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妙真
像是一記榔頭狠狠敲了下來。
清竹一屁股跌坐下去,兩隻眼睛失神地看着地上,一言不發。
謝知非這下反而不急了,慢悠悠地端起茶盅,慢悠悠地再翹起二郎腿。
那神情,就像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獵人,老神在在地看着已經被逼上絕路的獵物。
到這裡,李不言才終於悟了一些。
敢情這位兵馬司指揮使,是把審犯人的那一套,用在了審尼姑身上。
兵馬司抓的都是些小偷小賊,這些人就是從泥裡鑽出來的,滑手的不行,審他們的人不厲害些,根本拿不住。
但這一招放在尼姑身上,也有奇效,不用多費口舌,嚇一嚇,她們自個就像水壺一樣往外倒了。
比起晏三合一點一點深挖,三爺這一套更省時省勁兒。
屋裡,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謝知非半盅茶喝完,才溫聲開口。
“清竹,你和我說句實話,放心,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只當沒聽過,也不會往外吐半個字。”
三爺沒等到清竹的開口,卻等來了李不言意味深長的一眼。
看什麼看?
這一招叫攻心爲上,李大俠好好悟悟。
“大人。”
清竹聲音有些哽咽,“不瞞你說,如果是我,我死了也想穿件俗人的衣裳,可惜我不敢。”
謝知非口氣又柔了一點,“爲什麼不敢?”
清竹欲言又止。
謝知非看着她,“是不是怕別人說什麼?”
清竹用力地點點頭,“這世上有幾個人是真正看破紅塵的,不逼到那個份上,誰願意青燈古佛一輩子?”
這話裡,帶着幾分怨氣。
謝知非心思一動,“你的意思是,靜塵的心裡其實有對塵世間放不下的東西?”
“至少我覺得是。”
清塵停了停,喃喃道:“反正……反正……我也是的……”
謝知非沒有問她“你放不下什麼”,各人有各人的難,佛祖都沒開化成的人,他更勸慰不了。
“靜塵穿俗人衣裳、且要火化的事情,你是知道的?”
“知道。”
“你勸過嗎?”
“誰能勸動靜塵師姐,她認定的事情,無論如何都會去做。”
“你的意思是說,靜塵這人很固執?”
“大人可有仔細打量過這間屋子?”
謝知非心頭一個激靈,“這屋子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清竹抹了抹眼淚,“哪有牀頭對着門,靠着窗的,這在風水上來講,大不吉利。”
謝知非起身,往廂房裡探頭一看,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那張木板牀。
坐回原位,他問,“靜塵她知道這是不吉利嗎?”
“我特意和她說過的,還說過好幾回,她聽是聽進去了,就是不挪。”
“是不相信風水這玩意,還是她壓根就不在乎什麼吉利不吉利?”
“她說牀這樣擺着,春有暖陽,夏有涼風,秋能聽雨,冬聽雪落,多好啊!”
不知道爲什麼,清竹說完這話,謝知非腦子裡的靜塵,一下子活色生香起來。
不再是那個穿着尼袍,安靜的,寡言的,眼睛如死水一般,無波無瀾,無喜無怒的木頭人。
記下來,統統記下來,回去一五一十的說給晏三合聽。
他起身,虛扶了下清竹。
“我叫謝知非,字承宇,謝道之的第三子,以後有什麼難處,只管來謝家找我。”
打一記巴掌,喂一個甜棗,三爺這籠絡人心的手段,簡直了得。
李不言再次悟到了謝三爺爲什麼受歡迎的原因。
人精一個唄!
……
清竹一臉動容的離開,接着進來的便是位瘦尼姑。
瘦尼姑不光瘦,而且黑;不僅黑,眼睛還小,睫毛短的幾乎看不見。 這副長相……
謝知非竟一時有些判斷不出她的年齡。
“叫什麼?”
“貧尼妙真。”
“多大了?”
“三十有三。”
謝知非心說,你這張臉長得可真夠顯老的。
“在庵裡負責什麼?”
“負責寫字。”
“寫字?”
“庵裡所有的字,掛庵門上的,掛正堂上的,你們看到的佛書佛經,都由我負責寫。”
謝知非暗暗驚訝。
那天在樹蔭下等晏三合的時候,他留意過庵門,上面貼着一副用草書寫的對聯,筆跡行雲流水。
不曾想竟是眼前這麼一個又黑又瘦的人寫的。
“你讀過書?”
“四書五經都讀過。”
難怪一進門,便不卑不亢,神色淡定,原來是個讀過書,會寫字的女先生。
既然是讀書人,就得換個問話的方式了。
謝知非二郎腿也不翹了,臉上也沒戾氣了,整個人坐得端端正正,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樣。
“李姑娘,拿張凳子請人坐下。”
李不言雖然不明白這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還是聽話的搬了張凳子,讓妙真坐下。
等人坐定,謝知非開口問。
“你和靜塵熟悉?”
“她整理出來的佛經,都由我來抄寫,水月庵庫房裡的那些佛經註解,是我們兩個一起弄的。”
妙真:“別人都說我們是水月庵的黑白雙煞。”
一個皮膚白淨,一個皮膚黝黑;一個對佛法有悟性,一個對寫字有天賦。
妙真比靜塵小一輪,同一個屬相,這麼看還真有那麼幾分黑白雙煞的意思。
謝知非噙着笑,“在你眼裡,靜塵是個什麼樣的人?”
妙真:“做事認真,謹小慎微。”
這八個字,遠遠比“話不多”這三個字透露出來的信息量要大。
“做事認真我明白,但謹小慎微又怎麼說?”
妙真從懷裡掏出幾張紙,遞到謝知非面前:“大人,你看。”
謝知非低頭一看,紙上是用瘦金體抄寫的一段佛經。
“官爺覺得這字如何?”
“運筆靈動,筆跡瘦勁,好字。”
“與我的字相比,大人覺得哪個更好一些?”
“不分上下,各有特點。”
“這其實是靜塵寫的。”
“什麼?”
這一下,謝知非徹徹底底給驚到了,偏過臉冷冷看了李不言一眼。
這怪我嗎?
李不言一臉無辜的撇撇嘴,是庵主說的她的字很一般,那庵主還給三合看了呢!
“你確定這是靜塵寫的?”
“大人,出家人不打誑語。”
謝知非腦子轉得多快,“你的意思是,她是故意把字寫醜?”
妙真輕輕頷首。
謝知非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上來。
“她爲什麼要這麼做?你又是怎麼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