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有歌者來

清晨,旦門山島,大霧。

薄紗籠罩,淺淺淡淡的白霧攜着料峭的寒意迎面拂來,像天上撒下來的巨大紗網,妙曼飄逸,瀰漫於天地之間,迷離,朦朧,虛幻,冰冷,將島上的樹木、礁石、動物、房屋氤氳,將世間的紅塵擁抱,若隱若現,亦幻亦真,恍惚中宛若霧就是我,我就是霧,正如席慕容《霧起時》所描繪的那樣:“霧起時,我就在你的懷裡,這林間,充滿了溼潤的芳香……”

人在霧中行。

在旦門山島最東邊的玉山峰半山腰上,有一行人正沿着算是陡峭的石階,緩緩爬向山頂。

走在箭頭位置的,是剛滿五十歲的大權臣張至清,狀態不像箇中年人,步伐輕盈,如履平地。

五十而知天命,這句古話還真沒半點水分,張至清知道,今年是他順應天命登頂的關鍵一年。

成敗在此一舉。

這座海拔不高的玉山峰,張至清爬得輕鬆,大宗師鬼谷子自然不在話下,對後面的簡易行和惡來們來說也是小菜一碟,但也有人爬得有性力,皇甫家的寶貝千金不是練家子,爬了一半的時候,胸膛就已開始微微起伏,面色微紅,滲有潮汗,腳步虛浮,只是爲了前面那位天子的顏面,強行忍着。

“輕眉,還好吧?”張至清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一樣,頭也不用回,嘴角含笑着問道。

“沒問題。”皇甫輕眉強壓着氣息,倔強道。

“就快到了,登上山頂後,你纔會發現,多辛苦也是值得的。”張至清微笑着,一語雙關道。

五分鐘後,一行人終於爬到了山頂,這是一個巨大的平臺,一座孤廟佇立向天,幽深而高遠。

張至清沒有走向那座歷史悠久的龍王廟,負着雙手,領着一行人走到了懸崖邊上,登高望遠。

皇甫輕眉梳着馬尾辮,露出清秀輪廓,就跟在張至清身後,看到眼前景色時,疲勞頓時無影。

濃郁的冬霧是冬天的精靈,有點禪意,飄逸如仙女天使,淡泊如隱士逸人而遊離於凡世紅塵外,獨守自己的一片清幽安詳。此刻,冬霧與山巔的薄雲繾綣在一起,用空靈淡雅的白色,勾勒出如此一片神秘玄妙的美麗世界,宛若海市蜃樓,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了唐代詩人蘇味道《詠霧》中那種“氤氳起洞壑,遙裔匝平疇。乍似含龍劍,還疑映蜃樓”豪邁大氣的意境。

腳底下那片廣袤無邊的大海已然不知所蹤,只聽到綿綿不絕的海浪咆哮聲,衝打着玉山石壁。

“河山,大好。”張至清右手猛一揮,不由自主地感慨道,有着一種指點江山萬戶侯的氣勢。

衆人聞聽紛紛點頭,皇甫輕眉也是對眼前的美景心悅誠服,雖然天色不大好,有點陰,似乎還有下雨的跡象,但無阻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興許是剛纔爬山真的有點累,皇甫輕眉身子晃了一晃,下面可就是懸崖了。身旁的張至清眼疾手快,閃電般伸出手去,左手如蒲指一張,手指微屈用力,於電光火石間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後拉了一步,瞬間轉危爲安。

“謝謝主子。”皇甫輕眉捂着胸口,也是一臉的後怕,臉色蒼白。

“你昨晚沒睡好?”張至清柔聲道。

“她昨晚親自帶人在山頂平臺展開了三次地毯式搜查,到凌晨四點纔回去。”簡易行搭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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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張至清的眼神更溫柔了。

“我對燕中天很沒底,他太難捉摸了。”皇甫輕眉微微紅了紅臉,似雨後玫瑰,愈發嬌豔。

“謝謝。”張至清真誠道。

“不客氣。”皇甫輕眉展顏而笑。

“走吧,老頭子估計也快上來了,我們進龍王廟等他。”張至清笑了笑,就率先往回走了。

龍王廟建在山頂平臺的中央位置,雖然遠沒有“斗拱雄大出檐深遠”的氣魄,但勝在位置突出,宛若通天蠟燭上的燈芯一般,處在玉山之巔,長年累月接受天地的風雨沐浴,讓人生出一種“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感覺,意境深遠。廟前有一棵奇虯蒼老的松樹,屬下有一個已經廢棄的石磨,估計是以前人們上來拜祭一趟要走很遠的路程,懶得再下山填肚子,就在廟前磨米成面。

張至清負手門前,仰頭看着門楣上書有“龍王廟”三字的牌匾,評價道:“心有餘而力不足。”

“說的是這字嗎?”皇甫輕眉小聲地問着身邊的鬼谷子。

“說的是寫字這人。”向來寡言少語的鬼谷子居然搭理了這妮子,看來美女的魅力不分年齡。

“誰呀?”皇甫輕眉好奇道。

這次,鬼谷子沒在回答她,而是依舊將雙手攏在衣袖裡,默默跟着張至清進了廟裡。

皇甫輕眉一個人站在原地,踮着腳去看牌匾最後落款的那個小印章,看清“胡字耀邦”四字。

她一驚,便恍然大悟。

與此同時,一架輪椅在四個壯漢的齊擡下,緩步登着玉山石階。

“皇甫輕眉果然是個細心的人。”燕中天高坐在輪椅上,看着玉山周邊的佈防,不由感慨道。

十步一哨,暗樁無數。

“是啊,要想突破這三百人的防線,估計要付出很慘痛的代價才行。”後面的蔣破軍也嘆道。

“別忘了,山頂上還有三十位惡來,一位九品上,最關鍵,是那位大宗師。”魏拉弓苦笑道。

“這樣說來,我們這次又是徒勞無功了?”耿斷水苦惱道。

“不一定。”太史顏回平靜道。

“是啊,不一定。”燕中天隨即淡淡笑起,側頭向右,視線落在了看不見的東邊大海的方向。

時間已過早上八點,天色沒有半點好轉的意思,反倒是下起了靡靡細雨,使得濃霧淡了一些。

燕中天也終於達到了山頂平臺,太史顏回撐着一把黑傘,爲他遮去了一切天地間的魑魅魍魎。

細雨霏霏。

僻靜的龍王廟外,一把把黑傘散落一地,彷彿雨中綻放的黑蓮,給人一種肅穆而莊重的感覺。

張至清自己撐傘,面帶微笑地走向燕中天,輕聲道:“燕老,好久不見,今天身子骨怎麼樣?”

“死不了。”燕中天尖笑道,渾濁的雙眼靜靜盯着那位愈發有龍氣的中年人,不知想着什麼。

“就您這精神頭,再活個幾十年不成問題,健康着呢。”張至清半彎着腰,淡笑道。

“呵,你也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事自己知道,半個身子已經進棺材嘍。”燕中天毫不忌諱。

“不說這個,晦氣,進廟給龍王爺燒柱香吧?”張至清細心地替燕中天拉了拉大腿上的毛毯。

“行。”燕中天爽快點頭,本來這就是今天說好的目的。

這座龍王廟佔地三畝,一進門就是人工挖的一古潭,謂之龍坑。

再往北走,就有大殿、配殿各一座。

大殿乃是龍王爺所在之地,殿中間,金色龍王面南正坐,龍目閃閃,俯瞰下界。

龍王之後,塑有廒山圖影,指點江山風水。

大殿東邊塑有一個蒼髯老翁,慈眉善目,喜色盈眶。大殿西邊塑有二個侍者,南爲牛頭爺,手執三股鋼叉,欲除暴安良;北爲夜叉爺,怒睜二目凝視,待打抱不平。殿頂縱貫二樑,各盤一龍,頭朝南,尾向北,名爲雨師爺,又稱雨布爺。大殿四壁,皆繪龍王傳說中的各種圖形,光怪陸離,栩栩如生。

張至清替代了太史顏回,推着燕中天依次給大殿裡的各方神聖上香,虔誠而有序,香火嫋嫋。

上完香之後,雨勢未見消停,燕中天卻提議單獨跟張至清到山頂平臺東邊的懸崖邊上聊聊天。

張至清欣然答應。

雨水的降臨,使得霧靄變得虛弱,大海的輪廓大致露了出來,海風吹起,水波漣漣一匹白布。

皇甫輕眉這一撥人與太史顏回那一撥人分成了對立兩大陣營,遠遠看着懸崖邊上的兩道背影。

“咱爺倆多久沒像這樣獨處了?”燕中天眺望着海平線,輕聲問道。

“自從我知青下鄉之後,就沒試過了,細細數來,也有近四十年了。”張至清回憶道。

“光陰似箭啊。”燕中天感慨道。

“可不麼?連我兒子都快三十了。”張至清也輕嘆了口氣,歲月的痕跡,還是化成了魚尾紋。

“你兒子這幾年可沒少折騰。”燕中天浮起了快意的笑容,顯然是在對張至清的一個諷刺。

“有其父必有其子。”張至清淡淡回擊道。

“你的小時候,就天賦來說你比他差一點,但勤奮這一點,無人出你左右。”燕中天評價道。

“面不夠,蒜來湊,我沒有天賦異稟,就只能靠自身努力了,天道會酬勤。”張至清微笑道。

“話說開了就往下說,至清,除了太祖爺外,你是我見過最有才幹、最有魄力、最有頭腦的領袖,你要能登上龍椅,我本是舉雙手贊成的,無論是對這個國家,還是這個國家的人民來說,都是件好事。但你太激進了,這個國家不需要革命,在社會構成越複雜的國家,尤其是東方國家,革命的最終收穫者一定是心狠手辣者。很坦率的說,如果你問我華國需要更有力的改革麼,我說一定是的。而革命呢?革命是一個聽上去非常爽快激昂並且似乎很立竿見影的詞彙,但是革命絕不是我們國家所需要的。”燕中天語重心長道。

“魯迅曾說過,當我沉默着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張至清嘆道。

燕中天知道這是張至清在說沒人懂得他的心,可這位老人確實不希望在有生之年還看到這個國家如同那十年一樣暗無天日,只好繼續耐心道:“至清,任何的革命都需要時間,華國那麼大的國家,不說天下大亂,軍閥混戰,權利真空,稍微亂個五年十年的,老百姓肯定會特別期盼出現一個鐵腕獨裁者,可以整治社會秩序,收拾一下局面,到時候你的革命目的,還不是重新回到了原點?”

“會麼?”張至清不置可否。

“爲什麼不會?沒有領袖的革命一定是失敗的,白蓮教起義就是很好的例子,而有了領袖的革命,也不一定好到哪裡去,太平天國又是很好的例子。從古至今,華國式的領袖,絕對不會是溫厚仁慈者。這樣的一個領袖,八成獨斷專橫自私狂妄狠毒又有煽動力,華國人就吃這一套,也只有這一套才能往上爬。”燕中天直截了當道。

“現行這一套,只是你們那一輩的選擇,我們不是,根壞了,就要推倒重建。”張至清說道。

“至清!”燕中天聲音陡然變得尖銳。

“你可以選擇放棄,但不能放棄選擇。”張至清平靜道。

燕中天知道他最後的努力也白費了,深深嘆了一口氣,幽幽道:“有糧千擔,也是一日三餐;有錢萬貫,也是黑白一天;洋房十座,也是睡榻一間;寶車百乘,也是有愁有煩;高官厚祿,也是每天上班;妻妾成羣,也是一夜之歡;山珍海味,也是一副肚腩;榮華富貴,也是過眼雲煙;錢多錢少,夠吃就好。人醜人美,順眼就好。人老人少,健康就好。”

張至清笑而不語。

此刻海上一道一道的白線前仆後繼,衝打着玉山的石壁,打溼玉山的腳,做着永世的無用功。

忽然,從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傳來了一陣悠揚飄渺的歌聲,清晰地迴盪在耳邊: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杯酒,一竿身,世上如我有幾人?孤舟東去,孤雁數聲,夢斷三更。朔風吹老梅花片,推開篷沿,雪滿天。手自搓,劍頻磨,古來天下丈夫多。忙忙的逃海濱,急急的隱山阿,一笑琅然。

張至清倏然皺眉,凝目望去,只見海浪起伏間,一葉扁舟若隱若現,一張青幡飄揚:半日仙。

“來了。”燕中天終於舒了口氣。

“是啊,來了。”張至清居然也是同樣的心態,嘴角的笑意漸濃。週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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