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陳年舊情,請旨賜婚

“第三道……”百里長歌反覆咀嚼着這三個字,眉頭緊緊皺着,心中涌上不好的預感,忙問,“那麼前兩道聖旨傳往哪兒了?”

薛章擡目掃了衆人一眼,視線在百里若嵐的身上凝了片刻,尖澀難聽的鴨公嗓說道:“奉陛下旨意,第一道聖旨,因太子品性不端,無法堪當傳國大任,特廢黜太子,降爲寧王,又因皇長孫身染沉痾,故特許寧王和寧王妃暫居東宮加以照顧。”

衆人屏住呼吸。

樑帝竟然在皇后殯天的大日子裡廢了太子,其中意思沒人琢磨得透。

百里長歌與葉痕交握的雙手緊了緊,手心滲出一絲薄汗,畢竟在皇權面前,她只是個卑微的螻蟻,樑帝的心思向來難測,此次退婚讓他背上出爾反爾的名聲,誰知道他會不會在這幾道聖旨裡面擺他們一道。

葉痕感覺到了百里長歌的緊張,輕聲道:“父皇既然已經答應退婚,便不會再爲你賜婚的,你不必太過憂慮。”

聽到葉痕的聲音,百里長歌焦躁的情緒才平復了幾分,靜靜等着薛章接下來的話。

薛章清了清嗓子繼續道:“第二道聖旨,自古君王治國,以安定乾坤爲先,立儲之事,尤爲重爾,今有長孫天鈺,順應天運而生,乃天賜之子,智謀雙全,爲可塑之才,有望堪當大任,故今冊立爲皇太孫,待二十七日國喪過,朕便告太廟以慰列祖,由欽天監擇日入統繼位,然則自繼位起,由皇太孫監朝,主理重華殿一切事宜。”

重華殿是太子辦公的地方,樑帝此舉無疑是將所有朝務都交付給了皇太孫葉天鈺。

薛章話音一落,跪了一地的闔府上下依舊沒有人敢出聲。

畢竟皇上偏頗東宮,朝野上下有目共睹,但皇長孫身染頑疾多年不愈,樑帝竟然迫不及待在國喪之日立爲皇太孫。聽說早上皇長孫還在東宮舊疾復發吐血昏厥不醒,即便是立他爲儲君,他能撐得住幾日?

此一事,又是任何人都無法琢磨得透的帝王心思。

百里長歌緊抿薄脣一言不發,這道聖旨道的的確確在她的意料之中。

葉痕只是眸光動了動,顯然也是早就想到了葉天鈺會被立儲。

見衆人不說話,薛章道:“前兩道聖旨皆傳往東宮,這第三道乃皇上深思熟慮之後才擬下的,請衆位細聽。”

說罷,他拿出密封完好的卷軸緩緩拆開。

百里長歌的心思也跟着聖旨的緩緩曳展而上下起伏。

早上才下了退婚聖旨,究竟還有什麼樣的事值得樑帝追加一道聖旨?

葉痕捏了捏她的手掌心示意她安心。

百里長歌輕輕點頭示意,但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躁動。

薛章當先掃了一眼上面的內容,百里長歌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眼眸內迅速劃過一絲不敢置信。

這一個微妙的表情,瞬間讓百里長歌的心提到嗓子眼。

須臾,薛章再度清了清嗓子,緩緩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武定侯百里敬之次女百里若嵐,淑慎性成,品性溫良,風姿雅悅。百里敬乃朝中頂樑,又養得此敏慧之女,朕聞之甚悅,故今特封百里若嵐爲嘉和郡主。”

所有人皆是一臉的不敢置信,李香蘭和百里若嵐相視一笑。

百里長歌周身發寒,這道聖旨與她想象中的出入太大,簡直讓人難以接受,百里若嵐一個庶女被破例封了郡主,這就意味着自己以後想動她就難上加難!

薛章不看衆人表情,繼續念道:“皇太孫天鈺弱冠之年,未曾婚配,而今嘉和郡主與之天造地設,故朕特下此旨欽定嘉和郡主爲皇太孫側妃,一切儀程,由欽天監擇日而定,欽此!”

後面這番話,頓如晴天霹靂,頃刻間將百里若嵐劈得神志不清,她怔怔愣在原地,不解地望向薛章,許久才喃喃問:“薛公公,你確定聖旨上寫的是皇太孫而不是別人?”說罷目光轉向一直與百里長歌十指緊扣的葉痕,目光一刺,心中痛得緊,她趕緊移開目光,美眸中早已氤氳一層晶瑩之色,那副雨打嬌花的模樣,我見猶憐。

“恭喜郡主,賀喜郡主!”薛章笑意盈盈,隨即改口道:“老奴說錯了,應當是恭喜側妃娘娘。”

百里若嵐身子一顫,險些直直栽倒下去。

李香蘭見狀趕緊伸手扶住她。

“側妃娘娘,接旨吧!”薛章走近百里若嵐,恭恭敬敬將聖旨奉上。

百里若嵐勉強穩住心神,顫顫伸出手接過聖旨,眼眸中的淚水再也蓄不住,雨落般簌簌掉了下來。

百里敬見狀蹙了蹙眉,忙向薛章解釋道:“小女……哦不,郡主這是喜極而泣,公公快請裡面喝茶。”

“行了!”薛章一甩拂塵,“既然聖旨送到了,咱家就不多耽誤了,接下來還有最後一道聖旨等着咱家去宣,侯爺的茶,咱家以後有的是時間喝。”

“公公言之有理,那您改日有空常來坐坐。”百里敬站起身忙不迭點頭,親自將薛章送出了侯府大門。

“娘,怎麼會這樣?”還沒從冊封郡主的喜悅中回過神來又被冊立爲皇太孫側妃這個悶雷打得全身焦黑的百里若嵐不甘心地咬着牙,修長的手指緊緊攥着那道明黃聖旨,恨不能直接將它撕個粉碎。

“是啊侯爺,怎麼會這樣?”李香蘭同樣不解地看向剛剛送完薛章回來的百里敬,“既然皇上已經冊封了若嵐爲郡主,如此尊貴的身份,爲何只是側妃?怎麼着也得是正妃才符合身份吧!”

“頭髮長見識短!”百里敬斜睨李香蘭一眼,低嗤道:“郡主再加上皇太孫側妃,這身份難道還不比若嵐一個小小的庶女尊貴嗎?再說了,皇太孫至今還未大婚,先納了若嵐爲側妃,倘若若嵐深得他心,那扶正還不是早晚的事。”

“侯爺說得也對。”李香蘭點點頭,回頭低聲寬慰百里若嵐。

百里若嵐越聽越覺得氣憤,她目光帶刺,直直看向百里長歌,怒道:“百里長歌,這一切是不是你在背後搞鬼?”

“郡主實在太擡舉我了。”百里長歌勾脣一笑,“難道你想說我本事太大,能駕馭皇上的心思嗎?”

百里若嵐一噎,隨即又看向葉痕,眸光柔和了幾分,“晉王殿下天賦異稟,聰慧過人,可千萬要交友謹慎,免得被惡女迷了心智。”

“側妃娘娘……”葉痕冷冷一笑,“站在本王旁邊的是即將與本王大婚的晉王妃,你作爲小輩,如此惡語傷人,是否有些不妥?”

“什……什麼?”百里若嵐手中的聖旨沒拿穩,哐噹一聲掉到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葉痕,“你要娶這個女人?”

“請糾正你的稱呼。”葉痕眼皮都懶得擡,“百里長歌是本王唯一的妻子,也是晉王府的正王妃,皇太孫側妃的皇嬸,長歌長你一輩,若你出言不遜,她大可以代本王進行任何處罰。”

百里若嵐小臉頓時蒼白一片,踉蹌着往後退了兩步,“不不不……這不可能,百里長歌她什麼都不是,在府裡不受寵還無才無德,她這樣一個掃把星怎麼可以嫁入晉王府?王爺你一定是在說笑。”

“那你認爲誰才配嫁入晉王府?你麼?”葉痕揚眉。

“當然是……”百里若嵐即將脫口而出,卻被百里敬一個狠厲的眼神制止住。

她顫抖着脣瓣,半晌沒說出一句話。

葉痕懶得再搭理百里若嵐,拉着百里長歌的手就往外面走,嘴裡輕聲道:“近來京中喜事多,我們不妨也去請旨賜婚,讓父皇喜上添喜。”

百里長歌抿脣而笑,一言不發任由他拉着手往外面走。

“珊兒見過郡主。”百里珊站起來以後,抿着嘴直笑,側身給百里若嵐行禮。

“哎呀,行了行了,你別跟這兒添亂,趕快回去照顧好你那神志不清的爹孃吧!”李香蘭瞧見自家女兒心情不好,便揮手趕百里珊。

百里珊因年歲小,腦子又生得一根筋,自然看不懂百里若嵐的苦楚,在她看來,像百里若嵐這樣的庶女能被皇上看中冊封郡主,甚至嫁入東宮爲皇太孫側妃,這簡直就是天大的喜事,至少對於她來說,已經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此時聽到李香蘭的揮趕,百里珊癟了癟嘴,再度朝百里若嵐道了聲恭喜便回了自家院子。

“娘……”百里珊一走,百里若嵐看着已經出了侯府大門的百里長歌和葉痕,再也繃不住,直接撲到李香蘭懷裡哭得梨花帶雨,“女兒不願意嫁給皇太孫,娘你快想想辦法,皇太孫病了這麼多年,萬一他哪天……那女兒豈不是年紀輕輕就得守寡?”

“住嘴!”目送着葉痕出了大門的百里敬回過身來,怒目瞪了百里若嵐一眼,呵斥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這萬一傳到皇上耳朵裡,我們所有人都得因爲你這一句話受到牽連!”

“娘……”百里若嵐本就委屈,此時再被百里敬亂吼一通,更加憋屈得無以言說,眼淚再度簌簌落下來。

李香蘭最是見不得自家女兒落淚,此時也是急得團團轉,眼風時不時掃向百里敬,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侯爺,您可有辦法讓皇上收回成命?這……哎呀,若嵐好歹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疼她寵她都來不及,怎麼能親手將她送到皇太孫手裡,您又不是不知道皇太孫那病早晚不見好,誰料的準……”

“你們都給我住嘴!”百里敬心煩意亂,此刻一再聽到這母女二人在耳邊叨叨,他深深皺眉,看了李香蘭一眼,不禁想着這還是當年溫婉柔美,善解人意的那個女人嗎?怎麼感覺她的心胸越來越狹隘了!

李香蘭素來了解百里敬,眼下得見他緊皺眉頭,便知他有煩心事,再不多話,她趕緊拉着百里若嵐回了房間。

百里若嵐今天落了很多眼淚,許是哭得乏了,回房沒多久就躺在牀上睡了過去。

李香蘭替她蓋好被子以後關上房門走了出來徑直去了百里敬的書房。

“侯爺……”知曉百里敬正在煩悶,她特意將語氣放得輕柔了許多。

似是許久沒有聽到如此溫婉的聲音,百里敬身子一震,隨即擡起頭看看向房門處。

李香蘭一襲素青外衫包裹住窈窕身段,眼角雖然隱隱有些細紋,但整體面容還是一如當年那般妖嬈嫵媚,尤其是剛纔說話的聲音,如水柔,如陽暖。

百里敬臉上的愁容散去一些,衝她招招手,“進來吧!”

李香蘭邁着碎步走了進來在他身後站住,伸出手替他輕輕捏揉肩膀。

百里敬順勢靠回椅背上,長長嘆了一聲。

“侯爺可是有什麼煩心事不妨與妾身說說。”李香蘭手上動作不停,聲音更加柔婉。

“皇上突然下旨,也不知是福是禍。”百里敬伸手捏了捏眉心,“我是擔心若嵐這孩子適應不了宮廷生活。”

“妾身也正想同侯爺商議此事。”李香蘭面容籠上一抹愁,“按理說來,皇上既然特封若嵐爲嘉和郡主,身份已經足以配得上皇太孫,但到頭來卻只得了個側妃的位置,那就等於在皇上心目中,早已有了太孫妃的人選,你說我們若嵐從小嬌生慣養,沒受過一丁點兒苦,若是嫁過去整日裡受氣,那可怎麼得了?”

“皇上的心思又豈是你我能揣摩得透的?”百里敬臉色沉下幾分,“我也不是瞎子,若嵐對晉王的那份心思我早就看在眼裡,尤其是方纔接完旨的時候,你聽聽她說的那些,若不是我及時制止,萬一晉王藉此發威,若嵐如今只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偏頭看出了李香蘭的猶疑,百里敬微嘆一聲,“你回去以後多勸勸若嵐,等過些日子國喪一過,想必宮中就會遣人來教她禮儀,你讓她多多收斂心性,不該想的就別亂想,免得引來殺身之禍。”

李香蘭本想再多說兩句,怎料一聽到百里敬最後那句“殺身之禍”時悚然一驚,堪堪把話嚥了回去。

難得的見她不反駁,百里敬心中暢快了幾分,又道:“長歌那邊,你也別老是去找茬,她這些年一個人在外挺不容易的,回府以後也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原本名聲就不好聽了,你們再這樣一鬧,讓她以後出去還怎麼見人?”

“侯爺……”李香蘭忍不住多嘴,小心翼翼問道:“妾身怎麼感覺這個百里長歌與十年前出府的那位不太一樣?”

百里敬眉梢一跳,怒斥,“你胡說什麼?”

“並非妾身有意挑刺。”李香蘭壯着膽子道:“十年前,長歌生了場大病,由此被你送到玲瓏坊的別業裡將養,妾身雖然沒見過她幾次,但也還算有些印象,雖然說十年的時間,容貌變了些很正常,可是你看她的言行,妾身總是覺得她與十年前不太一樣,起初覺得沒什麼,但是時間一長,妾身怎麼覺得她好像當年被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位姑娘,似乎叫‘阿瑾’。”

百里敬眸光微微閃動幾下,低沉着聲音道:“這種話,你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出去以後切不可胡亂猜疑,否則傳出去,可是欺君的大罪!”

“妾身也就是隨便說說而已。”李香蘭見他冷下臉來,再不敢多言,安靜地替百里敬捏着肩。

百里長歌跟着葉痕出了侯府以後,再度牽出玉龍騎上,剛繞到永樂坊,就見到秋憐和嘟嘟騎着馬緩緩而來。

葉痕勒住繮繩當先跳下馬走到秋憐那匹馬跟前,對嘟嘟伸出手,“兒子到家了,快下來。”

嘟嘟小手抱着秋憐的腰,嘟着小嘴疲憊地看了葉痕一眼不說話。

“怎麼了嘟嘟?誰惹你不高興了?”百里長歌也跳下了馬走過來對他伸出手。

嘟嘟再度疲憊地看了二人一眼,良久才哽咽着聲音問道:“麻麻,爹爹,皇祖母是不是永遠都不會醒來了?”

百里長歌一噎,不知道怎麼回答。

葉痕無奈地抿了抿脣,輕聲道:“以後的以後,你會再次看見她的。”

“以後的以後是多久?”嘟嘟問道。

“你先下來我就告訴你。”葉痕揚眉,“待會兒我帶你進宮去見皇爺爺。”

“皇爺爺也會這樣離開我嗎?”嘟嘟緊緊抱住秋憐不鬆手,聲音已見沙啞。

百里長歌心中一緊,這孩子多麼孝順,在他心裡,早就將帝后當成至親,而他那小小的心靈裡,也並沒有多少好壞之分。

若是能一直這麼純淨下去該多好!

“是不是將來的有一天我再也聽不到皇爺爺喊我‘小鬼靈精’,我也揪不着他的鬍子了?”嘟嘟大大的眼眸裡聚集了淚光。

“皇爺爺不是正在龍章宮嗎?”葉痕儘量保持微笑,“你快下來,我們這就去看他。”

黯然地垂了垂眸,嘟嘟向百里長歌伸出手。

百里長歌趕緊走過去將他從馬背上抱下來,讓秋憐連同玉龍送回侯府,重新套了馬車出來,幾人這才坐上馬車往皇城方向行去。

莊重沉肅的國喪日,皇宮裡到處是一片單調的白色,宮人們走路的時候腳步小心翼翼,儘量不發出一絲聲響。

整座皇城死氣沉沉,除了遠山寺廟裡的鐘聲有節奏的傳來之外,再聽不到其他聲響。

薛章領着方纔前去武定侯府宣旨的那幾位小宦官緩緩來到龍章宮,一進門便跪地請安。

樑帝雙目無神地坐在龍椅上,聽聞外殿的聲音後,隨意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起身後單獨將薛章傳進了內殿。

“聖旨可送到武定侯府了?”樑帝問。

“回皇上的話,三道聖旨均已經傳達。”薛章恭恭敬敬回話。

“嗯……”樑帝從鼻腔裡輕輕應了聲,似乎不打算過問其中細節,伸手從旁邊案几上拿過最後一道被密封住的聖旨放在掌心摩挲片刻放下去,良久又拿起來,放在眼前端詳,似乎想透過那層密封的綢布看到久遠的過去。

薛章見皇上如此表情,他大氣不敢出,一直伏跪在地上等候差遣。

“這最後一道聖旨……”樑帝話到嘴邊又住了口,似乎不忍心將最後半句說出來。

“陛下,倘若您還沒拿捏定,便過了皇后娘娘的忌辰再宣讀聖旨吧!”薛章有些不忍心,終是開口勸慰。

“不……”樑帝有些激動,老眼中波光閃動,“這最後一道聖旨要宣的,我困了她這麼多年,該是時候放她回去了。”

這些話,不是做奴才的可以聽,可以插嘴的。

薛章垂着頭,裝作沒聽見。

“你起來。”許久過後,樑帝恢復了平靜,衝薛章招招手,將聖旨遞給他,緩緩吐口,“你帶着這道聖旨去永寧巷宣讀。”

永寧巷?

雖然心中訝異,但薛章不敢耽誤半分,立即站起身走過去小心翼翼從樑帝手裡接過聖旨,出了內殿以後領着方纔那一班小宦官直接往永寧巷走去。

天色已經沉暗下來,鋪滿房檐的冷白綢布被風吹動,遠遠看上去,就好像隨風而舞的幽靈,恐怖如斯。

跟在薛章身後的小宦官們身子齊齊抖了抖,永寧巷這地方,陰氣太重!

過了長長的甬道,便是一片昏暗。

永寧巷歷來是沒有被分配到各宮伺候的老宮女住的地方,甚至在很久以前,失寵的妃嬪也會被送到這個地方來。

在永寧巷,有人受不了暗無天日生活而選擇自殺這種事時有發生。

長年累月下來,這個地方的每一個空隙,每一寸空氣中都充滿了怨氣。

這裡入夜以後很少會燈火通明,因此一踏足進來看到的便是一片黑暗。

走在薛章旁邊拿着燈籠的小宦官胳膊抖了抖,燈籠內光影閃爍,閃得周圍的物事都浮浮沉沉的,更添了幾分幽暗的氣息。

小宦官們再次抖了抖身子。

一炷香的功夫後,幾人終於找到了這裡管事的嬤嬤,讓人把所有的老幼宮女喊出來跪地聽旨。

今日之前,永寧巷就像永遠不會有波瀾的一潭死水,沉寂得發寒,所有的陰暗怨念全都凝結成空氣籠罩着永寧巷上空。

有的人從入宮起就一直活在這層怨念下,眉目與染霜的鬢髮間全都被薰染得淒涼不堪。

今日聽聞皇帝身邊的內侍總管前來宣旨,人人都精神抖擻,重整衣裝迅速走到大院裡規規矩矩跪着,對她們來說,即便皇帝的聖旨上寫着要將她們全部賜死,她們也樂意之至,畢竟,誰也不想耗盡青春一輩子待在這個陰暗的地方蹉跎歲月。

倘若能得乾脆一死,那也是一種解脫。

盞茶的功夫,大院裡已經齊刷刷跪了一地人。

“杜嬤嬤,人都來齊了嗎?”薛章眼風掃過幾個披頭散髮的老宮女,嫌棄地皺了皺鼻子,甩着拂塵後退了幾步,唯恐他那身乾淨的衣袍上沾染了些許髒物和難聞的氣息。

管事的杜嬤嬤伸出食指點了點人數,皺眉道:“還少了一個。”

“那還不快去叫!”薛章不耐煩地再度一甩拂塵,唯恐多待一秒就要倒大黴。

杜嬤嬤提着裙襬挨個房間去找,終於在幽暗的老槐樹腳找到那位白髮宮女。

“阿嬋,你怎麼在這裡?”杜嬤嬤一向對這些宮人不錯,說話便也客氣些。

名喚“阿嬋”的白髮宮女艱難地偏轉頭來,凌亂的髮絲間,隱約可見一雙渾濁的眸被燈籠紅光照射得微微眯起,她很怕光,趕緊擡手遮目,擋住這突如其來的光線。

“你不要怕。”杜嬤嬤很耐心地去扶她,“是皇上身邊的近侍公公前來宣旨了。”

“哦……”白髮宮女隨意應了句,語氣中無限滄桑,“二十年了,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那邊有人過來呢!”

“公公讓所有人都去接旨,如今就差你一個了,我扶你過去吧!”杜嬤嬤將燈籠放在一旁,伸手去扶她。

白髮宮女也不反抗,很順從地跟着她起身邁着蒼老的步子緩緩挪向大院。

她一進來,薛章更往旁邊挪了挪,不屑的眼神掃了衆人一眼,這才漫不經心地打開被密封住的卷軸,藉着身旁小宦官手裡燈籠的光,他朗聲念道:“皇后殯天,朕甚哀之,念及永寧巷一干人等自入宮之日便勞苦於此,特於國喪之日大赦永寧巷,無論老少,皆於明日一早盡數出宮,自此封禁永寧巷,待朕百年後由新君裁奪。”

跪在這裡聽旨的,大多是已經上了年紀行動不便的老宮女,此時聽到這樣的聖旨,便如同常年關在籠子裡的鳥兒被打開了一扇門,個個喜不自禁,聽完旨以後都回房收拾東西去了。

唯有方纔那位名喚“阿嬋”的白髮宮女在薛章他們走了之後又緩緩挪動步子走回之前的老槐樹腳靠下。

杜嬤嬤看到她回去,又打着燈籠走過去輕聲問:“阿嬋,終於可以回家了,你不高興嗎?”

“家?”彷彿聽到了諷刺的字眼,白髮宮女冷笑一聲,數不盡的淒涼,“除了這裡,我哪還有家?”

杜嬤嬤聞言一陣心酸,挨近她坐了下來,微嘆一聲,“這些人吶,都是我一個個看着長大的,沒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知宮外的親人可還安好。”

“杜嬤嬤,你明早也是要跟着她們出宮的吧?”白髮宮女垂着眸,平靜而沙啞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

杜嬤嬤緩緩點頭,轉頭對她道:“阿嬋,不管怎麼說,你在這裡蹉跎了幾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有出宮的機會,還是跟着我們出去吧,你若是實在無處可去,就跟我一起走,我帶你去我的家鄉。”

“我不走。”白髮宮女搖搖頭,滿目哀涼,“對於一個心死的人來說,到了哪裡都一樣,更何況我不習慣外面的世界,不習慣見到陽光,只有這個充滿陰暗腐朽的永寧巷纔是我最終的歸宿。”

杜嬤嬤勸不動她,最終無奈地長長一嘆,打着燈籠走了。

杜嬤嬤走後,另一束更刺眼的光亮照過來。

白髮宮女再度不適地擡手遮眼,透過指尖縫隙,一雙明黃繡蟠龍朝陽靴映入眼底,她眼皮一跳,嘴角扯了扯,帶動臉上的皺紋彎出淒涼的弧度。

樑帝在她面前站了半晌也沒聽見她說話,最終,是他忍不住蹲下身,伸出手指輕輕勾起她的下頜,看着她的滿頭白髮和一臉皺紋,手指顫抖了片刻才低聲問她,“雪嬋,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在記恨我麼?”

執掌江山四十載,樑帝頭一次在一個女人面前自稱“我”,只可惜他願爲她降低身份的那個女人並不領情。

白髮宮女伸出枯槁的手指將他的手挪開,沙啞的聲音響起,“恨,如何?不恨,又如何?”

“我用二十年的時間囚禁你,竟然還是拴不住一顆心。”樑帝看着她,乾澀的脣瓣微微顫抖。

“我的心早就死了,你從何去栓?”白髮宮女語氣平靜,只不過那沙啞的聲音讓人聽起來有些毛骨悚然。

樑帝卻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反而更湊近她,伸手去拉她的手,觸摸到她指尖冰涼時,滿目心疼,“雪嬋,人不可能一輩子都只活在仇恨裡,甚至是把仇恨帶進棺材的,你放下那些,我們還和從前一樣可好?”

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白髮宮女猛地擡頭,鄙夷地看着樑帝,聲音有些激動,“二十年了,景潤都已經長大成人了,你憑什麼認爲我們還回得去?”

“你知道嗎?他的那張臉,那雙眼睛,像極了你。”樑帝放柔聲音,“每次一看見他我就會想起你,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些事,我多希望我在那個人之前遇見你,這樣的話……”

“夠了!”白髮宮女低嗤一聲,“已經過去整整二十年了,你如今跑來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難道你囚禁我二十年還沒有消除絲毫的猜忌和怒意嗎?”

“雪嬋,我其實從來沒有恨過你。”樑帝聲音悽悽,“我一直恨我自己沒能在最早的年華遇見你,沒能在那個人之前遇見你,至少在過去的二十年裡我是這麼想的,但這段時間我想通了,人這一輩子,能遇到個心心念唸的人不容易,我不想讓剩下的時間湮沒在仇恨裡,我想帶你走出永寧巷,走出這個陰暗的地方。”

白髮宮女苦笑一聲仰起頭,將那張猙獰的面容對着他,“你看看我如今的樣子,從這樣一張厲鬼般的臉上你還能圖到什麼好處?”

“雪嬋啊雪嬋。”樑帝慘笑一聲,聲音悲涼,“爲什麼你從來都不知道我想要的只是你的一顆心?我囚禁你二十年,不但沒有將你的心找回來,反而將它鎖死了,你可知我方纔在外面聽到你說自己的心已經死了的時候,我彷彿整個人被放在火海刀山上折磨,那樣的痛,你可會理解?”

“何必呢!”白髮宮女苦澀笑道:“難道囚禁我二十年,看我沒日沒夜的痛苦你很痛快嗎?”

“一點都不痛快。”樑帝緩緩閉眼搖頭,“每次一看見景潤,我就會想到躲在陰暗角落裡的你,想到你寧願被我囚禁也不肯交付一顆真心,我就全身都痛,痛到麻木,然而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囚禁你不如放開你,或許看你幸福我便沒有現在這樣痛。”

“我沒有家,無處可去,你放了我,我也活不過幾日。”白髮宮女收斂了所有的情緒,仰起頭請求道:“我希望你能放過景潤,不要爲難於他,今日是我的生辰,就當是你送給我的禮物好了。”

“你那個兒子也同你一樣,執迷不悟,愛上不該愛的人,幾次三番挑釁我,這一點,他可是像極了你。”樑帝喃喃道。

“你說錯了。”白髮宮女安靜地說道:“我跟那個人本就是夫妻,是你蠻不講理橫刀奪愛才會耽誤了所有人的一生,倘若你不肯放過景潤,那麼我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你。”

“雪嬋,既然你不愛,那我要如何做,才能讓你恨,倘若能得你帶着恨上黃泉路,那我這輩子算是成功了一半,至少能讓你記住我。”樑帝動作輕緩地替她理了理鬢角凌亂的白髮。

“我如今是一個沒有心的人。”白髮宮女回答得很平靜,“能在死之前見到景潤兩面,此生心願已了,愛與恨皆與我無關,但我有一事想拜託你。”

樑帝雙眼含喜,“什麼事?”

“我死後,請把我的骨灰埋在合歡花下,我想永遠記住景潤出生時的情景。”

半個時辰的行程,百里長歌和葉痕終於到達承天門外。

等他們三人下了車後,秋憐便坐在上面等着。

“王爺,你爲什麼想到今日來向樑帝請旨賜婚?”百里長歌拉着嘟嘟緩緩走在葉痕旁邊,想着今日的他行事處處透着詭異。

“今日原本是我母妃的壽辰。”葉痕垂下眼,聲音有些黯然。

百里長歌自知觸及了他的傷心事,趕緊低聲安慰道:“王爺不要太過傷懷,相信宸妃娘娘泉下有知的話一定會爲你高興的。”

“嗯……”葉痕微笑着點點頭,“就是因爲今天這個特殊日子,我纔會想到要來請旨賜婚,我想父皇定會看在母妃的面上應允的,即便他不看母妃的面子,我也有辦法讓他允准。”

“我相信你!”百里長歌鄭重點頭。

二人到達龍章宮的時候,樑帝早就從永寧巷回來了,似乎早就意料到葉痕會在今夜入宮,聽到薛章的稟報時他想都沒想就讓人把葉痕和百里長歌傳進來。

行過禮之後,嘟嘟甩開百里長歌的手直接跑到龍椅邊調皮地拽着樑帝的鬍子咯咯笑道:“皇爺爺,你就像一隻老兔子。”

薛章聞言汗毛都豎起來了,擔憂地望了樑帝一眼。

樑帝和藹地輕笑一聲,問嘟嘟:“爲什麼說皇爺爺像兔子?”

嘟嘟奶聲奶氣道:“麻麻說,只有兔子的眼睛纔是紅的,皇爺爺的眼睛也紅了,所以就像一隻老兔子。”

葉痕聞言眸光動了動。

百里長歌則擡起一隻眼角,果然見到樑帝的眼睛有些紅,憑她敏銳的觀察力看來,一定是剛剛落過淚導致的。

奇怪!

百里長歌在心裡嘀咕,葉痕不是說過他的母妃不怎麼受寵嗎?爲什麼樑帝會在他母妃冥壽這一日落淚?

“你個小鬼靈精!”樑帝哈哈大笑,伸手颳了刮嘟嘟的鼻尖,嗔道:“皇爺爺是老兔子,那你就是小兔子。”

“我不是小兔子。”嘟嘟昂首挺胸,自信道:“我是大灰狼,專門吃兔子的。”

樑帝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半晌纔回過頭來看着百里長歌和葉痕,迅速收起臉上的笑意,沉聲問:“你二人深夜入宮所爲何事?”

“兒臣願娶百里長歌爲唯一的妻子,請父皇允准。”葉痕再度下跪,行了二十多年裡第一個稽首大禮。

樑帝沒說話,定定看了他半晌,又將目光移到百里長歌身上,問她:“你呢?你願意嫁給景潤嗎?”

“回皇上,臣女與晉王殿下兩情相悅,且臣女如今與東宮再無任何婚約牽扯,故而求皇上允准我們二人的請求。”百里長歌也再度跪下,聲音說不出來的平靜。

“擡起頭來。”樑帝對二人道。

百里長歌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和葉痕對視一眼緩緩擡起頭。

樑帝的目光落在葉痕的面容上,從眉眼到嘴脣,他的每一分輪廓都像極了雪嬋。

看見這樣一張臉,他便想到與雪嬋初遇的那年,她的一顰一笑僅在片刻之間就俘獲了他的心,再想到後來強行將她帶進宮的種種猜忌生妒,更想到剛纔在永寧巷她說出來的那番話。

她說她在這世上沒有家,她說她的心早就已經死在二十年前,她對他沒有半分感情,沒有愛,連恨也不會有。

他囚禁她二十年,她卻寧願將心鎖死甚至連身體都摧殘得形同枯槁,也不肯對他動情一分,即便是死,她也只會帶着跟那個人的回憶走上奈何橋。

當年便沒有人成全他,那他此刻爲何要去成全別人?!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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