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大家都已經感覺到,貴族們對你們的壓榨了。”那個年輕人站在桌子上,環視四周,“你們進城要交稅,買東西要交稅,吃飯要交稅,連賭博也要交稅”
他一指酒館裡幾個看起來像是傭兵一樣的兇悍男人:“你們的武器呢?你們的武器都要交稅再過不久,連你們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都要收稅了”
這個有些危言聳聽,不過對於一羣被城主的稅收搞得多少有些鬱悶的人來說,這套說法倒是很得人心。
“這裡的稅吏死了,沒錯。但這是誰幹的?有人說是艾尼迪亞人乾的,我得說,他們錯了”那年輕人聲音高亢,“你,對,就是你,你來說說,如果那些貴族繼續加稅,你還能接受嗎?”
“我……嗎?”一個看起來就挺怕事的中年人指了指自己,在得到確認後頗爲猶豫,“那就繼續交稅嘛,還能怎麼樣?”
這個答案顯然不是正確答案,那年輕人皺了皺眉頭,在人羣中掃了一眼,又是一指:“你呢?如果有一天那些貴族最終把你拼命賺來的金幣分出一半甚至更多,你會怎麼樣?”
“換個城鎮。”那個被問到的兇悍傭兵聳聳肩,“不然還能怎麼樣呢?”
於是那演說的年輕人就有些懵了。他先是張口結舌,然後暴怒了起來:“你們,你們就沒有想過要反抗嗎?”
鴉雀無聲,然後一些沒有壓制住的嬉笑,接着就是鬨堂大笑,甚至有坐下來捶桌子的。
“反抗?”酒館老闆挑着眉毛,“或許讓你出現在我的酒館裡是個錯誤。羅斯,去叫士兵”
“等一下”那年輕人喊道,伸手指向了喬尼和妮芙的方向,“你們看那兒”
喬尼與妮芙立即成了衆人的焦點。他們的桌子上靠着兩柄巨劍,劍身雖然被包裹了起來,但劍柄末端的配重卻在燈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芒。這確實是一個引人注目的要素。
“看看那兩個攜帶武器的傢伙”年輕人高亢的聲音再次響起,“爲什麼他們能攜帶武器?因爲他們是貴族他們是骯髒的貴族他們不用繳稅,他們不用交出自己的武器,他們凌駕於你們之上。憑什麼?在艾尼迪亞,這種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艾尼迪亞的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所有信仰艾尼迪亞的兄弟姐妹都是一樣的高貴”
雖然這番話力度不夠,但酒館裡的人們有略微有些意動。在這個信仰自由的帝國,忠誠的信徒本就不多,對於改變信仰之類的事情,看得也不是很重。
“管好你的舌頭,艾尼迪亞人。”妮芙對於被稱爲“骯髒的”很是不滿,“不然我不介意幫你一把。”
“看吶,維爾薩人”那年輕人倒是毫不畏懼,“當他們有武器而我們沒有武器的時候,他們就可以任意欺凌我們”
短暫的沉默,然後喬尼就感覺到許多道帶着敵意的目光。
這話還真是毒辣。
“對不起,先生。”喬尼站起身,擡了擡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本來是想告訴我們一個騙局的。我記錯了嗎?”
喬尼沒有記錯,所以衆人把視線重新投向了那個年輕人。這讓他有些緊張。所謂的騙局,就是指那些領主用稅務官與收稅的士兵的生命作爲誘餌,將人們的視線從日漸增長的稅率上轉移到艾尼迪亞人的身上。
尷尬的是,至少在這個酒館的範圍內,年輕人無法找出任何可以佐證自己觀點的例子。人們對於稅收完全沒有要反抗的意思,連不滿都少的可憐。他被喬尼問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騙局呢?先生?”喬尼微微笑着,心中卻在狠狠地咒罵——這種習慣性轉移話題的混蛋他曾經見過太多太多,近二十年過去了,依然記憶猶新。
“所謂艾尼迪亞人的襲擊,是那些貴族的栽贓”年輕人硬着頭皮按照原計劃說着,“他們……”
“他們爲什麼要這麼做。”喬尼衝那年輕人一揚頭,“你能解釋解釋嗎?”
“這……”年輕人沉默了一下,“真神會降罪於你的,罪人”
然後他跳下桌子,拉開門,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
“輕鬆。”喬尼一聳肩,“落荒而逃。”
酒館裡恢復了之前的喧鬧,但喬尼卻能感覺到空氣中瀰漫的一種非常詭異的氣息。那些敵意的眼神時不時還會飄來,而隱約傳來的討論聲中則夾雜着關於稅率的內容。
那年輕人並非毫無收穫,不過他本人是看不到了。
“城主衛隊”酒館的大門在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再次被踹開,“所有人坐好接受檢查”
一場遍及全城的大搜捕拉開了序幕,並在第二天天亮的時候以失敗告終。據說士兵們抓到了兩名被指認的年輕人,但他們都在高呼口號之後迅速服毒自殺,連城裡的牧師都救不回來。一些酒館裡的傭兵也被帶走調查,說是有反對城主大人的意向。直到喬尼走的時候,這些傢伙也沒被放出來。
想想也不奇怪,在別人調查敵國間諜的時候坐在一旁冷嘲熱諷什麼的,自然應該想清楚後果。至於那幾個抄着板凳招呼士兵腦袋的傢伙,喬尼連同情都懶得同情。
就算是被那些演說者煽動好了,那些士兵並不是來收稅的呀
總之,當喬尼在妮芙那張證明的幫助下順利出城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漸漸緊閉的城門。這個古老……額,不那麼古老但龐大的帝國,或許到今天才算是真正的風雨飄搖吧。
從內部瓦解,嘖嘖,艾尼迪亞帝國真是出人才的地方。
“看來艾尼迪亞人要對帝國動手了。”妮芙騎在馬上,與喬尼齊頭並進,面色嚴峻,“他們竟然用這種手段”
喬尼有些凌亂了:“維爾薩不是一直在和那羣海外來客打仗嗎?”
妮芙看了喬尼一眼,搖搖頭:“這不一樣。艾尼迪亞僞帝國和帝國的邊境已經穩定了很久,他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南邊的坦尼亞斯人身上。現在突然……我擔心戰爭又要開始了。”
喬尼凌亂依舊:“可是雙方從來沒有停戰過吧?我在奧塞丁的時候就聽說過很多,傑弗洛堡兩個月前才被解除包圍,你們的伊登公爵正在大肆募兵……戰爭不是一直在進行嗎?”
“那是他們的戰爭。”妮芙停住胯下的戰馬,嚴肅地看着喬尼——然後她很快就看到了喬尼的後腦勺。
“你停住的時候打個招呼啊”喬尼操縱着馬匹緩緩後退,一臉慚愧,“你剛剛要說什麼來着?”
“那是他們的戰爭。”妮芙搖搖頭,“帝國的邊境一直在進行戰鬥,但並沒有丟掉什麼土地,也沒有收復任何城堡。但這次……我擔心帝國會頂不住。首先是稅收的體系被破壞,然後是煽動民心。據說在南方的平原上艾尼迪亞人使用了一種移動的木質城堡,如果他們再把那個東西用在與帝國的戰場的話……”
妮芙深深地嘆了口氣,一夾馬腹,留給喬尼一個後腦勺。
“……你要接着走的時候也打個招呼啊姐姐。”喬尼一頭黑線,趕緊跟上,“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到的?這可真不容易。”
“還行。”妮芙扭頭衝喬尼笑了笑,“我母親小時候給我請了不少老師。”
然後她便閉上了嘴,不再往下說。喬尼等了一會兒,見她似乎面色不是很高興,也就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安靜地騎馬,安靜地前行。天空中積着厚厚的雲層,遮蔽了陽光,也讓喬尼和妮芙周圍的氣氛顯得十分壓抑。他們就這麼默默地往前走着,誰也沒有說話。
“你怎麼不說話?”許久,妮芙突然冒出一句,“心情不好嗎?”
這真是讓喬尼無言以對。
“沒事。”喬尼惡向膽邊生,“妮芙,說說你的母親吧。”
果然,妮芙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懷念中夾雜着厭惡,厭惡中夾雜着茫然,茫然中又透着些許困擾。
當然,這都是喬尼的想象與腦補。他看見的,不過是一張突然僵住的臉而已。
“我的母親。”妮芙眨了眨眼,將臉扭到一旁,“她是一個……”
一陣輕風吹過,將妮芙的聲音吹往遠方。
“對不起……”喬尼猶豫了一下,“是一個什麼?”
因爲妮芙的臉轉到了另一邊,外加一陣吹出樹葉摩挲聲的輕風,喬尼什麼都沒有聽見。
“她是個法師。”妮芙將臉轉了回來,看着喬尼,“她是一個法師,一個很強大的法師。我後來見過很多法師,但他們都比不上我的母親。”
“哇。”喬尼表情一滯,“難怪那麼有錢……”
這個反應出乎妮芙的意料。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把法師與錢聯繫在一起,並且……僅僅和錢聯繫在一起。
“那爲什麼你提到你母親的時候總是那麼奇怪呢?就好象……”喬尼想了想,“就好象你很討厭她一樣。按理說,你不該這麼對你的母親啊。恕我直言,你的母親對你很好。”
“很好?”妮芙笑了笑,笑容有些悽慘,“是啊,你們都這麼說。”
喬尼能感覺到這笑容背後有故事,但妮芙就在此時轉移了話題:“你去艾尼迪亞之後,要怎麼去找你的那個同伴?”
“總能打聽出來的。”見對方有意迴避,喬尼也就不再追問,“一個女性巡林客,並且固化了蠻力術,這可不是什麼一抓一大把的角色。”
兩人的對話開始活潑起來,不復剛纔隱隱的沉重。喬尼重新扮演起一個僞吟遊詩人的角色,妮芙顯然也不是什麼性格古板嚴肅的姑娘。當太陽漸漸偏西,約莫是午後近黃昏的時候,喬尼說完了地下城的冒險故事,口乾舌燥,取了水袋灌了一口。
“很有趣。”妮芙點點頭,面帶微笑,“不過有些地方和我母親小時候跟我講的不一樣啊……但真的很有趣。”
喬尼被水嗆了一下,劇烈地咳嗽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漸漸緩過氣來,看着妮芙,略帶怨念:“我對你的母親越來越好奇了,真的。”
“那你可以自己去找她打聽嘛。”妮芙掩嘴笑道,“呵呵呵呵。”
在這詭異的笑聲之下,喬尼按奈住自己的好奇,將視線投向前方的道路。對於法師這種神秘的東西,喬尼可不想多做解除——除非是未成年的,比如安迪.默多克。
說起安迪,喬尼突然有些想他了。在奧賽丁的時候,喬尼曾經試着去拜訪過默多克家族所在的城鎮,但卻被告知安迪少爺出門遊歷學習去了,至於目的地則是無可奉告。即使哈維爾的見識讓老默多克表示折服,喬尼也沒問出安迪的下落。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天才法師安迪.默多克又翹家了,但並不是往南——老默多克說有人在北部邊境曾經有人見過一個年輕的法師,之後就沒有消息。守在各個通往維爾薩第二帝國的邊境城鎮的眼線則一無所獲。
“說起來,我也認識一個法師,一個奧賽丁的法師。”喬尼看着遠處的的城堡,幽幽地說了一句。他還是想打聽妮芙母親的事情,但這句話卻收穫了一陣笑聲。
“奧賽丁的法師。”妮芙的嘴角翹了起來,“然後呢?”
喬尼頓時響起了嘉蘭當年對安迪那無情的嘲諷,也忍不住微笑起來。他擡起一根手指按住嘴角,快速轉入正題:“你的母親……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在這一刻,好奇心戰勝了一切,主宰了一切,超越了一切。道路兩旁的雜草在爲喬尼的勇敢提問搖擺助威,遠方的村莊則升起黑煙,像是……
不對,這像是出事了。
“這個問題以後再說。”妮芙臉色一凜,“快過去看看。”
說完,她猛一夾馬腹,再一抖繮繩。原本緩步前進的駿馬歡叫一聲,疾馳而去。這次喬尼提前得到了通告,所以只是落後了一個馬身,緊緊跟在妮芙後邊。兩人在空曠的大道上奔馳,很快就看到了正熊熊燃燒的村莊。
“奧丁”喬尼喃喃道,“這可比……”
這可比我當年狠多了。喬尼心說。他閉上嘴巴,皺着眉頭看着越來越近的村莊。沒有尖叫,也沒有人影。只有火焰,還有冉冉升起的黑煙。
喬尼慢慢直起身子,扭頭看向城堡的方向。他眯着眼睛,看見了城堡上的觀望的,像是士兵一樣的人影。
“城堡應該派兵了吧?”喬尼扭過頭,衝着妮芙喊道。
“應該”妮芙大聲回答,聲音在疾馳的狂風中時斷時續,“但是這兩年……”
徹底聽不清了,但喬尼可以猜到內容。如果城堡的軍隊總是能快速反應——或者僅僅是能反應的話,那自己也不可能連着兩晚找到睡覺的地方了。
一天的路程上就有兩個強盜窩,這得多密集
最終,兩人在距離村莊大約五十步的距離上帶住馬匹。燃燒的村莊散發着強烈的光與熱,照亮了妮芙的板甲,又炙烤着兩人的臉頰。在火光的映照下,喬尼可以看見村中道路上的屍體,似乎身首異處,血流了一地。
“城堡的守軍果然沒有來。”喬尼將視線從火焰上挪開,看着妮芙,“真是悲慘。現在怎麼辦?”
“先去城堡。”妮芙面色鐵青,比她提到自己母親的時候更加難看,“想此地的領主報備一下,然後……”
妮芙轉頭看着喬尼:“你會跟我一起去追查兇手的,是吧?”
喬尼擡頭望了望被火光映的有些發紅的天空,又看了看火勢開始減弱的村莊,嘆道:“從你當時照出的陣營靈光來看,我會拒絕嗎?我不趕時間。”
雖然喬尼並不是奧芬巴赫那種騎士精神氾濫的好人,但對於這種過分的惡行,他有一種天然的反感。
“我曾經在維爾薩南方襲擾過坦尼亞斯人控制的村莊。”喬尼扭了扭脖子,“但我只是放火燒了倉庫而已。無論是誰做出這種事情,僅僅是作爲奧丁的牧師,我也有責任去將他們送去他們神的所在。”
“那走吧。”妮芙調轉馬頭,“抓緊時間,或許還能救出一些人來。”
兩匹馬返回大道,向着城堡的方向奔馳而去。
沃爾貢子爵曾經以爲從戰場上撤下來會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他的五個騎士還剩下三個,他的士兵則全部倒在衝鋒的路上,連艾尼迪亞人的面都沒有見到。但沃爾貢子爵還是很高興,這高興遠遠超過了他對於部隊損失的痛惜。
如果不是因爲公爵的徵召,誰願意待在那見鬼的戰場沃爾貢子爵從來就不是一個擁有強大榮譽感的人,就連老沃爾貢子爵也對此無能爲力。老子爵在彌留之際緊緊抓住自己繼承人的手,醞釀了很久,最後留下一句:“算了。”便嚥了氣。
總之,沃爾貢子爵曾經很高興。即使是稅務官被殺死在徵稅的途中,他也並沒有太過擔心。直到今天,火光從他的村子裡燃起,他才感覺深深的無力。
有這種無奈感覺的,還包括城堡裡的三名騎士和三十名士兵——其中有二十個還是臨時徵召的民兵。
“子爵大人”瞭望臺上的士兵突然高聲喊道,“有人來了”
喬尼和妮芙的快馬激起了整個城堡的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