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灰色道袍,一頂褐色笠帽,一雙陳舊布鞋,一柄鏽跡長劍。
一副五短身材,一臉獐頭鼠目,一枚歪瓜裂棗,一身慘不忍睹。
大宗師尉遲無命就以這樣一款稍顯滑稽醜陋的尊榮,粉墨登場,卻令世間的一切都爲之安靜。
方纔你死我活的蕭殺氣息被壓得一乾二淨,所有人如同一粒不會發光的煤石,只能作爲陪襯。
在場沒有人見過這位神祗出手,只知道他在成都青城山參透了陶淵明的《擬輓歌辭》:“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爲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然後獨創了“木空形枯”這一門心法武功,即在打鬥中,忘掉所學的招式,以無招勝有招,將生死置之度外。然後半日仙贈給他一句話:心無諸佛亦無形,不爲蒼生終爲神。
這樣傳說中的一個人物,活生生地來到了面前,就像年畫走出的神仙,任誰都會覺得不真實。
直到藏青雨衣們默默退到了兩旁,讓開了一條通道,公子黨的鬼影及黑騎纔回過神來。
最先迎接這位大宗師登山的,是一陣破風淒厲、遵勁無比的弩雨,羽箭無窮無盡地傾瀉而來。
藏青雨衣們都在想,要是我們面對這麼急促的弩雨,除非幸運逃跑躲藏,否則該九死一生了。
可所有人驚呆了。
立於石階上的張三郎駭然神色展露無遺,呢喃道:“那柄劍消失了,那些箭也消失了。”
那位身材矮小的大宗師不躲不閃,只是執劍的右手在身前緩慢地畫起圓圈,如同綢緞般輕柔。
將要襲體的弩箭像是被黑洞吞噬一樣在圓圈前消失,如果再細看地面,就會發現成堆的木屑。
“這就是大宗師的實力嗎?”張三郎心有餘悸,可忠心讓他重新振作,回頭吼道,“大風!”
這是惡來誓死搏殺的標識口號,張三郎認爲能與物理定律相抗衡的人物,就不應該存在世上。
這跟燕中天的觀點是一致的。
十位惡來,等同於兩位九品上強者,向大宗師發起了致命挑戰。
一時之間,玉山半山腰平臺上刀光大盛,如飄飛雪,雪勢直衝笠帽而去。
張家培養的變態們在這一瞬間因爲心中的責任與愚忠,鼓起了勇氣,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出刀。
長刀當空舞,日月即失色,刀鋒之勢足以破天,將尉遲無命的整個身體都籠罩在了其間。
同一時間,如此勢如破竹的刀勢疊加在一起,完全可以將蕭雲與燕清兮兩個人敗下幾陣去了。
卻對尉遲無命沒有半毫影響。
半山腰上只聽得一陣扭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起,尉遲無命的笠帽猶在頭頂,而他的人卻像一道輕煙般,瞬息間穿越了這層層的刀光,倏忽間來到了石階的上方,將那些惡來們甩在了身後。他一振雙臂,雙手上兩團被絞成麻花一般的金屬物體就重重跌落在半山腰平臺之上,像輪胎鋼圈一樣噹噹脆響着往下滾了十幾米,摔分開來。
衆人這才發現,原來這團像麻花一樣的金屬,竟是六七把惡來們斬出的長刀!
惡來們呆若木雞,而被空手奪刀的那七位更是面如死灰,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的脆弱不堪。
其他人再望向那位身材矮小的大宗師時,已是一臉的敬畏,這就是大宗師親自出手的實力啊!
張三郎不信邪,擰着眉,瞪着眼,咬着牙,壓着恐懼,招呼弟兄們再次回身攻去。
如果從空中俯瞰,十位惡來行動一致,已然化成了一柄長刀,三郎更是一馬當先,舉刀便砍。
可很快,張三郎就發現自己飛了起來,垂直而起,冰冷雨點生硬地砸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
張三郎越飛越高,飛越了半山腰的層層枯林,飛越了淡淡如紗的霧靄,低頭看時,竟能看見長長的石徑上層層疊疊的屍體,那些素色石板上與雨水混在一起的深紅血漬,還有林間飛舞的弩箭,石階閃耀的刀光,以及那一把像毒蛇一般的劍影,然後他就落了下去,做不出任何反應的失重,重重地摔了下去。
不知道折斷了多少根樹枝,砰的一聲砸在了林子裡的溼地上,險些摔下了陡峭的山岸。
張三郎悶哼一聲,憑藉體內的真氣強抗了這次衝擊,整個人像裝了彈簧一樣地蹦了起來,雙手緊緊握着長刀柄,擡步,準備再次向那條死亡的石階處衝過去。然後一個動作,讓他感覺到渾身的骨頭同時碎了,一聲悶哼從他的鼻子裡傳了出來,疼痛的難以忍受,同一時間,兩道血水也從他的鼻子裡滲了出來。
張三郎雙腿一軟,下意識反手將長刀往身旁地下刺入,以支撐自己的身體,不料刀尖一觸泥地,竟然噼噼啪啪在一瞬間內碎成了無數塊金屬片!在噹噹脆響中,張三郎狼狽不堪地摔倒在林間的泥地中,身邊是刀的碎片,手中握着可憐的殘餘刀柄,眼中盡是驚駭與恐懼,說不出的可憐。
他是被一個人,一把劍直接斬飛。
忘了是哪一年,在寧州街頭流浪了幾個月的他被送進了一個大院子裡,開始慘絕人寰的訓練。
他記得,那一年他很小,來寧州打工的父母因爲一場車禍而喪命,從此他就成了惡來一份子。
快三十年了,他從沒失手過一次,卻不料竟然被一把普普通通的長劍像拍蚊子一樣地拍飛了!
一陣猛烈的咳嗽,使得張三郎不得不弓起腰,在吐了一大口濃血後,他嘗試着再次站起身來。
顫顫巍巍。
終究還是起來了,張三郎眼神複雜地看着不遠方石階上近乎看不清的劍光,心頭一陣黯然。
惡來們一個個倒下,殘肢斷臂隨處可見,而那位大宗師卻連半步都未曾移動,這簡直逆天了。
玩兒似的。
張三郎嚥了咽口中發甜的唾沫,強行平伏了一下呼吸,聽着石階上的聲音越來越小,知道自己的兄弟們只怕已經死在了那名大宗師的手中。惡來,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對張至清忠心,明知道自己這些人面對的是人世間最巔峰的力量,完全不依循道理而存在的存在,可他們堅毅地擋在石階上,擋在主子的身前,潑灑着碧血,剖開了胸腹,捨生忘死,不退一步!
冷雨澆在頭。
張三郎平靜了下來,雖然他現在已經受了重傷,自己的刀也碎成了小片,但他還是邁出了步。
他要用自己最後僅剩的殘軀爛體,攔在那個可怕大人物的面前,充當對方劍下的另一條遊魂。
可惜,杯水車薪。
半山腰的石階上,縱是惡來們也只不過是一合之敵,公子黨的黑騎與鬼影試圖前後左右合圍,用日常訓練中對付絕頂高手的方法,去對付那位大人物,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那把似乎自幽冥中來,攜着一往無前氣勢的劍,只是那樣輕輕地揮舞着,泛着重重的殺氣,便將人們的刀斬斷,手臂斬斷,頭顱斬斷。
此時,已沒有任何凡人能阻止他登山了。
“沒勁。”
尉遲無命像個孩子般咕噥了一句,開始重新登山,劍尖滴落的那一串新鮮血液,是張三郎的。
沒有了前行障礙,藏青雨衣們依次跟着大宗師登山,匯成了一股清流,向山頂快速逆流而去。
放下望遠鏡的蕭雲也是久久不能言語,沉默半晌,側頭看向燕清兮,苦笑道:“不是人。”
燕清兮同樣是震撼着,只能以笑來代替並不擅長的語言,抖了抖雨衣,輕聲道:“該走了。”
“走吧。”蕭雲揉了揉緊繃的眉頭,轉身往山下走,身後一直潛伏的八十名狼士齊刷刷跟隨。
就在尉遲無命上山、蕭雲下山之際,在那座玉山峰的山頂處,卻迎來了另外一個神秘大人物。
半日仙。
這位風流倜儻的人物是在一葉扁舟接近山腳下時,僅僅通過燕中天事先安排、一條垂涎在懸崖上的超長麻繩,直接登頂的,這樣的輕功,不是大宗師還能是誰?但那張名揚天下的青幡出現在衆人眼前時,張至清已經推着燕中天的輪椅回到了平臺中央,在一堆人的簇擁下,靜靜看着半日仙的到來。
這位神秘人物就溫和笑着,如同一塊玉石翡翠,不溫不火,離塵脫俗,看起來沒有多少危害。
忽然間,他身體晃了一晃,青衣一角被風一吹,離衣而去,那塊布在龍王廟上方隨風捲動着。
不知何時,九品上強者簡易行就持劍攻到了他的面前,割下了他衣裳的一角,又退到了一邊。
“不過如此。”簡易行鄙夷一笑。
半日仙卻渾不在乎,雙眼湛朗清明有神,笑容也還在,這一點上,跟蕭雲這頭畜生倒很相似。
一陣山風飄過,忽地,簡易行手中的那柄劍碎成了一塊塊的缺片,像骨頭粉碎性骨折一樣。
半日仙古井無波的眼神裡閃過一絲笑意,然後咳了兩聲,問道:“對不起,你的劍不貴吧?”
簡易行低着頭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腳底下那堆廢鐵,艱難地嚥着口水,強烈的挫敗感。
此時,玉山的山頂,冷雨依舊,晨霧已卻,山風勁吹,隔雲漸斷,龍王廟的真容輪廓已呈現。
黑色圓檐的古舊廟宇羣落裡,青煙嫋嫋,倏地響起了噹的一聲鐘響,沁人心脾,卻寧人心思。
張至清平靜地看着那張青幡下那雙清湛溫柔有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緩緩道:“別來無恙。”
“我別來,你就無恙。”半日仙的幽默感不低。
“何不給我算一卦?”張至清不以爲然,平靜道。
“二十八年前,我就給你算過了,你忘了?”半日仙沒有撐傘,卻只是沾衣欲溼杏花雨。
“沒忘。‘平地登雪上九霄,進通月影過仙橋’,但我覺得你算得不準。”張至清淡淡道。
“腳踩雪地,根基淺薄,上天難;月影如夢,仙境似幻,過橋難。怎麼不準?”半日仙笑道。
“我現在的地位,誰能撼動?我現在的江山,誰能顛覆?我未來的走向,誰能阻止?我未來的權勢,誰能比擬?”張至清風雅一笑,那股強大的自信任誰都爲之顫慄,輕聲道,“清帝雍正即位之初,在養心殿西暖閣寫了一副對聯: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爲天下奉一人。這既是雍正的謙虛,也是他的自信,我贈予你共勉。”
“謝了,不過這種沾滿權欲的話語,不適合我。”半日仙擺手笑道。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兒子的滿月酒宴上,你不請自來,對吧?”張至清忽然問道。
“是。”半日仙大方承認道。
“你啥也沒吃,啥也沒說,就送了我兒子跟我兒媳婦一對月兒玉佩,對吧?”張至清又問道。
“是。”半日仙點頭道。
“你我素未平生,甫一見面,就送這麼一大禮,說沒慾望,你不覺得奇怪嗎?”張至清問道。
“如果我說,就是恰巧路過,看見有鳳來儀酒店裡一道黃光閃過,你信嗎?”半日仙反問道。
“你說呢?”張至清嘴角微翹。
“哈哈,我也不信。”半日仙那張古拙無奇的面容露出了極爲調皮的笑意。
“是不是從那時起,你就已經決定了,一生要與我爲敵?”張至清問出心中的疑惑。
“我一漂泊之人,居無定所,身無長物,心無旁騖,爲什麼要與你爲敵?”半日仙啞然失笑。
“因爲他。”張至清指了指身旁坐在輪椅上的燕中天,然後微笑道,“你是他的人,對吧?”
“張書記,有時候過於自信,等於盲目。”半日仙不置可否。
“是麼?”張至清嘴角勾起一抹輕笑,右手舉了起來,二十位惡來同時拔槍,對準半日仙。
“燕老頭,你一直都是算無遺策,不過這次似乎算錯了,你以爲在旦門山島算計張至清,騙他來這,其實他也是在苦等這個機會,把我跟尉遲老道騙來。”半日仙似乎看明白了眼前的狀況,對着輪椅上閉目養神的燕中天輕聲嘆了口氣,接着就悠悠念起,“兔走烏飛疾若馳,百年世事總依稀。累朝富貴三更夢,歷代君王一局棋。禹定九州湯受業,秦吞六國漢登基。百年光景無多日,晝夜追歡還是遲。”
張至清笑容溫柔,右手緩緩落下時,槍聲乍然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