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送淒涼。
雨中的西山寺幽靜而莊嚴,雨水沿着琉璃瓦匯成水柱,滴滴答答地落在長滿青苔的青石板上。
羣山繚繞的美景並沒有調節心情的功效,林紫竹還在默默啜泣,李佛印沒有上前去安慰隻言片語,因爲這三年來他早已習慣了這個場景,就像紅樓夢裡的黛玉焚稿,悲悲切切,慘慘慼戚,勸也沒用。三年前,在南京與蕭雲、仙子分開之後,李佛印就在失魂落魄中回到了寧州,接下來歷經了一段很長時間沒有主心骨的生活,他變得無所適從,開始酗酒、抽菸、泡吧,就差沒突破底線沾毒了,直到一個人的出現 ”“ 。
樊媽。
這位從小就跟在林紫竹身邊的老婦人淚眼婆娑地出現在他面前,央求他幫幫自家大小姐。
說心底話,對於那位與外人聯合設下陷阱陷害蕭雲的女主子,李佛印是一點兒好感也沒有,恨不得將她剝皮抽筋,最毒不過婦人心啊,她腦子是什麼構造的,纔會想到謀害自己的至親丈夫呢?但李佛印終究不是鐵石心腸的人,要不然他也不會對殺了自己七八個師兄弟的蕭雲死心塌地了,所以他最後還是答應了樊媽的再三請求。
而當李佛印再次見到林紫竹的時候,他被嚇了一跳,這個蛇蠍心腸的女子再也見不到往日風靡天下的姿色,反而成天將自己鎖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裡,所有門窗都是緊鎖密封的,窗簾拉起,即便白晝也如黑夜。而她本人終日一語不發,蓬頭垢面,臉色慘白,目中無神,淚垂不止,仿若蜷縮在牢房陰暗角落裡等候秋後問斬的一名女刑犯。
蕭云爲她擋子彈、血流滿面倒在她懷裡的一幕,始終如鬼魂一樣,陰魂不散纏繞在她的腦海。
林雙木不願自己的女兒這樣沒有靈魂地了卻餘生,恰巧西山寺的主持常藏法師是他的至交,他就讓李佛印帶着女兒住進了西山寺。進了寺廟之後,儘管林紫竹還是少言寡語,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也許寺廟真的能令一個人的心境平靜,她逐漸走出房門,並且養成了一個固定的習慣,每天到觀音殿跪坐兩個小時,進行心靈救贖。
“林小姐,外面風大,還是回屋裡去吧。”又站了近半個小時,李佛印終於過去勸解道。
“佛印,你能告訴我,你爲什麼對他那麼忠心耿耿嗎?”林紫竹忽然問道,輕輕拭去淚水。
李佛印遲疑了一下,才輕聲道:“因爲他像春雨細無聲一樣,幫了你,你也會不知道。”
“什麼意思?”林紫竹不解地偏過頭望着他。
“還記得我跟你講過,我跟他的相識是因爲一場暗殺吧?其實在那場暗殺之前,我跟他沒有一丁點的刻骨仇恨,只是因爲我角色的原因,不得不對他下手。結果那場暗殺我們失敗了,九個師兄弟,只有我一個活着。我當時就發下毒誓,一定會找他報仇雪恨,但天算不如人算,最終我居然選擇了投靠他,你知道爲什麼嗎?因爲我收到了家裡人的信,才知道是他偷偷地讓人把我八位師兄弟收殮入土爲安,還給了一大筆錢我八位師兄弟的家人,並且把他們都安置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而我此前甘心賣命的那位僱主呢,卻在東窗事發之後,想盡一切辦法除掉我八位師兄弟的家人,以免留下禍根,這就是人性的區別。”李佛印語氣盡量平淡道。
林紫竹心思觸動。
“林小姐,你以爲在你剛執掌玉笛集團時,好幾單的大合同真是你談下來的?”李佛印問道。
“不是嗎?”林紫竹驚訝道。
“是他暗中幫你鋪排好的,他說你剛上任,威望還不夠,需要業績來支撐。”李佛印淡淡道。
林紫竹杏眸圓睜。
“你應該還記得有一次你去杭州出差,談一筆合同,對方本來是想讓你的那一份出價作爲談判的底牌,去給另外一家公司談合同的,根本就沒想跟你們合作,結果第二天卻鬼使神差地跟你簽了約,三千萬的金額,不少了吧?你真的以爲是你的誠意打動了對方嗎?你應該還記得那一次你飛去深圳談項目,對方的董事長是一名官二代,不可一世,條件不僅苛刻,還暗示你作出必要的‘犧牲’,結果第二天那個官二代就不見了,派了另外一名女代表跟你談判,順利談下五千萬的合作,不少了吧?你真的以爲對方公司真心想跟你合作,所以才撤換了談判代表?”李佛印微笑道。
“都是他嗎?”林紫竹驚愕地問道。
“嗯。”李佛印輕輕點頭,輕聲道,“其實他無時無刻不在關心你,只是你從來不知道而已。”
林紫竹哽咽得不能說出話來。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即便對你好,也不會讓你察覺。”李佛印輕聲道。
林紫竹悔不當初。
“佛印,不要說得我那麼高尚,我會臉紅的。”一把充滿磁性的男聲從身後傳來。
林紫竹與李佛印都是身子一震,第一時間回頭望去,是那張熟悉的臉龐,是那抹熟悉的微笑。
“雲少!”李佛印匆匆跑了過來,像在車站月臺與久別重逢的遠方朋友擁抱一樣,抱住蕭雲。
蕭雲也是緊抱,日夜盼望着見到這個說難聽點甚至有點愚忠的中年男子,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兄弟情。
“又是一個馬屁精。”站在幾米開外的狼屠卻囁嚅道,絲毫沒有被這幅基情四射的畫面感動。
“三年不見,你瘦不少啊。”蕭雲沒聽到狼屠那明顯帶着醋意的不滿,上下打量着李佛印。
“廟裡吃不上肉,都是素的,油水也不足。”李佛印難得開玩笑道。
“李施主,看來這三年你丫白修行了,真替滿寺廟的神佛感到羞愧。”蕭雲一本正經道。
李佛印慚愧一笑,然後用眼神暗示後面的林紫竹,輕聲道:“我就不搶戲了。”
蕭雲瞥了一眼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林紫竹,笑着拍了拍李佛印,然後落落大方地走了過去。
“你就是李佛印?”狼屠居高臨下盯着李佛印,知道他與自己主子關係不一般,心裡不得勁。
“你就是狼屠吧?”同樣一個問句,李佛印的語氣就誠懇很多。
“你認識我?”狼屠聽到李佛印的善意問候,嚇了一跳,也降低了敵意,沒再板着臉。
“當然認識,雲少以前沒少誇你。”李佛印微笑道。
“他怎麼誇我的?”狼屠的智商跟他的身材看來是成反比的,沒幾句他就被轉移了注意力。
“說你勇猛無雙,張翼德比不上,說你忠肝義膽,關雲長也不及。”李佛印面不改色道。
“哈哈,還是咱主子瞭解我啊,我自己都發現不了的優點他都看見了。”狼屠傻笑了起來。
“走,咱喝杯茶去,我請客。”李佛印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地搞定了低智商的狼屠,便邀約道。
“怎麼能讓你請客呢?當然得我來!”狼屠豪爽道,又對狼士們道,“你們留下來看着主子。”
還算聰明的五名狼士面面相覷,心裡無不在嘀咕,終於認識到了啥叫被人賣了還在替人數錢。
林紫竹則怔怔地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個人向自己走來,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一樣。
這正是自己跪在觀音像前苦苦求了三年的結果啊,希望他能夠安然無恙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蕭雲也靜靜地注視着這個名義上的妻子。
雨還在下。
天地間彷彿正剩下了這兩把傘。
“雨好像下大了。”林紫竹開口打破沉默。
“啊?沒有啊。”蕭雲伸出手,卻發現還是綿綿細雨。
“因爲雨聲遮住了你的聲音,我都聽不到你在說什麼。”林紫竹輕聲道。
蕭雲這才反應過來,她在找開口的臺階下,摸了摸鼻子,輕聲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現在是中午,不晚。”林紫竹又開冷腔了,這三年,她幾乎忘卻了幽默是怎麼一回事。
“這句話怎麼這麼熟?”蕭雲摸摸鼻子。
“這是結婚之後,有一次我們中午約出來吃飯,你對我說的。”林紫竹難得嘴角泛起弧度。
“難怪。”蕭雲哂笑道。
“兩年前,爸給你辦了追悼會,我沒參加,因爲我相信你一定還活着,兩個月前,爸讓人進寺給我捎口信,說你回來了,我以爲這是我爸騙我離開的藉口,就沒信,結果,現在你真的完完整整出現在了我面前,我真的相信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作惡多端該死,但你應該健康快樂地活着。”林紫竹還是那樣堅強,在心愛的人面前,眼淚始終隱藏得很深,只是微笑道。
蕭雲想開口安慰她一句什麼,卻發現不知從何談起。
“我沒想過能得到你的原諒,因爲我的錯誤沒有什麼可以彌補的。”林紫竹見到蕭雲之後,心裡面沉重的枷鎖反而開啓了,就如常藏法師說的解鈴還須繫鈴人,慢慢道,“明秋毫利用了我對他的愛,而我卻利用了你對我的愛,像我這種賤女人,在古代就應該拉去浸豬籠了,不是嗎?呵呵。”
蕭雲聽着她的自貶,心如刀絞。
“我跟你的身世很相似,不知道你能不能體會我。”林紫竹像是遺世獨立一般的孤獨,緩步走到平臺邊上,放下了傘,任由冰涼的秋雨打溼頭髮,打溼皮膚,打溼衣服,輕聲道,“在我四歲那年,我在陽臺上親眼目睹我媽媽被人殺死,從此我變得怕黑,也怕孤單,喜歡低着頭走路。我總是習慣逃避,逃避我爸,逃避朋友,逃避同學,逃避老師,逃避一切。我缺點一大堆,有時候自己都不喜歡自己。在初中以前,我總認爲自己像一隻醜小鴨,沒有好看的外表,沒有驕傲的資本,也沒有很多的朋友,生性孤僻,只有悅兒和俞晴跟我玩。可是我畢竟是個女孩,也會渴望有溫暖的懷抱,有甜言的蜜語。我不是灰姑娘,沒有王子會愛上我,我只想要有一個普通人,知我懂我愛我,明秋毫就是打開我心靈窗戶的那個人。”
蕭雲一語不發。
“他帶給我前二十年沒享受過的陽光,帶給我前二十年沒嘗試過的歡笑,帶給我前二十年沒感受過的溫暖,雖然他的家境一般,性格也不是完美,但我的心真的完完全全交給了他,包容了他的一切缺點,以至於你的霸道出現,使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憎恨,厭惡,仇視,所以我纔會千方百計想着和你離婚。”林紫竹癡癡一笑,秀髮已被雨水打溼,貼在絕美臉龐上。
“跟我回去吧。”蕭雲艱難擠出一句話。
“呵呵,我不配你,只要你平安無事,我的心願就了卻了。我在西山寺的這三年,是我這麼多年來最平靜的三年,即便是每天都帶着負罪感在菩薩面前給你乞求平安,但我仍感覺到內心的祥和。悅兒和俞晴來探過我兩次,每次都說我,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我對她們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有什麼不好,自給自足,偶爾庸人自擾,不是很好麼?其實,我真的已經放下了明秋毫,唯一擔憂的就是你是否平安。我無比地懷念大學以前的那個自己,沒有陷入情絲陷阱裡的自己。現在,我只想沒心沒肺的笑着過每一天。有些故事不一定要講給每個人聽,有些悲傷不一定誰都會懂,有些往事擱在心底不提也罷,有些過去誰能保證不會想念,走過堅辛,道路平坦,我只想要平靜一點,僅此而已。”林紫竹淡淡微笑道。
蕭雲如刀雙眉緊緊皺起。
“那份離婚協議書我已經簽了,在我房裡,待會兒拿給你。”林紫竹如釋重負一笑。
“我不同意!”蕭雲同樣丟開了傘,想過去擁抱林紫竹。
“別難爲我了,好嗎?”林紫竹卻躲開了,臉上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微笑卻還掛着。
“就算我同意,你爸會同意嗎?”蕭雲揚聲道。
“我已經說服了他,他同意了。”林紫竹輕聲道。
蕭雲一怔,皺着眉頭道:“難道你就想着在西山寺青燈古佛一輩子嗎?”
“不會,我之前虧欠我爸太多了,我會回到他的身邊,代替我媽照顧他。”林紫竹輕聲道。
“你鐵了心要離嗎?”蕭雲緊握着拳頭,這不是他之前預料到的結果。
“我不配你,你身邊有更多愛你的女人,對不起。”林紫竹說完,轉身跑着離開。
雨真的下大了。
大得蕭雲已經看不清林紫竹的背影了,模模糊糊的,哦,原來那是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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