃動,想着他真是越來越期待這位被世人忽略的戰神將軍將會使出什麼鐵血手段來。
葉痕偏頭,微微一笑,如沐春風,“如今所有政務都歸天鈺處理,本王不過是成個婚而已,就不勞煩你費心了。”
“皇叔說的哪裡話?”葉天鈺回以一笑,眼神卻在二人緊扣的手上一滯,隨後勉強扯出笑意道:“你們二人的大婚乃皇
的大婚乃皇爺爺親自下旨,自然要讓欽天監測算好日子,方纔是完整的儀程,否則聖旨不就不能湊效了嗎?”
“現在說這些似乎言之過早。”葉痕道:“昨夜的請旨,我可沒聽見父皇說了‘應允’二字,況且聖旨還沒下來,誰知道他會在上面寫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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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天鈺臉色一白,這句話分明是想告訴他,倘若皇爺爺的賜婚聖旨一天不下來,他就不可能出手助他。
如今寧貴妃歿,安王元氣大傷,此時拉攏晉王增添後盾力量絕對是趕超安王的好時機,倘若錯過了這一次,等安王緩過氣來,自己這個小輩不一定敵得過他數十年來在各部建立起來的勢力。
想到這一層,葉天鈺抿脣片刻,目光不捨地從百里長歌身上移開,聲音暗沉道:“皇叔大可放心,如今的重華殿既然是我在主理,那麼這道聖旨定然也會順利送到你手裡的。”
“那樣最好。”葉痕輕笑一聲,再不多話,拉着百里長歌直接走向百官聚集的右門。
此時的大臣們也紛紛起身陸續離去,顯然也得到了樑帝的特赦。
百里長歌他們過來的時候,安國公及其家眷還沒走。
安國公一臉着急地望着百里長歌,“長歌小姐,如寒那個混小子昨天早上送小世子回武定侯府以後我就沒見到他,你可知他去了什麼地方?”
百里長歌想到昨日安如寒在水裡和幾隻蝌蚪幾條水蛇打過招呼以後頂着幾根水草拿着小鐵楸去鴿子樓鏟糞的那一幕,她嘴角一抽,實在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安國公讓他去解救解救。
“他出去替本王辦事了。”葉痕回答得很淡定,彷彿真有那回事兒一般。
“那就好。”安國公聞言,頓時鬆了一口氣,又道:“難得王爺看得起他,那就是個玩世不恭的混小子,還不如做女人那會兒安份!”
“老爺!”旁邊國公夫人輕輕拽了拽他的胳膊。
安國公反應過來,趕緊道:“王爺,若是他有什麼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你只管打罵便是,不用顧及老臣的感受,那混小子就是欠抽,早知道他這樣,還不如讓他當一輩子女人的好。”
百里長歌心中好笑,原來安如寒的性子是遺傳了他爹。
轉眸之際,眼尾瞥見國公夫人的容貌,百里長歌暗自驚歎了片刻,怪不得葉痕會說當年道靈一眼就看上了她。
見過秦黛縹緲如洛神之姿,見過原太子妃的過眼驚豔,見過永昌的淡然之態,但眼前這個女人,百里長歌真的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來形容她的美。
明明已經嫁爲人婦,明明已經生了一個十六歲的兒子,卻掩不住周身清華,那種美,彷彿衣袂撩動間便化作萬里如畫江山,不刻意壓制自己的光芒,卻又不嬌柔不造作,並非風情萬種,也並非冷血無情,而恰似如今天上的燦陽華光烈烈,照耀到哪裡都會扣動人的心絃。
百里長歌相信,這樣的女人在年輕的時候必定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女神,願意爲她傾家蕩產的男人估計能繞大梁一週。
“本王這次讓他辦的事有些難度,這是對他的磨練。”葉痕揚眉輕笑,“我相信待他歸來,必定性情大改,也會好好聽國公你的話。”
“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安國公一臉激動,千恩萬謝之後看了百里長歌一眼,四下瞅了瞅,見大臣們走遠了他才低聲問:“王爺,老臣聽說你和長歌小姐昨夜去龍章宮請旨賜婚,這事兒,皇上應允了嗎?”
“還沒。”葉痕搖搖頭,“不過既然本王下定決心要娶,便誰也阻攔不得,國公你就等着喝喜酒吧!”
“老臣是擔心……”安國公略有猶疑。
“國公還不瞭解本王麼?”葉痕輕輕攬住百里長歌的肩膀,“我要在三更娶親,誰也別想把花轎給我延遲到五更。”
“既然這樣,那老臣便先恭喜王爺和長歌小姐了。”安國公拱了拱手,又道:“等安如寒那混小子回來,還請王爺幫我多多管教幾天再送回來,老臣感激不盡。”
“好說。”葉痕點點頭。
安國公夫婦走了以後,百里長歌才突然想起昨日葉痕在天霞山說的那番話,她問道:“我記得你告訴我,國公夫人與一個人並稱‘臨陽雙姝’,那個人是誰?”
葉痕擡眸看着已經遠去的國公夫人背影,緩緩道:“我的母妃,九方雪嬋。”
百里長歌訝異過後再度皺眉,“國公夫人如此美,且他們二人看上去很恩愛,爲何安國公還要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