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這次, 應該是第三次見面了吧。
第一次在醫院,第二次在天晴山莊,第三次在她的地方。
“何小姐, 坐。”貴婦輕輕瞄了我一眼, 端起一杯茶慢慢地喝。
我也不客氣, 在她對面坐下。
“不知易夫人找我有什麼事?”
易夫人沒有看我, 靠着椅背, 從她的臉容上看,雖然已經年過四十,可是還帶有年輕的那種嫵媚, 相傳易生川在生前對他的夫人可算是一心一意,寵愛至極, 幾十年如一日。撩人心魄的容顏, 在我面前擺出一副慵懶的姿態, 也是,半生榮華富貴足以讓她過得非常好, 哪還有什麼心思去爲生活憂愁。
想到這,我對她更是不屑。
易夫人放下杯子,接着開腔:“明人不說暗話,我今日找你來是想讓你立即停止採訪夏氏集團和奈雅聯姻的報道。”
“爲什麼?”
“這不需要理由,你只需要照做。”易夫人又道, “阮全桐那方面你不用擔心。”
還真是霸道, 這個女人, 前腳剛對付江家, 現在還想插手我的事情。
“我爲什麼要聽你的?”我用挑釁地語氣問。
易夫人也不看我, 眉目裡似乎對我的問題不屑一顧,聳聳肩直接道:“說吧, 你要多少?”
對她來說,錢就是一切,她的眼裡只看到錢,不過除了錢,似乎還剩下另外一點,那就是對江家的仇恨。
我嘲笑道:“對於夏氏集團和奈雅聯姻這麼有分量的報道,也該值些錢的,你說我該要多少呢?”
易夫人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問,她把目光在我臉上淡淡略過,像是更加不屑般笑着:“你開個數。”
“既然易夫人開口,那麼我要你現在所有的如何?”
“你!”易夫人被我提出的要求激起些許怒意,爲了顧及形象,她穩穩自己的情緒,“俗話說,貪心不足蛇吞象,做人還是不要太貪心的好。”
“哦,是麼,那麼我可算是受教了。”
“如果你答應了,錢會立刻打到你的賬戶上,至於數目肯定會讓你滿意,如何?”
我扯出一道冷笑:“還真是一筆不錯的交易,只是,萬一我不呢?”
易夫人這才又看了我一眼,露出一抹高貴的笑容:“那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在雜誌行業活不下去。”
“是麼?我倒想看看,你如何讓我活不下去?”
易夫人似乎想不到我的回答竟是這樣,她像是得到挑戰一般,輕蔑道:“好,敬酒不喝偏要罰酒。”
是啊,一個不值一提的人,竟然這麼反駁她,想來平日裡肯定遇到不少奉承的話語,所以纔會被我激怒至此。
想來真是諷刺,真是滑稽。
我的笑容接近冷漠:“易夫人,如果沒有其他的吩咐,那我先走了。”
“那就別怪我沒提醒你。”易夫人像是看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轉而露出一種惡魔般的笑容,只聽她道,“談文,送客。”
回到住處,我整個人身心疲憊地躺在牀上,腦子裡一直在分析很多事情,一切彷彿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轉而又像是毫無瓜葛,這一切,還真是出乎意料。
“易生川,易夫人……” 我喃喃念道,接着想到另一個名字,忽而,我笑了,這件事情還真是越來越複雜。
第二天,阮主編電話就來了。他讓我回中興一趟,聽了他的意思,我就知道,那個女人果然是行動派。
“Wind,這件事我也無奈,原本想趁着這次把雜誌的步子往前推進,只是沒想到……”阮主編嘆了氣,表情甚是無奈。
我沉靜片刻,擡頭道:“主編,因爲她的一句話,你難道就這麼放棄了嗎?”
“這不是放不放棄的問題,而是從來都不由得我選擇,你知道的,中興只是夏氏集團下面控制的一間子公司,這次我之所以讓你去做這個採訪,無不是趁着機遇,加上我想賭一把,賭夏氏的態度,只是現在易夫人插手,我實在沒辦法。”
“我明白了。”
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我想與她鬥,最好的做法就是不拖任何人下水。想到爸爸馳騁商場多年,最後還不是敗在那個女人的手中。
“Wind,我會讓財務部儘快結清賬單,酒店的房間我只延期到這個星期六。”
“好。”
步出中興大廈,我一身輕鬆,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我了。
電話響的時候,我正在收拾行李。
接通後,易子龍又開始重複着一貫的話:“你要我怎麼說你才肯聽,這件事你還是儘早抽身。”
這兩天來,我實在被他的電話惹得煩了。
“說吧,這次又是什麼?”
每次他得到什麼消息,肯定第一時間打過來騷擾我,一副教育人的口吻,我都快被吵得耳朵起繭了。
“你你……”易子龍被我的直接氣得結巴起來。
“如果沒別的事,我就掛了。”
“江以晴!”易子龍急得在電話那邊吼叫。
我頓時有種勝利的滿足感,這半年多來每每和蕭翊吵架後的挫敗感實在是打擊了我的自信,現在我總算在易子龍那邊討回來了。
“你說,我聽着。”
“我是把你當朋友才這麼煞費苦心地來提醒你,爺爺這一生除了畫畫,他還建立了自己的勢力,多年來,那股勢力幾乎遍佈全球,在幾年前他早已地把權利給了阿姨,你不知道,這背後實力有多大,並不是你所能抵抗的。”
像是輕描淡寫般,我答道:“這我知道。”
關於這份資料我早就看過了,那個女人之所以可以如此輕易阻斷江家的一切出路,易家背後的勢力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易生川一生辛苦建立的勢力,最後竟然全數交到一個女人的手中,自己的孫子卻成了局外人。
“那你真的不怕麼?”
“怕?如果怕的話,我何必回來。”我對這話有些索然,支開手打開電腦,又有新的郵件,點擊一看,果然,還真是不錯。
“你非要我綁你走纔是嗎?”易子龍顯然已經沒有耐心陪我繼續耗下去了。
然而,我頓了頓自己的語氣,嚴肅道:“子龍,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是我朋友,所以請你尊重我的選擇,你爲什麼不從我的角度思考,如果陷入困境的是你的親人你會袖手不管嗎?”
“這……這不一樣。”
“怎麼會不一樣,我想,如果是易家遇到江家同樣的情況,你還能心安理得地置之度外麼?”
“我當然不會,可是我們現在是在討論江家的事情。”
“先不說江家如何,只是你和曉鈺也算是朋友,爲什麼你怎麼能這麼冷漠對待而不施加援手?”
“這不能怪我,你知道的,爺爺臨終的遺言我們都不能不聽,況且那是我的阿姨,她對我很好。”
“是啊,那個女人對你這麼好,你當然不能爲了一個外人而去跟她鬧翻。”
“你聽我說……”
“好了,我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了。”我這段時間準備得差不多,也不願意再與他繼續爭論這樣令人尷尬的話語。
“慢着,你爲什麼就不能聽一下呢,畢竟我們都是爲你好。”
我們?他這個詞令我覺得好笑,我冷下語氣:“子龍,我知道你爲我好,只是他想阻止我,那就讓他自己來跟我說,不要總是讓你來當傳聲筒,如果他連向我承認的勇氣都沒有,那他還配叫夏天元嗎?”
說完,我徑自掛了電話。
他爲什麼總是站在背後,如果他親自向我承認他就是蕭翊,那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總是患得患失,不會一個人在漆黑的夜裡想起和他的過去總總。
我此次來Z市工作隨身的行李本來就不多,退了房,我輕輕鬆鬆地走出了酒店大門。我前些日子在城區找到一個單間,我打算招一輛出租車直接把行李帶過去整理一下。
至於住多久,也是未知之數,幸好房東對租房的長短並不計較,否則我很難找到房子。
在等車的過程中,一輛黑色的小車突然停在旁邊,剛纔我一直有在留意附近的情況,車一出現,我就知道這是他的車。
車窗緩慢地搖下,露出一張臉。
“你上車,我有話想跟你談談。”
還有三天他就要結婚,這個時候來找我似乎不太好,要知道Z市這幾天的新聞雜誌都在爲這個消息極盡報道。
雖然我不太想與他有任何牽連,但是我擔心在這個敏感的時期出什麼岔子。上次我只是跟他去了商場,再吃了一頓晚餐就能造成了那樣的情況。如果在馬路上與他僵持下去,萬一引來記者的漫天報道會更加麻煩。
我只好坐上了後座。
剛坐下,車就啓動了,看着車在馬路上行駛,車內氣氛也沒有多嚴肅,我便問:“鍾董,請問什麼事?”
“叫我名字。”鍾馳寧糾正道。
原本我還想與他繞圈,可是他的話直接堵死了我接下來的措辭,微微嘆了口氣,有些無奈道:“有什麼事,你直接說吧。”
“你跟我去一個地方,到時候再說。”
既然這樣,我也沒辦法,我靠在椅背上,閉目靜靜地,像是思考,其實我是在睡覺。這段時間以來,身心疲憊,好不容易有個休息的機會,還不抓緊時間。
睜開眼醒來的那一刻,看到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時,我愣了一下,這個地方。
鍾馳寧已經不在車裡,天色有些暗,我打開車門,這才發現他正站在假山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度假山莊”那幾個字。
我猶豫了一下,慢慢地走到他身旁,他沒有轉過頭來,目光依舊專注地凝視着眼前的字,他的神情告訴我,他在回憶着過去。
多年過去了,一直以爲最放不開的那個人是我,當我卸下心中的負擔再次面對他的時候,才發覺曾經對他的那份執念竟然可以在時間中悄然淡化,直至現在我可以坦然地面對他。只是,我從過去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然而他卻依舊被困在原地,久久不能釋懷。
良久,鍾馳寧轉過頭來,那目光中隱含着的傷痛一閃而逝,只聽他說:“還記得這裡嗎?”
我移開視線,默不作聲地注視着前方,複雜的情緒隨着他的話慢慢地飄遠。
記得,我怎麼會不記得。當初我們爲了給他慶生,七人浩浩蕩蕩地來這裡度假。恍然,這麼多年過去了,那時候我們年少輕狂,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那一股熱血沸騰的青春。
然而,那時的我,心思太多,依仗自己的驕傲和自尊賭上了自己。
沒有緣由的,當晚,我們在酒店宿下。
深夜裡我站在窗邊回想,時間真會跟人開玩笑,當年,我跟曉鈺住的房間,多年後竟然巧合到再一次住回同一間房。
這一切究竟是上天的旨意,還是巧合,或許它想告訴我,欠下的債終究是要還的,所以我現在這麼痛苦。
第二天一早,鍾馳寧和我一起整裝往溼地公園去。這裡依舊沒變,一樣的環境,一樣的位置,一樣的天空,不同的只是我們的心態而已。
時值金秋,昨天晚上與我們一同住下的還有一個旅遊團,在簡單的認識下,我們跟他們不謀而合,言語談得來。
竹筏緩慢地順着河道深入野生棲息地,蘆葦遊蕩,在踏下河岸之前,鍾馳寧突然牽住了我的手,我奇怪地看着他,他靜靜地說:“如何?”
我朝他露齒一笑,像是默許一般,沒有掙開他的手。
之後,我們跟隨旅遊團重回過去遊覽的地方,導遊在前方把每個景色認真介紹,這次的遊人不多,只有十幾個,越是深入接近沼澤,在片片蘆葦裡,驚起了一羣羣鷗鷺,看着展翅高飛的鳥羣,有人紛紛拿出相機。
下午我們回到酒店,做了匆忙地收拾,我們就隨同旅遊團一起前往附近的一個村落。這個村落叫樅合村,在夏氏集團開發之前,它一直隱秘蔽塞,不爲外界廣泛知道。
現在樅合村憑着天然的地理環境,加上完好保存着原始居民的生活形態,近年來遊人絡繹不絕。
只需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就到了樅合村,去到的時候,已經是晚飯時分,我們剛好遇上村裡的大食會。
青煙嫋嫋,一團團篝火慢慢燃起,火光旺盛照亮了來這裡遊玩的人羣。
活動結束得很晚,從上午到晚上一直沒有休息,漸漸地便打起瞌睡來。不知過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四周已經陷入一片寧靜。
披在身上的衣服隨着我醒來的動作滑到地上,夜深露重,寒氣漸起,我覺得有些涼,連忙撿起落在地上的外套披上。
鍾馳寧正坐在旁邊,他沒有睡,一個人沉默地搗弄着火苗。
我輕聲問:“多少點了?”
“快五點了。”鍾馳寧頭也沒動,像個機器人一樣認真地對付着面前的火堆,唯一不同的是,他擡手撿起了地上的柴枝扔進了火堆裡。
熊熊燃燒的火舌很快就吞噬新進的柴梗,燃起更加熱烈的火焰,火光打在他的臉上更顯冷峻,他擰眉沉思的模樣很是嚴肅。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並沒有意願開口打破他這種陷入深思的愁苦。
突然,一絲瑩綠的光點慢慢地摻入我們這種沉默的氣氛,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目光緊隨光點移動。那一團瑩綠像是黑夜中的精靈,在黑夜中旋轉幾圈後,又慢悠悠地飛向遠處一片漆黑的林子。
我和鍾馳寧對視一秒,愣了一下,接着像是淘氣的孩子一般,我們飛快地起身追逐着那團瑩綠的光點。
當我們隨着光點慢慢走進林子,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在林子深處,我們便看見一團團圍成各種形狀的瑩綠光團一閃一閃地遍佈四周。
鍾馳寧往前一步,伸手搖了一斛枝竿,驚起了成千上萬的螢火蟲,漫天飛舞,螢火蟲在夜空中飄然遊蕩。
這夜景美得讓人永生難忘。
我激動地伸出手,碰巧有迷糊的螢火蟲施施然停駐其上,像是欣賞這世間難得的景緻,我仔細觀看,瑩綠的光點似覺不對,頓了一下,它又飛向夜空。
收回視線,在淺淡的瑩綠光線下,我對上了鍾馳寧的視線,他的目光像是黑夜一般,書寫着淡淡的哀愁。
一時之間,我竟有些不捨,爲了這段糾纏多年的感情,現在要徹底來個了結,如果沒有半點遲疑,還真是騙人。
我們的開始源於我,那麼就讓我先踏出這一步,親手結束這段早已過去的感情。
良久,像是下了決心一般,我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拿出一條銀白的心形項鍊遞給他,這條項鍊代表着他曾經對我的承諾,現在還給他,也算是徹底結束了我們之間的牽扯。
“謝謝你。”
這聲道謝,不僅表達着現在,還包括着對過去的愛戀,我感謝他在我懵懂無知的感情路上添了一筆美好的回憶,讓我真切地體會過愛一個人的感覺。
鍾馳寧的身體動了動,往前靠了一步,而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不是說好了嗎?”我依舊保持着笑容。
他僵在原地,神情複雜。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們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他之所以帶我回到度假山莊,這已經是最好的證明,他明天就要結婚,該結束的還是要結束。
“以晴。”鍾馳寧的聲音像是從遠方飄來一般,就好像我跟他的距離一樣遙遠。
“馳寧,我們早就結束了,放下才是我們最應該做的事。”
話剛落音,我已經落入他的懷抱中,我直直地靠在他的懷裡沒有掙扎,思緒在夜風中清晰無比。此時,這個曾經讓我心動不已的懷抱,如今竟然安穩平靜得讓人吃驚。
過了一會兒,鍾馳寧放開我,黑夜中他嘆了口氣:“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我們究竟是在哪裡錯過了?”
默默夜色中,他的手略略撫過我的臉頰,在上面輕輕來回,最後在脣上靜靜地停留,像是掙扎一般,他的手很快抽離。
微不可聞地一聲嘆息,他的語氣充滿了哀傷。
“一直以來我以爲造成這樣結果的人是你,其實不然,如果當初我不那麼輕易放手,如果我有堅持,我們或許還在一起。”
我搖搖頭,略了口氣:“人生沒有如果,也沒有或許,時間已經證明了一切,我們終不是彼此的那一個人,所以放下吧。”
遠處一聲清脆的雞啼響破天際,我們擡頭朝天空看去。
此時,天空漸漸顯露灰白,一夜即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