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全向餐廳走去時,這座房子的少主人用手摸了摸左胸前的口袋,聽到裡面嗦紙響,那種在交際場合擺出來的笑容立刻從他臉上消失,換上一副焦灼不安的神情,額角上筋絡也凸了起來,好像他正在咬着牙似的。他往前走了幾步,裝作要上餐廳的樣子,但是馬上站住了,有所乞求地用眼睛望了望他的母親。後者和牧師萬德利希一起走在一堆客人旁邊,正要邁門檻。
“親愛的牧師先生,對不起。跟您說兩句話,媽媽!”牧師和氣地點了點頭,老太太被布登勃洛克參議拖到風景廳的窗戶前邊。
“長話短說,高特霍爾德又來了一封信,”他很快地低聲說,一面盯着她那帶問號的黑眼睛,一面從衣袋裡掏出一個沒有啓封的折迭信封。“信封上是他的筆跡……這是第三封信了,爸爸只給他回過一封信……怎麼辦?信是兩點鐘來的,我早就應該把它交給父親,但是我怎麼能在今天惹他不痛快呢?您看怎麼辦?現在要是把他請出來還來得及……”
“你作得對,先不要給他,再等一等!”布登勃洛克老太太說,她習慣地迅速握住兒子的手臂,又不安地接着說,“你想他信裡會寫些什麼呢?他根本不讓步,這個孩子,非要得到這座房子的一份補償金不可……不,不,讓,現在別把這封信拿出來……或許等到睡覺以前……”
“應該怎麼辦?”參議又重複了一句,搖了搖他那垂下的頭,“我不知道勸過父親多少次,同意他的請求……不應該讓別人瞧着好像我這異母兄弟霸佔家業,背後搗鬼,故意跟高特霍爾德作對似的……就是在父親面前我也要避嫌。但說老實話,我也是咱們公司的股東之一。現在我和貝西住二樓還不是合理地付一定的房租……說到我在法蘭克福的那位姐姐,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她的丈夫在爸爸在世時就已經拿到一筆賠償費,相當於這座房子的四分之一……這是一樁非常有利的買賣;就是從公司方面着眼也是一件可喜的事,爸爸辦得很順手、漂亮。要是爸爸對高特霍爾德一點也不肯通融,那就會令人……”
“讓,你對這件事的立場誰都看得清。這是多麼令人心痛的事,使高特霍爾德認爲我這作繼母的只替自己的孩子打算,有心離間他們父子的感情……”
“他自己把事情搞糟了,”參議這句話差不多是喊出來的,但是他想到餐廳裡的客人,立刻把嗓子壓低了。“都是他自己不好,才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您自己評判評判這件事吧!他爲什麼不能理智些啊!爲什麼他非得跟這位施推威英小姐,跟她那個……小鋪……結婚,”當參議說到“小鋪”這兩個字時又惱怒又有些難爲情地笑了,“他應該尊重老人的小脾氣。這是父親的一個弱點,對小鋪特別反感。”
“最好的辦法還是爸爸能夠讓步!”
“我不能勸他這樣做”參議低聲說,激動地用手抹了一下腦門,“我也是股東之一,我本應該說:父親,把錢給他吧!可是我作爲一個股東,就要維護公司的利益,如果爸爸認爲沒有義務爲一個不聽話的忤逆兒子從企業資金裡抽出這筆款來……這可不是什麼小數目,是一萬一千泰勒……不成,我不能勸他這樣做……但是我也不能攔他。但願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真怕跟爸爸談這件不愉快的事……”
“來吧,人家等着我們呢,等晚上再說吧,讓。”
於是參議把信放回衣袋裡,把手臂伸給母親,兩人一起跨過門檻,走進那間燈火輝煌的餐廳裡。此時主客們已經在長桌四周坐好了。
這是一間懸有天藍色壁毯的房間,在一根根細長的廳柱中間,白色的男女神畫像在天藍色背景的襯托下彷彿像浮雕一樣凸顯出來。厚大的紅色窗簾已經將窗戶遮起來,除了餐桌上的銀色燭臺外,屋子的四角還各自擺着一架高大精美的鍍金枝形燭臺,每隻架子上燃着八支蠟燭。與風景廳相對的一堵牆前邊擺着一架龐大的碗櫥,碗櫥上面掛着一幅油畫,畫面是意大利的一個海港。在燭光照耀下,霧氣瀰漫的藍色畫面顯得非常引人注目。沿着四壁擺着直背大沙發,沙發上蒙着紅緞子面。
在靠着窗子一面,坐着的老克羅格先生和萬德利希牧師,當布登勃洛克太太在兩人中間坐下來以後,焦灼不安的神氣已經從她的臉上消失了。
她一邊說:“祝大家胃口好!”一邊輕快而熱忱地向大家點了點頭。她把全桌的人掃視了一遍,一直望到坐在最下邊的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